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晟怔忡足有五六分鍾。


    別看自己在三灘鎮搞得水起風生,尤其改製工作基本說一不二,到了縣城就成為無足輕重的小蘿卜頭,除朱正陽幾個朋友外,沒有任何人脈資源。別說跟局級領導說不上話,平時辦事那些股級幹部還愛理不理呢。


    如何破局?


    無庸諱言,朱正陽卡的黨政辦位置對自己極其有利,能第一時間得到很多資訊,改製領導小組那邊也離不開他,幾個月來朱正陽主持了三十多場談判,替方晟分擔大量具體而瑣碎的事務。


    失去朱正陽,方晟在三灘鎮的執行力起碼得打七折。


    另一方麵朱正陽的晉升也需要改製作為政績,一個被邊緣化的黨政辦主任,充其量隻相當於書記的秘書,非但沒有話語權,還要為鎮領導班子承擔很多莫須有的責任。


    可以說方晟與朱正陽是唇亡齒寒的關係。


    朱正陽出去後,方晟獨自在辦公室裏抽了六七根煙,轉了足有上百圈,終於下了決心:


    不能坐以待斃,豁出去了,主動出擊!


    隨即打電話讓朱正陽調車,朱正陽猜到與自己有關,也不多問,安排了司機班裏口風最緊、最老實的司機。


    到了縣城直奔縣府大院,來到江秘書辦公室,詢問韓書記有沒有空,能否進去回報工作。縣委書記的秘書實質地位比絕大多數局級幹部都高,除了縣領導班子,其他人想找書記回報工作必須經他這一關,他說有空就有空,說過幾天就意味著起碼三天沒機會。


    不過對方晟,江秘書倒不敢托大——他可是韓書記上任後提拔的第一個科級幹部,而且是破格。當下笑道:


    “稍稍坐會兒,許局正在裏麵。”說著還親自給方晟倒了杯水。


    方晟也不清楚許局是哪個局的,老老實實等了一個多小時,許局從裏麵出來後江秘書先進去通報,然後示意他進去。


    頭一次踏進縣委書記辦公室,方晟的心砰砰直跳,每一步象踩在棉花上,感覺暈乎乎的。


    韓書記威嚴地坐在那兒,審視一番,道:“聽說小方鎮長的改製工作抓得不錯,那家紫菜廠快出效益了吧?”


    “報告韓書記,上個月財務報表正好軋平,還是在薄灘了基建費用的基礎上,預計這個月肯定盈利!”方晟說。


    韓書記點點頭,探詢地看著對方。他知道方晟今天來肯定不是回報紫菜廠扭虧為盈,在縣委書記眼裏連小事都算不上,十有八九碰到官場裏常見的麻煩,不得不尋求幫助。


    但他的身份不會主動問。


    方晟鼓足勇氣道:“不好意思打擾韓書記工作,但我實在沒辦法了……”遂將鎮村企業改製已基本完成第一階段,第二階段相關企業正積極準備報批,接下來每一步都很關鍵等簡要說了一遍,然後說,“可能出於統籌安排,聽說縣裏打算調整黨政辦主任兼改製領導小組牽頭人朱正陽的工作,而他本人並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我也不希望因此影響改製進程,可人事上的事吧……唉,我到底年輕,臉皮又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隻好找到您這兒來了……”


    韓書記哈哈大笑:“幸好臉皮薄,不然要坐到省委書記辦公室了……”


    方晟心中一喜,暗想有門兒,趕緊裝作愁眉苦臉的樣子連連歎氣。


    韓書記平時早看厭了那幫官場裏混成精的老油條的嘴臉,喜怒不溢於言表,萬事唯求謹慎,反而樂見象方晟這樣六神無主的樣子,感覺這才是真性情,是有血有肉的年輕幹部的形象。


    另一方麵韓書記很清楚,不管有意無意,方晟事實上已成為自己在黃海樹的第一麵旗幟,這麵大旗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否則會給政治對手識人不慧的口實。


    至於方晟所說的情況,韓書記聽了一半就明白怎麽回事:正常來說鄉鎮幹部都削尖腦袋往縣城鑽,退而求之便是附近鄉鎮,朱正陽寧可留在最偏遠的三灘鎮,卻不願意調到黃桐鎮,本身就說明問題。黃桐鎮那個書記包攬了鎮長的活兒,鎮長幹的是副鎮長的工作,可以想象朱正陽去了之後能做什麽。


    釜底抽薪,過河拆橋,這些官場常見套路發生在方晟身上一點都不奇怪。三灘鎮村鎮企業改製動靜太大了,方晟太紅了,有人不願意這麵大旗迎風招展,甚至打算臨陣易幟,將來要踢走方晟換成自家旗幟!


    以後必須多關心支持方晟,給予他更廣闊的施展空間!


    紛繁複雜想得如此深遠,在方晟眼裏韓書記不過喝了口茶的工夫,遂道:“年輕同誌自願到偏遠地區開展工作,縣委當然支持,也充分尊重本人意願,不能影響人家的積極性嘛!這件事我會過問一下。小方鎮長啊,以後遇到困難別跟自己較勁,臉皮厚一點,多往縣裏跑跑,怎麽樣?”


    方晟一陣激動,大聲道:“謝謝韓書記關心!”


    韓書記擺擺手示意談話結束,道:“順便叫江秘書進來一下。”


    至於韓書記怎麽吩咐江秘書,江秘書怎麽打電話給人事局幹預此事,方晟已不再關心,隻知道韓書記非常支持自己,有這一點就夠了。


    本想達到目的立即回三灘鎮,不料在院裏走的時候被趙堯堯從窗戶裏看到,非打電話纏著一起吃午飯。方晟無奈,跟司機約好中午動身時間後獨自到大院對麵巷子裏,過會兒趙堯堯喜孜孜開著豐田出來,前往城南一家偏僻且雅致的咖啡廳。


    路上聽說他為朱正陽的事獨自找韓書記,不由捏了把汗,說那可是喜怒無常的主兒,別惹惱他。方晟說他態度不錯,還暗示以後有困難再找他。趙堯堯歎道人與人之間有時感覺很奇怪,對了脾氣怎麽都好,不對脾氣再奉承也不行。方晟笑道我感覺你不是說韓書記?趙堯堯甜滋滋地白了他一眼。


    停好車後進咖啡廳,側門也進來幾個人,其中有人叫道:


    “方晟!今天怎麽有空在這兒?”


    竟是兩人此刻都不想遇到的白翎!


    方晟幹笑道:“到縣委有點事,剛剛辦完……”


    趙堯堯冷著臉拉著他的手就往右麵拐,方晟隻來得及說聲“失陪”便被拉進過道裏,隨便尋了個單間坐下。


    “打個招呼是禮數,人家同事在旁邊呢。”見趙堯堯別過臉,他知道這是她非常生氣的表現,解釋道。


    趙堯堯正準備說話,不料白翎突然將門推開半條縫,似笑非笑道:


    “方晟,忘了我警告過的話?別後悔喲。”


    “警告什麽?”白翎一離開趙堯堯隨即問出口又很快反應過來,煞白了臉,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了。”


    方晟心一軟,握住她的手道:“放心,我承諾過的話決不會變。”


    她慘然搖搖頭:“也難怪她……家庭因素始終是我的軟肋……”說著竟怔怔流下淚來,方晟趕緊過去摟住她,她倚在他胸前更是難過,抽抽答答哭了好一會兒。


    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


    吃完飯兩人匆匆喝了半杯咖啡,擁抱後告別。


    回三灘鎮的路上,手機響了,方晟見是白翎的號碼,氣不打一處來,質問道:


    “影響別人用餐情緒,這麽做有意思嗎?”


    “喲,她還真生氣了?”白翎很意外,“那你敢不敢問她,我說的話有沒有一個字是錯的?”


    方晟啞然:“兩碼事……”


    “小方同誌,別怪我囉嗦,我一而再再而三警告是有原因的,現在當然不便說,沒準若幹年後解密你就明白了。”


    “你當自己在說ufo吧!”方晟諷刺道,隨即心念一轉,試探道,“不過她一氣之下也說了你的底細。”


    白翎一怔:“你騙人!”


    “沒騙你,是真的。”


    “哼,老實說吧,她絕對不敢透露我的情況!”


    “這麽自信?”


    “當然也是有原因的,不過……”


    方晟替她說下去:“等若幹年後解密我就明白了。”


    白翎停頓片刻,情緒仿佛一落千丈,幽幽道:“我和趙堯堯的秘密……對你來說都是不公平的,但我們本身也受到很大影響,如果——隻是說如果你當我是朋友,就別想得太多,開開心心就好。”


    方晟內心深處的弦仿佛被觸動了一下,又不想在司機麵前流露出真情實感,遂打著哈哈道:


    “我是想開心,可吃頓飯都有人打擾,到現在牛排還堵在嗓子眼。”


    “噎死你!”白翎氣憤地說,“我救過你兩次命,連茶都沒賞一口!人家倒好,嬌滴滴擺個造型牛排就到嘴了!”


    方晟卟哧笑起來——每次跟白翎聊天總是很放鬆,道:“好,下次回城一定請你吃牛排!”


    “不吃!才不象她那麽矯情,我要吃火鍋!”


    方晟暗想倒也符合她的脾氣,笑道:“一言為定!”


    回到鎮裏,遇到朱正陽時方晟擺了個ok手勢,朱正陽心裏定當許多。接下來幾天人事局那邊毫無動靜,牛好文心急火燎打電話催促,李副局長滿肚怨氣說你還好意思問,韓書記都知道這事了,說不能影響年輕幹部主動到偏遠鄉鎮開展工作的積極性,瞧你辦的啥事兒!


    牛好文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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