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神秘來客


    為了讓小狼從嚴寒缺氧的高原下來有一個逐漸適應的過程,我帶小狼沿路搭車回成都。一路上下車喂奶、把尿、休息……再換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白天溫度高的時候,小狼在我懷裏熱得待不住,我就找了個紙箱子把小家夥裝在裏麵搭車。聞到有陌生人的氣息,它一聲不吭地躺在箱子裏裝死,即使有人敲拍紙箱,它也悄無聲息。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紙箱子裏有活物。


    晚上,我到一家小縣城的旅店休息,因為那隻皮手套手心處已經被搶食的小狼咬穿了,我買了一隻奶瓶和包裝好的牛奶,準備給小狼喂奶。為避免乳糖過高讓小狼腸胃不適,我把牛奶兌水稀釋,再加入一點點嬰兒退燒的藥末攪勻,灌入了奶瓶。我在旅店房間忙裏忙外地洗燙奶瓶、兌牛奶的時候,小狼就緊緊貼在我的腳邊,跟前跟後地轉悠,仿佛我是一塊強力磁鐵,而它是一撮被牢牢吸附著的輕飄飄的鐵屑,我好幾次差點踩到它。兌了牛奶,我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蹲在床邊把奶瓶垂下,遞到小狼麵前。


    小狼聞到熟悉的奶香味立刻立起來,貪婪地叼搶奶嘴,兩隻小爪子焦急地扒抓滑溜的奶瓶,可奶瓶中的牛奶就是不見少,小狼聞得到吃不到,急得團團轉,這大大超出我的意料。我又試了幾次,發現小狼的確不會吮吸,隻會叼著奶嘴不斷地狂咬撕扯。我無法用硬塑料的奶瓶幫它擠壓出奶,麵對不會吮吸的小狼,我都替它著急。我抽出橡皮的奶嘴一看,已經被小狼咬變形了,牛奶從篩子似的破洞裏一滴滴緩緩滲出,但這點涓涓細流顯然不足以安撫一隻饑餓的狼崽。曾聽老牧民跟我說過一窩狼崽搶奶之狂暴,凡是哺乳的母狼,沒一個rx房是完好無缺的,小狼崽們從娘胎出來吃第一口奶開始就懂得拚搶競爭,搶到的奶水越多,存活的幾率就越大。看來這隻堅持到最後的強悍小狼也應該是當初搶到奶水最多的一個。


    我還在驚訝中,小狼又猛撲上來一口咬住奶嘴,使出渾身力氣往後拖搶,小爪子在滑溜溜的地板上不斷打滑。突然“啪”的一聲,奶嘴被小狼生生咬斷,它咬著半截奶嘴,一個跟頭跌了個四腳朝天,牛奶灑了一地。小狼急忙翻身,邊吞嚼著嘴裏的半截奶嘴,邊貪婪地搶食滿地的牛奶,我連忙抓住它的脖子,掰開嘴巴把半截奶嘴強摳出來,小狼張牙舞爪地咆哮著衝我齜牙。我一放開小狼,它立刻大吃特吃起來,但仍是且舔且咬的形式,地麵的牛奶不但不能舔幹淨,反而被它踩得一塌糊塗。它顯然沒吃到多少,不滿地嗚嗚叫著。


    能這樣吃就好辦。我找了一個大碗,把牛奶倒在碗裏,放在地上,輕聲一喚,小狼立刻撲過來,一頭紮進碗裏,嘴巴一張合,頃刻間碗裏的牛奶就少了一半。它一邊用舌頭片刻不停地狂卷著牛奶往嘴裏送,一邊還用嘴漾起牛奶,爭分奪秒地往喉嚨裏裹吞,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吞咽聲。這樣還不夠,小狼幹脆踩進碗裏霸著喝,好像牛奶還會逃跑似的。一碗牛奶又被踩翻,


    流得到處都是,我隻好扶著奶碗才能保證它喝完。還在病中的小狼吃東西卻毫不嬌氣,記得沒斷奶的小狗或其他動物幼崽往往都需要用注射器或者奶瓶來勸喂,而小狼卻大可不必。看來我準備奶瓶真是多此一舉,它遠非我想象的那麽孱弱。


    曆經三天終於到了成都,下一步是如何安頓小狼的問題,它在我懷裏很依戀。經過三天的實驗,我更加確定那“嗚嗚”聲對它的確起作用,每每喚起,它就像得到最高指令一樣,立刻來到我的身邊。它在我的懷裏很依戀,我決定將它暫時藏在畫室裏。


    我的畫室是一個位於三樓的30平方米左右的屋頂小房子,三麵通透的玻璃,最右邊一個羅漢床,左側是一方水槽,放上幾盆植物在池中,錦鯉在水裏悠遊。畫室中間是一張大大的畫案,平時我就在這裏畫畫。屋外是一片小小的菜地,四季蔬菜不斷,很有幾分陶淵明情結的父親喜歡在鬧市中享受一份田間小趣。二樓是父母的住處和一大片平台花園,而客廳和我的臥室書房則在一樓。父母常常在二樓花園的花架下看報、聊天或與小孫女桐桐享受著天倫之樂,一般很少上三樓畫室來打擾我作畫。


    天生會裝死


    我有一隻小小的博美犬,因為渾身雪白,酷似北極狐,所以就起了“狐狸”這個名字,它今年五歲了,按照狗的年齡而言,也算是狗過中年的“老狐狸”了。“狐狸”也喜歡這花園菜地相對自由的空間,或許人和動物都對綠色有著莫名的眷戀吧。除了外出寫生,我都會特別安於待在畫室盡情地舒展畫筆。


    我喜歡動物,喜歡琢磨它們不可思議的行為和思維。畫室也成了一個充滿靈氣的地方,茂密的花木常常引來漂亮的鳥兒在屋外歡喜跳躍。每天早上我會抓一把小米,放一碗清水在屋外,給那些城市裏飛倦了的鳥兒們暫時休息享用。白頭翁、麻雀、斑鳩、鴿子、蟻、戴勝、遷徙的燕子等都是畫室的常客。


    雖然畫室不乏小生靈造訪,而今一隻小狼走進這寧靜的空間還是尤為特別。父母再開明也不會容忍女兒引狼入室吧,況且家裏還有七歲的小孫女桐桐,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瞞過所有的人。


    要到三樓畫室,首先要避過父母經過一樓的客廳和二樓的花園。進家門之前,我心懷忐忑,讓小狼躲進紙箱子,摸摸它的腦袋安撫一下,小狼本能地領悟,在紙箱裏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就不再動了,很快進入了“死亡”的狀態。我蓋上紙箱拍拍箱蓋,箱子裏毫無回應,小狼“死”得非常到位。這立刻給我增添了幾分信心。我做了個深呼吸,一隻手臂夾上紙箱,另一隻手按響了門鈴。


    爸爸開門相迎,簡單寒暄了幾句。


    “你拿的啥?”媽媽注意到我的紙箱子。


    “顏料。”我若無其事地回答,父母沒有起疑。


    我想起了格林的口糧問題:“家裏有牛奶吧?我想喝點。”


    “有啊,你不是討厭喝牛奶嗎?”


    “哦,在草原喝慣了。”我臉一紅,反應挺快。


    言多必失,我低頭夾著箱子往樓上走。進了畫室把紙箱輕輕放在地上,狐狸圍著箱子嗅來嗅去,滿臉狐疑。我正要關玻璃門,媽媽跟進了畫室,給我送來兩盒牛奶。突然,她留意到紙箱子上紮出來的幾個透氣孔,又看看牛奶,有點疑惑起來:“這牛奶真是你喝嗎?”


    “當然。”我鎮定自如地打開一包牛奶喝起來。


    “你不會又撿了什麽貓貓狗狗的回來吧?”


    “沒撿貓狗。”我肯定地回答。真是知女莫若母,不過這次遠比媽媽的想象更勝一籌。媽媽將信將疑地用腳尖磕了磕紙箱,紙箱紋絲不動,這才放心地下樓了。


    聽沒動靜了,我關上門,側翻紙箱輕輕打開,隻見小狼仍舊一動不動裝死,小眼緊閉,身上的絨毛如同蒲公英的花絲一般,似乎輕輕嗬口氣就會飄然散去。狐狸早就聞到了野味,鑽進紙箱裏好奇地探看,用鼻子拱了一下小狼。小狼沉住氣不動,盡管狐狸是近親,但對小狼來說,仍舊是沒有分過類的陌生味道。


    “小家夥死得可真夠專業的。”我暗自好笑。輕聲一喚,小狼立刻站起,從紙箱子裏爬了出來,抖了抖一身的絨毛,東張西望四處觀察這個新環境,狐狸馬上跟屁蟲似的嗅著小狼的屁股,跟前跟後。


    好幾次有生人來,我向床底推推小狼的屁股,它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幾步鑽進窩裏藏好,大氣都不出一口。這樣躲了一個多星期,竟然無人發現它的存在。


    一天下午,父母上樓來,在屋頂菜園子裏摘菜,逗留了很久。我站在畫室門口,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生怕小狼走出來或者弄出點什麽動靜被發現,可它隱藏得就像根本不存在似的。隻有狐狸這個奸細激動地竄進竄出,跑到父親跟前又蹦又跳,兩眼放光,猛拽他的褲腿,又馬上衝回羅漢床下朝著裏麵狂叫,鼻尖像個箭頭一樣直指著蜷縮在黑暗角落裏的小狼,拚命想要向父母“告密”。哪知道父親並未理解它的“良苦用心”,不耐煩地賞了它一句:“討厭!走開!”狐狸氣得天旋地轉,就是開不了口,表達不出自己的意思。


    我幸災樂禍地看著它忙裏忙外,一把揪住它的嘴筒子:“狐狸,現知道會一門外語多重要了吧?”狐狸掙出嘴,叫得聲嘶力竭,氣得渾身發抖。


    “它到底想幹什麽?”父親被吵得心煩。


    “嗬嗬,沒什麽,皮癢了找削呢。”我漫不經心地回答,扒過狐狸用手指輕輕點著它的命根子,“狐狸,你還不反省嗎?!”


    狐狸的眼裏閃過徹底絕望的光芒,死的心都有了,終於放棄了上訴的最後努力。


    半個多小時過去,我心裏開始佩服小狼,若是小狗聽到人聲,早就躁動起來了,而小狼卻是警惕異常。我以為它睡著了,趁著父母不注意,假裝撿地上的東西探下頭去看了看。小家夥圓睜著兩眼坐在羊皮上,頭機警地向前伸著,耳廓輕擺,顯然它知道外麵有陌生人的存在,也明白此刻應該不動聲色地明哲保身。我開始漸漸放下心來。


    “狐狸最近是咋了?每天喝那麽多牛奶,還到處亂撒尿。你看這地上一灘一灘的,該教育了。”爸爸拿起拖布清理地上的斑斑尿跡。


    剛消停下來的狐狸陡然蒙受這不白之冤,肺都氣炸了:“奶不是我喝的,尿也不是我撒的,天地良心啊!”它幾乎是帶著哭腔地汪汪叫屈。


    而我此刻卻沒心思去安慰狐狸,看著父親大刀闊斧地拖著地,我開始提心吊膽起來。我知道很多狗都有這樣的嗜好,喜歡跟移動著的拖布和掃把較勁,甚至咬著拖布滿屋子被拖來拖去還不依不饒嗚嗚示威,我生怕小狼也會這樣。要是在老爸拖著地的時候突然竄出一個黑糊糊毛茸茸的東西,還不把老爺子心髒病嚇出來?要不就是把小狼被當成大耗子給打翻在地……


    我感覺心都快蹦出胸腔了,斜眼偷看小狼,它在榻下麵,眼珠隨著拖布來來去去輕輕轉動,頸毛靜悄悄地豎立著,時刻關注情況,但絲毫沒有要“出擊”的意思,仍然保持它的埋伏、注視、冷靜、淡定……


    父親走後,在我的召喚下,小狼才一步三搖晃晃悠悠溜達出來圍著我轉圈,在父親剛拖幹淨的地上又撒了大大一泡尿。


    小狼是個天生的隱藏高手。屋外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警覺起來,當我離開畫室的時候,它會本能地把自己藏起來,悄悄地待在窩裏。有人進來的時候更是安靜得出奇,兩點星亮的小眼睛很乖很警惕地望著外麵,觀察動靜,我沒解除警報,它就按兵不動。


    我曾經看過一個紀錄片,一位常於野外和蛇打交道的女科學家說:“在自然界,動物們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把自己藏起來,然後靜靜地觀察周遭。走進一個安靜的森林,似乎周圍空無一物,但實際上有無數雙眼睛正用各種想法在打量著你。要做獵食者就更是這樣,首先要讓自己不被獵食,然後才是狩獵。”看來狼從小就精於此道。


    爭風吃醋,鬥智鬥勇


    我倒了一碗牛奶。一見有吃的,狐狸立刻丟下小狼,諂媚地湊過嘴來,對著香甜的牛奶幸福地伸出了舌頭。“狐狸坐下!”我命令。


    狐狸一愣,立刻端正坐好,舌頭歪掛到嘴旁邊擺出最可愛的造型,討好地等著我允許它進食。


    “讓小狼喝!”我下令了。


    “什麽?”狐狸難以置信地甩甩耳朵,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對,主人一定是弄錯了。它把狗嘴伸到牛奶碗前,試探地再次伸出舌頭。


    “狐狸不準喝!讓小狼喝!”我不容置疑地重複我的命令。這命令如同五雷轟頂,狐狸半截舌頭定在牛奶碗的上空,美食當前的幸福表情頓時僵住——這次它總算是聽明白了。小狼早已聞到牛奶的香味,急衝鋒地跑了過來。


    “坐下!”我的命令狐狸不敢不從,它極不情願地坐了下來,但失寵的尷尬和被人奪去口中食的憤怒逐漸在鼻梁聚集,獠牙從皺起的鼻翼下伸了出來,它死死盯著迎上來的小狼,一副隨時要爆發噬咬的狀態。小狼根本不在乎狐狸的反應,它眼裏隻有那碗牛奶,箭射而來,搶過碗,一個猛子紮進牛奶裏咕嚕咕嚕狼吞虎咽。“哐當”,奶碗又被掀翻了,似乎不把餐桌攪亂就不是狼的進食風格。小狼一邊在滿地滑溜溜的牛奶上跌著跟頭,一邊不管不顧地狂舔,好像餓極了的流浪兒,那副貪婪樣看得我連連搖頭。


    “汪汪!汪嗚!”狐狸咆哮一聲,齜著牙衝撲上來,狠狠威脅這膽敢在它碗裏吃東西的家夥。我一把護住小狼,揚手一巴掌威脅狐狸!初來乍到的小狼嚇得條件反射地縮成一團,嘴裏的狂吞猛咽卻絲毫不停。眼看一地的牛奶已經舔得差不多了,小狼這才放緩了速度,警惕地注視著狐狸露出的凶相,小鼻子悄無聲息地微微皺了起來,埋著頭有樣學樣地模仿狐狸凶狠的姿態。


    但小狼鼻子上稚嫩的肌肉卻總是軟綿綿不太受控製似的,皺不起有力而標準的齜牙凶相,嘴巴也歪歪扭扭地抽動著,看起來更像是牙疼病犯了。這種表情襯上它還沒長出來的耳朵和小腦袋,愈發顯得可愛。


    我一隻手用力按住狐狸,另一隻手再倒上一點牛奶,輕撫著安慰小狼說:“沒事,喝吧。”狐狸被壓住動彈不得,衝小狼狂吼著示意:“沒事才怪!”我啪的一巴掌打在狐狸屁股上。打得雖然不重,但為了一個外來者挨打,卻足以令長期受寵的狐狸尊嚴掃地。狐狸當即拒絕我給它的牛奶,表示它的強烈抗議。


    令狐狸萬萬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麵,吃飽喝足的小狼崽很快發現了狐狸的安樂窩——羅漢床底下的羊皮墊子。那原來是狐狸的“臥室”:狐狸仗著我的嬌慣,軟纏硬磨地拖走了兩張昂貴的羊皮,並煞費心思地鋪墊在床底最裏麵。床前有個15厘米高、1.8米長的踏腳凳擋著。狐狸平時鑽到床底,躺在舒服的羊皮上,借著踏腳凳和床沿的遮擋,還能有一線視野可以觀察到外麵的情況,這兒就像隱蔽的軍事堡壘,真是個不錯的地方。小狼略一巡視立刻就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狼占狗巢,大搖大擺地住了進去。


    挖洞築巢,狼也許不是頂尖高手,可占窩卻是狼的特長,仿佛很早以前狼就懂得“機遇”這個詞。狼多數時候是個流浪獵手,逐獵物而行,食物短缺時浪跡範圍可達到幾百甚至上千平方公裏,居無定所是普遍現象。除了產子或不得已的情況,狼寧願把力氣用來捕獵,也不想為自己的定居工程花費太大的精力,到需要洞穴的時候再去巧取豪奪是狼一貫的作風。草原上的狼常霸占大一點的狐狸洞、獾子洞、旱獺洞,再擴寬一些就堂而皇之地改建成狼洞。麵對這頂級掠食者的入侵,弱小的動物唯恐避之不及。草原上的大狼如此橫行霸道,沒想到剛睜眼的狼崽兒骨子裏竟然也是個小流氓,“看上了就是我的”,霸權主義在小狼崽身上彰顯無餘。


    眼看小狼得寸進尺,居然還要占據自己辛苦構建的巢穴,狐狸怒火中燒,暴跳如雷地衝到床下想把小狼趕出來。可小狼一旦占窩之後,任憑狐狸威脅也好恐嚇也罷,它絕不相讓。狐狸從床下跑進跑出好幾趟,汪汪大叫著,希望我為它主持公道,我充耳不聞。狐狸看我不替它做主,怒火更盛,狂吼數聲張嘴就咬!站都站不穩的小狼遇到威脅卻毫不含糊,立刻齜牙迎戰,你來我往,床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吱!”小狼崽慘叫。


    “狐狸你敢!”我趴在床邊一聲斷喝。


    狐狸一驚,停止了攻擊,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公然違背我的命令。出生才十幾天的小狼崽當然是打不過狐狸的,它被壓在狐狸爪子下麵,拚命地扭動掙紮卻仍舊齜牙不服。看見狐狸膽敢欺負小狼,我火冒三丈:“滾出來!!”


    狐狸心虛地低頭縮腳,灰溜溜地爬出床底。


    我指著狐狸的鼻子怒斥:“給我反省!”狐狸極不情願地翻身躺在地上,翹起後腿,氣呼呼地反省錯誤。服從是狗的天性,沒有我的赦免,它絕不敢翻身走開。


    剛才吃了虧的小狼見我製服了狐狸,幸災樂禍地跑過來繞著躺在地上的狐狸轉悠。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狐狸嗚嚕嗚嚕地咆哮著,還想威脅這個讓它挨打又受罰的入侵者。


    “閉嘴!”我警告,“我要再見你欺負小狼,有你好看的!”


    有我撐腰,小狼高興地嗅來嗅去,幹脆笨拙地爬到了狐狸身上。迫於我的壓力,狐狸極力忍耐著,任小狼在自己身上爬來爬去。我看到“狐狸”和小狼終於能相容了,非常高興,拿起相機邊拍邊誇道:“乖,這樣多好,和平相處……”話未落音,狐狸過電似的渾身顫抖,驚聲尖叫起來!原來“友好”並非我想象的那麽簡單,這小狼趁著狐狸沒有反抗之力時,找準它的命根子,一口咬了下去,甩頭就撕!狐狸奮起一腳蹬開小狼,痛得“嗷嗷”直叫。小狼像個絨球一樣咕嚕咕嚕滾出一米多遠,翻身起來,就叉著兩腿屁顛屁顛地跑回床底下躲了起來。隻見一條嫩春筍似的小尾巴顫顫巍巍地拖在身後晃悠,轉眼就不見了,留下狐狸蜷成一團不住地舔傷止痛。


    我傻眼了,趕緊安慰狐狸檢查傷口。還好小狼崽力氣並不大,但是尖利的乳牙還是在要緊部位紮出了幾個米粒大小的血點,最可惡的是,下嘴的地方選得實在刁鑽陰險,這家夥真是瞅準一切機會睚眥必報。雖然和小狼才相處了一個星期,但我常常在方方麵麵感覺自己太低估了它。從此我隻要在小狼麵前讓狐狸反省,狐狸就驚恐萬狀地哀嗥求饒。


    狐狸從小到大跟隨我五年,感情之深也是可想而知的,一個人一輩子可能擁有很多隻狗,但一隻狗一輩子隻忠於一個主人,所以對狗一定要公平。我把兩塊羊皮分開鋪在床下,讓它們各占一邊。但狐狸擺出此仇不共戴天的架勢,憤而拖出屬於自己那塊羊皮,鋪在畫案下另起爐灶,惹不起躲得起。


    狐狸讓步以後,我常有意識地多多撫摸誇獎它,還經常避開小狼塞點零食給它,狐狸高興起來:“我在主人心中還是有特殊地位的。”


    每隔一小時左右,安全的時候我會呼喚它一次,這時原本安靜的床下就會傳來輕微地騷動聲,緊接著小狼就像迎接“母狼回歸”一樣竄了出來,蹦跳舔咬。一般來說,它的第一件事是撒一泡尿——忍了一個小時了,然後就焦急地撲上前來,啃咬我的腳腕。小小的尖牙有時候咬得人生疼,但隻要輕輕提醒它兩聲,它就會鬆開。我想是它太小,而我太高,否則這迎接儀式定是衝上前來舔咬“母狼”的嘴唇乞食。


    日複一日,小狼對我拋出了美麗的魔咒,魂牽夢縈的都是小狼嗷嗷待哺的眼神和呼喚,於是我半夜都會起來喂它牛奶,陪它嬉戲,哄它入睡。


    每次進食時,小狼都會急切地把腦袋紮進牛奶碗裏,一麵狂舔,一麵發出快樂的哼哼,喉嚨裏傳來迫不及待的稚嫩吞咽聲,尤其可愛。如果小狼放開肚子,一次能喝上半斤牛奶,肚子撐得大過胸圍的兩倍多,我生怕它撐出問題,往往看它舔舐的速度緩慢下來就不再喂了。


    吃飽喝足是小狼最愜意的時候,它會挺著大肚子上來抱我的腿,像一個熱乎乎的水球貼在我的腳麵上,然後它會頑皮地咬著腳趾頭,引起我的注意,聽我回答它的聲音,還常常重心不穩似的翻身亮肚,伸爪子拍我一下,示意我給它揉揉。我撫摸著小狼脹得青紅色毛細血管都很清晰的肚子,真擔心會不會手指一按,奶水就嘔出來,不過我是多餘擔心了,小狼的胃太能裝了,每餐必吃到讓人小心輕放為止,它的消化功能也特別強。我放心地輕輕捋著它的絨毛,像母狼舔舐一樣,幫助它消化。對這一切,狐狸看在眼裏,醋在心裏。


    玩上半小時左右,小狼就會困倦地回窩裏睡大覺,之後就再沒響動了。


    雖然在這階段,睡覺是它的首要任務,但如果我再次呼喚它,它每喚必應。這與小狗崽明顯不同。小狗崽若是吃飽,任憑怎麽喊都很遲鈍,懶於回應,而小狼隻要聽到安全呼喚,立刻出動。放風時間一到,要麽乞食,要麽尿尿,要麽戲耍。盡管我與它相處僅僅數天,卻已達到了一定的默契,小狼就像個很認真地玩捉迷藏的孩子,說不出聲就不出聲,直到聽到媽媽的“解放信號”。


    仔細一想,狗崽長期在人的庇護之下慵懶鬆散,沒有任何天敵威脅和生存危機,他們想什麽時候吃想什麽時候玩都可以,光天化日溜達出窩也不會有什麽危險,但對小狼而言安全的自由簡直是一種奢侈品,他當然要抓緊一切的時間來享受珍貴的自由。


    跟“老狐狸”鬥還嫩了點兒


    小狼天生有種危機感,自我保護意識超強。在自然界小狼崽的天敵很多,熊、豺、野狗以及其他掠食動物無不威脅著狼崽們幼小的生命,隻有最會保護自己的小狼崽,才能獲得最大的生存機會。當它們弱小的時候,絕不會像狗那樣張揚,不分敵友地嬉鬧,而是盡量保持低調,以求爭取更大的發展空間和生存機會,這才是為狼之道。


    我對小狼的耐性有了極大的信心,對這自然造就的野生生命由衷地佩服起來,它給予的母子般的信賴和默契更是讓我倍感溫暖與奇妙。


    狐狸幾番告密不成,又有我的威脅與控製,它不敢再與小狼正麵為敵。但明爭結束,暗鬥卻在繼續。


    這天狐狸就找到了機會,它在畫室的落地玻璃上發現了一隻大馬蜂。馬蜂是畫室的常客,我沒太在意。狐狸小時候就被馬蜂蜇過,深知厲害,它是斷然不會去招惹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狐狸激動地圍著小狼繞圈,殷切地把它引到玻璃前麵,衝著馬蜂“汪”地叫了一聲,小狼立刻注意到這個小活物。動物幼崽都對活動的東西充滿好奇,小狼崽也不例外,它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向馬蜂咬過去……


    “嗷嗚”一聲慘叫,小狼的嫩鼻子被大馬蜂狠狠蜇了一下,痛得它尖叫起來,六神無主地亂撞玻璃,幾個蹦跳衝到畫室外的花園裏,一頭紮進澆花的水盆中,本能地用冰涼的水來安撫它的劇痛。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壞了,連忙找來牙膏給小狼抹在鼻尖上。小狼狼狽地捂著鼻子可憐地嗚咽,它萬萬沒想到這麽小的活物會給它帶來那麽刻骨銘心的痛,它終於明白了殺傷力不以大小而論的道理。過了一會兒,它的鼻子開始腫了起來,鼻頭都歪向了一邊,顯然牙膏也不足以慰藉小狼最敏感部位的腫痛,而且令它很不舒服。它用爪子抹去鼻子上的牙膏,又伸舌頭舔爪子,再抹再舔,反反複複自行療傷。


    恰巧這天家中無人,衝出畫室的小狼才沒有暴露。我對狐狸是不是故意為之表示深度懷疑,看狐狸得意地搖頭擺尾的樣子,又抓不到確鑿證據,不好懲罰它。但我的懷疑很快就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


    當天下午,一個熟識的朋友來我畫室小坐,狐狸就跑進小狼躲藏的床下,不停地碰撞小狼傷腫的鼻子。小狼忍痛潛伏,狐狸更是得意,扭來扭去地在小狼的鼻子上蹭擦挨擠,幾次都疼得小狼忍耐不住“吱吱”地叫出聲來。


    “什麽聲音?”朋友低頭想看,我忙掩飾過去。


    送走朋友後,放出小狼,狐狸又殷勤友好地跟小狼玩在一起。我隱約感覺狐狸沒那麽簡單,卻又沒理由對它發作,還是決定再觀察一下。


    小狼總喜歡爬到狐狸身上睡覺,狐狸卻很不樂意,每次都哼哼唧唧地貓腰聳背把小狼拱下來,不耐煩地走開。但小狼看上的東西哪裏是輕易甩得掉的?狐狸挪到哪兒睡,小狼就跟到哪兒,拽尾巴咬耳朵讓它片刻不得安寧。


    狐狸又累又困,湊到我麵前來趴在我腳下,小狼立刻叼著狐狸的尾巴把它身子拉直展平,再爬到狐狸肥厚的背上去睡覺,儼然把狐狸當成暖和的鋪墊。


    狐狸稍一動彈,小狼的尖牙就往它身上招呼。狐狸抬頭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哼哼,卻隻得到我一句:“乖,好好對你狼弟弟。”狐狸隻好忍氣吞聲。睡上個把小時,狐狸有些麻木了,蜷起身子剛想換個舒服點的姿勢,驚醒的小狼立刻蠻橫地咬住狐狸的尾巴,呼啦一下把狐狸拉直展平,再爬到狐狸背上繼續呼呼大睡!狐狸欲哭無淚地忍受著,兩個家夥看似和睦下來。


    畫室北角有一處我洗筆用的小水槽。由於陰涼潮濕,天氣燥熱的時候,狐狸和小狼也常溜達到水槽邊上去玩,這地勢顯然又給了狐狸些許靈感。


    這天玩著玩著,狐狸突然驚異地抬頭望著天花板汪汪叫,好像有了重大發現,並大步向前走去。小狼自然而然地跟著抬頭往前走,才走了幾步就一腳踩空,哧溜掉進了水槽,回頭一看,狐狸早就急刹車了,悠閑地站在水槽邊觀望。水槽裏的積水僅僅淹到小狼的肚子,但是四周滑溜溜的,小狼怎麽也爬不出來,急得吱吱唧唧地向我大聲求救。我連忙放下畫筆,把小狼拎了出來,放在陽光下曬幹,狐狸掩飾著幸災樂禍的表情,連忙走開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樓吃過飯回到畫室,叫了幾聲不見小狼出迎,片刻後小狼的聲音卻又從水槽裏傳了出來。我忙把小狼從水槽裏撈起來。俗話說“隻有傻子才會在同一個地方摔兩跤”,小狼怎麽這麽不長記性?這次小狼顯然掉進去比較久了,掙紮得有點精疲力竭,下半身濕漉漉的不住發抖。


    水槽裏的奶碗引起了我的注意,隻有狐狸才有那本事叼得起這沉重的奶碗,扔進水槽裏去!如果說昨天的失足是意外,今天就斷無偶然性可言!而此刻狐狸到哪兒去了?我低頭一找,狐狸正趴在床底下半閉著眼睛裝睡,耳朵卻聽著動靜。


    “狐狸!”我厲聲叫道。狐狸如遭到雷擊般渾身一震,夾緊尾巴縮手縮腳地爬出來。我為啥生氣它心知肚明,看這表情就已經不打自招。


    “你自己說怎麽辦吧!”我用毛巾裹住抖個不停的小狼,衝狐狸哼了一聲。狐狸認栽地翻過身來反省思過。不過反省一會兒換小狼在水槽泡半天這筆買賣一點都不虧,小狼的下半身被倒在水槽的紅顏料染得跟猴屁股一樣,好幾天才擦拭幹淨。


    此後,狐狸表麵顯得更加恭順謙讓,每次喝牛奶從不跟小狼爭搶,總是很紳士地坐在一邊看小狼喝,整蠱伎倆也更加隱蔽。小狼的活動空間隻在畫室,而狐狸卻能跟著我樓上樓下自由出入。這天我在廚房炒菜,半截辣椒掉在地上,狐狸高興地上來嗅了嗅發現是辣椒,失望地走開了。少時,狐狸又興奮地回轉來,小心翼翼地叼起辣椒上樓去了。“這家夥還對辣椒感興趣?”我納悶地忙碌著。


    等我吃完飯回到樓上畫室,小狼已隱藏了一個多小時,大熱天的早渴壞了,我一喚,小狼就急衝出來,風卷殘雲地把奶碗中剩下的牛奶洗劫一空。


    “咳!哢!哇……”小狼突然異常難受,伸長舌頭不停哈氣,搖頭晃腦地舔著鼻子滿地打滾,兩隻前爪抱著舌頭不斷摳抓,大片大片的口水淌出來打濕了胸毛。我一愣,忙端起奶碗檢查,幾顆金黃的辣椒籽還粘在碗底。我連忙洗碗倒上清水給小狼,但它再也不肯吃這個奶碗裏的東西。我隻好換了一個碗裝水給它,它才大口喝起來,連喝了兩碗水才漸漸止住辣。牛奶裏哪兒來的辣椒?我突然想起狐狸在廚房的異常舉動,滿屋找狐狸算賬,而狐狸早就溜到二樓父母的房間避難去了,整整一天都沒上來。從此我將辣椒花椒這些東西嚴格監管起來,不給狐狸任何可乘之機。


    薑還是老的辣,沒滿月的小狼要跟“老狐狸”鬥還嫩了點兒,論狡詐論經驗狐狸都遠勝於它。但自從有了狐狸這碗水墊底,小狼的觀察和防備能力突飛猛進,其狡猾和多疑也與日俱增,變得更加謹慎小心。


    不知不覺中小狼快滿月了,它已經比剛來畫室時候長大了許多,以前隻有狐狸的一半大小,而現在隻比狐狸小半個腦袋了。看著小狼迅速恢複健康,日漸活潑,再不是當初病危孱弱的樣子,我心裏美滋滋的,總算撿回一條命,但新的擔憂又襲上心頭。隨著小狼的長大,終有一天它不再甘於像孱弱幼崽那樣乖乖地躲起來,畫室終究不是藏狼臥虎之地。


    當小狼覺得自己牙齒更尖了,爪子更利了,以前打不過的狐狸也似乎並不可怕了,地盤也更熟悉了,就沒那麽怕外界了。相反,它更向往新鮮泥土的氣息,它看上了畫室外的小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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