方晟勸酒經驗何等豐富,加之這頓海鮮宴的確遠超預期,平時矜持沉穩的學者教授們均開懷暢飲,喝得東倒西歪。


    酒至半酣,燕慎摟著方晟道:“我看出來了,這邊的老板、夥計打心眼服你,是……一聲聲‘方書記’發自肺腑,難得啊難得。”


    徐教授上次說話比較尖刻,這回也心悅誠服,道:“俗話說人走茶涼,在一方主政更是如此,之前我見過太多尷尬的場景——老領導故地重遊,所到之處淨是白眼和冷遇,最終玩興全無反而生了一肚子悶氣。”


    方晟笑道:“我第一次在這兒吃飯時,省裏還沒批準沿海觀光帶規劃,當時隻有兩間瓦房,廚房擱在外麵涼棚,如今呢規模不亞於縣城中檔飯店,年收入也翻了幾倍。老百姓得到實惠才會把你放在心裏,反之說再多冠冕堂皇的話都沒用。”


    “有道理,我敬你一杯,不,一碗!”衛先生道。


    “砰”,兩隻大碗碰擊發出響亮的聲音。


    餐後眾人小睡片刻再度上路,很快來到三灘鎮。置身潔淨整齊的產業園,方晟對兩側企業如數家珍;再來到工業區,回首當年搬遷造紙廠、印染廠等汙染企業麵臨的壓力,不勝唏噓;最後進入鎮區,如今的三灘鎮街貌不差於任何一個縣城,將眾多企業按功能外遷後,學校修葺一新、醫院擴大規模、各類服務業百花齊放,鎮區建設井然有序。


    方晟靜靜看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鋪,熟悉的麵孔,眼眶不由濕潤了。


    本來方晟想坐在車裏走馬觀花,燕慎等人非要下車隨機找幾位小鎮居民聊聊,很快有人看到車窗後的方晟,大叫一聲:


    “方書記!”


    頓時街頭大亂,人們一波波圍了上來,爭先恐後往車上擠,不停叫道“方書記”、“方書記”!


    燕慎等人驚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方晟隻得下車,一邊分開眾人,一邊與周圍居民握手,然而圍上來的人太多,哪裏握得過來?小司也被層層人流堵在外圍,急得滿頭大汗。


    方晟站到一個高處,雙手合掌叫道:“大家靜一靜!”尤如一道命令,大街上頓時安靜下來,隻有遠處不斷有人跑過來,卻無人說話叫喊。


    “離開黃海好幾年了,我很想念大夥兒!”方晟道,目光掃過一張張熱情的臉龐,“今天回來看到三灘鎮更漂亮更興旺,大夥兒生活得更好,我非常高興!三灘鎮是我的家,以後有空我要經常回家!這會兒陪客人有事,不打擾大家了,後會有期!”


    老百姓們都習慣聽從他的安排,不再說什麽,隻爭先恐後上前握手。從方晟講話的地方到大巴車不過短短十多米,起碼握了上百隻手,上車時大家還依依不舍看著他。方晟也一陣陣心悸,雙手合什道:


    “以後我一定回來看望大夥兒,再見,再見!”


    車子緩緩駛出街區,小司擦了把冷汗,心有餘悸道:“這種場麵太容易失控,以後方書記千萬別隨意下車。”


    方晟不以為然笑道:“哪有幹部怕老百姓?”


    這句話引起眾人的沉思,過了良久,燕慎喃喃道:“我看到了民心和民意,中午你說得不錯,你給他們帶來實惠,他們就記得你,老百姓最簡單實在,不玩虛的。”


    方晟還待說什麽,一波波電話打了進來,原來黃海那邊得到方晟故地重遊的消息了!


    縣委書記莊彬、縣長程庚明、常務副縣長肖翔等分別打電話,或抱怨或惱怒或激動,表示他太不夠意思,悄悄跑到三灘鎮地界卻不肯打聲招呼。方晟隻得連連表示歉意,說陪同調研組考察,不便驚動黨政要員。


    車子沒敢經過黃海縣城,而是從外圍繞了圈進入梧湘,直奔江業新城。江業與大宇合並後,區委班子搬遷到原大宇辦公樓,區政府在剛剛落成的江業新城辦公樓辦公,這樣做的原因是朱正陽防止江業老百姓有被拋棄的感覺,留半套人馬駐守江業。


    方晟不打算驚動朱正陽,誰知大巴車駛到五棵鬆附近,卻見朱正陽一個人孤零零佇立在路邊。


    “這是幹什麽?”方晟忙不迭下車,“黃海那班兄弟通知的吧?這回真的有任務在身,不想打擾大家。”


    朱正陽笑嘻嘻道:“上次悄然離開江業後還沒來過吧?兄弟陪你走一遭。”說著上車,笑模笑樣和燕慎等人握手。


    牛教授等人見他溫和內斂,目光中卻透出精幹,均感歎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方晟的朋友一看就知道是好幹部。


    車子穿過新富民大橋進入高科路,數年不見,原先雜草叢生的道路兩側全是風格各異的特色建築,意大利餐廳、西班牙風情酒吧、巴西烤肉、北歐海鮮館、東南亞菜館,還有風采依舊的小洋蔥西餐廳!


    想到笑語盈盈的葉韻,還有與魚小婷在餐廳舉杯共飲的場景,方晟內心翻騰起伏。


    朱正陽對大家介紹道小洋蔥餐廳興建時,方圓數十裏罕無人跡,富民大橋也不在這邊,而位於七八裏外,寬闊筆直的高科路隻有這家飯店,當時所有人都覺得方晟是不是不懂市場經濟,又懷疑投資方頭腦發熱。


    “當時方常委腦中已有江業新城的雛形嗎?”燕慎饒有興趣地問。


    方晟道:“整體規劃不會一蹴而就,有個逐步完善的過程,但我從看到高科路第一眼起就決定從這裏開辟一塊新天地,並非重起爐灶,而是受江業特殊民情製約——拆遷是老大難問題,老城區重新規劃舉步維艱,城市建設停滯多年,必須要有新舉措來破局……”


    說話間車子來到景山寺,方晟感慨道:“數年前駱常委站在那兒否定江業新城的成就,給我迎頭潑了盆冷水,之後我調到順壩……”


    朱正陽接道:“組織上否定基層幹部很容易,一次會議,一個公開場合,一份文件,三言兩語就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仕途,那個不要緊,沒人想做一輩子官,宦海沉浮總是難免的,可人家留下的半拉子工程怎麽辦?實不相瞞,幸虧我接手江業,才能徹底貫徹方常委對江業新城的藍圖,換其他任何領導,不能說絕對,但八成要融入自己的意誌,把江業新城搞得不倫不類!”


    “不調查沒有發言權啊,”徐教授直率批評道,“我覺得駱常委那次是帶著強烈的個人情緒而來,根本沒仔細分析江業新城的成因和發展方向。”


    燕慎、牛博士、滕主任等人因為在體製為官,不便多說,隻能相對苦笑。


    車子駛到江業新城中心地帶的環形廣場,北麵是圓柱體辦公大樓,兩邊環繞著部委辦局和廣電中心、文化廣場等,南麵則是古色古香的傳統文化基地。從右側向北數裏路,迎麵是裝修得美侖美煥、金碧輝煌的乾鋒綜合商廈,東邊則是氣派華貴的新金融一條街。


    “辦公區、文化區、商業區、美食街和生活區,江業新城五大板塊錯落分布,既方便群眾業餘生活,又緩解交通壓力,”殷教授專門研究城建,立即看出名堂,“與老城區聯係緊密的商業區、辦公區處於城市主幹道外環線,而文化區訪客相對較小,放在內環線;美食街和提諾納超市人流量最大,外環內環都能通行,布局非常合理。”


    “醫院、學校、幾個居民小區都在新城與老城區結合部。”朱正陽道。


    徐教授問道:“江業新城達到今日規模想必投入巨大,而城建資金畢竟有限,老城區後續建設怎麽辦?”


    言下之意區政府會不會追求新城的表麵繁榮,放棄老城區基本設施維護,倒逼老居民向新城流動。很多盲目擴張、大搞土木工程的縣區常祭出此招。


    朱正陽道:“早在我前任的前任即費書記手裏,就大力推動蓮花河沿線環境整治工程;方常委繼任後加大投入,興建多個小型涼亭等休閑角;我呢以蓮花河為輻射進行街道翻新工程和亮化工程,其效果不比新城差,各位晚上有雅興可以在老城區散散步,近距離接觸小縣城的老百姓。”


    “一定的,一定的。”牛博士最喜歡到尋常人家拉家常,從七扯八拉中提取有價值的信息。


    衛先生突然問了個頗為敏感的問題:“兩位領導,據我所知駱常委針對江業新城提了好幾點意見,如佛教勝地變成旅遊勝地,美食街不宣揚中華傳統美食卻是西餐,最好的地盤留了外國超市,還有金融街到處都是西式雕塑,剛才一路看來,那些問題不單存在,而且規模更大、範圍更廣,難道不怕他重返江業算舊賬?”


    一時間車裏氣氛有些凝重。


    隔了會兒,方晟道:“衛先生,如果你在縣委書記位置上,覺得應該順從領導意見,還是順從市場需要?”


    衛先生沉默片刻:“從經濟角度看當然要順從市場需要;但忤逆駱常委的意見會丟官歸田,從此絕跡於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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