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離回到營地後,發現一切都安然無恙,暗鬆一口氣。


    翟弼清和方懷遠見了,連忙招呼他坐下,一邊遞來一隻烤雞,一邊問道:“剛剛清理暗哨去了?”


    遊離點點頭,結果烤雞,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方懷遠心神傳音問道:“這次是誰?”


    “一名地行靈者,去年在青川河穀有過交手。可惜沒能留下人,給白天那個山神使帶走了。這次前往安西城,還剩下將近一半路程,怕是不會太好走啊。”


    說著,他又問翟弼清道:“你舅舅有消息沒?”


    翟弼清喝了一口烈酒,搖頭道:“沒有。”


    遊離拒絕了他的遞酒,他剛剛打了一架,並不冷,輕聲說道:“看來餘下的幾天,我們要做好沒有墨青大俠幫忙的準備了。”


    兩人皆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三人圍著篝火吃飽喝足,方懷遠由於白天出手不多,主動要求率先守夜。兩人也沒有推卻,翟弼清先去氈帳中休息了,遊離則來到中帳前的篝火邊。


    邢陽生一個人盤腿坐在火堆前,不是喝一口酒,也不知是酒力所致,還是火光照耀的緣故,臉上紅通通的。


    遊離在一旁坐下,不發一言,就著酒香吃烤雞。


    良久,邢陽生怔怔看著跳動不定的火焰,平靜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雖然沒法像你這樣飛天遁地,但也已經獨立了。窮苦人家嘛,上山砍柴、挖野菜什麽的,都是行家裏手。不過,我爹娘雖然隻是本分的農民,但也知道讀書的重要性,所以省吃儉用也要把我送到宗族的學堂中念書。”


    遊離吐掉嘴裏的雞骨頭,繼續埋頭啃雞肉。


    “或許是有幾分小聰明,學堂先生對我關照有加,上到後來,單獨給我加課業,四書五經之外,又額外教授一些寫文章的小竅門。還要求我寫好字,一天下來,手心經常被抽腫了。可是,那是家裏哪兒買得起筆墨呀……”邢陽生似乎壓抑了許久,並不十分在意遊離的反應,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過往。


    “後來,在先生的舉薦下,我離開家鄉慶陽縣,去到彭州求學。雖然學業不錯,但卻不受先生待見。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唔……”遊離最終塞滿骨肉,含含糊糊地搖頭。


    邢陽生啞然失笑,“因為我打心底裏覺得,儒家的道德文章看著錦繡光鮮,對於我這樣的平民來說,卻是浮泛在平頭百姓日常生活之上的泡沫罷了,還不如法家的‘不別親疏,不殊貴賤’,好歹還能再表麵上做到一視同仁。然而,法家卻又容易走上酷烈殘暴之途,亦非治世之學。兵家則易陷於謀略算計,殺性過重。思來想去,隻有農家、道家二說,才是我所認可的。”


    遊離終於幹完手中的一整塊雞肉,伸到雪地裏擦了擦手,吐出一口滿足的熱氣,這才回道:“世間的任何學說都不可能說盡天下所有的道理,最終還是要服務於現實的實際需求嘛。哪個好用就用哪個,我管這叫實用主義。”


    “實用主義……”邢陽生聞言,眼睛一亮,“這個說法還真是新奇,有點類似於雜家的理念啊。”


    “天下之事,但凡涉及人的治理和協作,無非就是平衡各方利益。就拿你們儒家內部兩派的鬥爭,一個堅持傳統,一個則尋求突破,希望能打破朝中官員不得修行的限製。本來就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無非是立場決定傾向嘛。”遊離吃飽喝足,談興極好,忍不住侃侃而談,重溫一下前世做鍵盤俠的感覺。


    邢陽生萬萬沒料到這麽一個小鬼,居然看問題這麽通透,於是饒有興致地問道:“那麽,以你觀之,在今時今日,我們二派的主張哪個更符合當今世道的實際情況?”


    遊離身子向後半仰,兩手撐著雪地,抬頭看著滿天繁星,笑道:“如今道門外丹術大行其道,不過修行界願不願意接受,大量的丹藥流入凡俗界已是大勢所趨。伴隨而來的便是,從凡俗界的朝廷開始到民間的富家大族,乃至到普通民眾,都可以修行了。”


    “不錯。那幅圖景或許不會在我們這一代人中實現,但可以想見,在未來的一個甲子,乃至一百年、兩百年,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能夠踏上修行之路的。這也正是我和呂相的預期。”邢陽生點頭道。


    “我覺得你們還是太樂觀了。”遊離搖頭道,“哪怕仙盟同意將一部分丹藥流入凡俗界,也會實施很嚴格的管控措施。所以,最初的一兩百年內,能流入民間的,多半先是能夠治病救人、延年益壽的治療型丹藥,像正骨丹一類的能夠改善根骨的丹藥,是不可能進入凡俗界的。”


    邢陽生笑道:“你這話幾乎跟呂相如出一轍,看來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按照我們最保守的估計,最快在未來的幾十年間,大隨必定會迎來一個凡人壽命大幅度提升的時期。”


    “你們能想到這點,說明還是很務實的嘛。”遊離笑道,“人均壽命提升後,會加劇社會資源的消耗。這樣就需要不斷向外拓展生存空間,那些蠻荒之地就是首選。開拓蠻荒又需要大量的中低階修士,而這個缺口是朝廷目前所掌握的修行勢力無法彌補的。”


    邢陽生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滿臉興奮道:“沒想到啊,小道長竟然還是個同道中人!可惜朝中的那幫守舊派偏偏反對這麽做。他們認為,大隨疆土足夠大了,未來的治理重點應該放在現有疆土內的開發上。”


    遊離一手捫住圓滾滾的肚子,笑道:“他們說得也不無道理。據我所知,這些年商家大興,便是孔相這一派推動的吧?我記得你們儒家最是瞧不上商人了,他們竟然能夠鼓勵商業,說明腦子並沒有多麽僵化守舊嘛。”


    “哼!不過是迫於形勢罷了。”邢陽生冷笑道,“他們這一派把持朝堂多年,經營日深,簡直把禮部當成是自家的後院了。大隨曆年所敕封的社稷地祇,十之八九皆是由他們把關的,你說哪有這樣的道理?”


    聽到這裏,遊離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就對了,你們這麽著急要求放開朝廷命官的修行禁令,還不是因為朝廷敕封社稷地祇的大權落在了孔府這一脈手上?


    走不了神道一係的長生之路,就改走仙道一係的修行之路,這就是以呂安為首的“儒修一派”的根本性主張。


    說來說起,大家的訴求都一樣,都想長生不死啊。遊離暗歎一聲。


    邢陽生見狀,起身作揖道:“這次我受呂相的安排,監察安西路,表看著大權在握,其實與那李自牧相比,根基還是太淺了些。本路的各家山上勢力,又隻與你們真玄派比較熟悉,今後還要多多仰仗你們的支持呀。”


    “此事你與我師兄商議便是。”遊離說著,坐直身子,拉著他坐下,正色道,“興雲先生與你聯絡了沒?”


    邢陽生苦笑道:“沒有啊。你說他明明是呂相安排給我護衛的,怎麽到現在還不回來呢?”


    “薩烏教的那個副祭司可沒那麽好對付。”遊離寬慰道,“興許半夜就回來了也說不一定。”


    邢陽生看看天色,說道:“雖然與小道長你聊得比較投機,但這西域高原的夜晚也太冷了些,我一個凡人,身子骨弱,還是老老實實回帳歇著吧。你們辛苦了。”


    遊離點點頭,也回帳歇下。


    ——————————


    雁過山山巔,坐落著一座山神廟,不大,隻一開間。廟前是一株高大茂密的胡楊,樹上掛滿彩條,乃是附近的村民的手筆。


    此時的樹下,正站著兩個身影。


    “前輩,你確定薩烏教那個地行靈者就在附近嗎?”其中一人問道。


    “這不是追丟了,不確定了,才特地來這裏給山神上香了嗎?”另一人的雙眼在黑夜中露出了一對眼白。


    說話的二人,正是劉在和範厘。


    “大晚上跑這山神廟,雖然明知山神老爺不會拿咱們怎麽樣,但我總覺得瘮得慌啊。”範厘抱起雙臂,不停地搓道。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你這麽心虛,這是坑的人太多了吧?”劉在沒好氣道。


    說話間,從佩囊中取出六支信香,施法點燃後,領著範厘在廟前敬拜完畢。然後雙手掐訣,口誦請神咒。


    無移時,原本寂靜無風的山巔,胡楊枝突然颯颯作響。範厘隻覺得兩眼一花,便有一個身穿犀牛補服的虯髯大漢從腳下冒了出來。


    “原武德司行走劉在,見過柴山君。”劉在抱拳道。


    “原來是武德司的道友,不知深夜來訪,有何見教?”柴和回禮道。


    劉在正待回答,柴和突然伸手一阻,皺眉道:“你們身上有秦明月那老匹夫的香火味啊。”


    “沒錯,我們日前剛與秦土地打過交道。”劉在知曉這二人生前身後都不太對付,所以早有腹稿,“這次前來,是為肅清薩烏教的妖巫,替本路新任的轉運使大人開路。”


    “薩烏教?轉運使?”柴和眉毛一挑,果然暫時放下對秦明月的注意力,“老夫在傍晚時分,感應到有兩個巫修潛入了山下的佟家堡,想來便是你們口中的薩烏教妖巫了?”


    “果然在此!”範厘激動道。


    “山君可知是誰?”劉在問道。


    “那老夫可就不知道了。說起來,安西州境內的很多老百姓都改信道教了,偏偏我轄境內的這個佟家堡一直固守巫教傳統,不肯給老夫來敬香,真是氣死老夫了!”柴和大倒苦水。


    “這不正好嘛。我們這次追查薩烏教刺殺朝廷命官,若是坐實了那佟家堡勾結大桓妖巫,正好有個現成的由頭拿了寨中族老,以儆效尤。”範厘開始出點子。


    “老夫又不要他們性命,隻要他們來燒香祭拜。”柴和瞪了範厘一眼。


    範厘唬了一跳,立即躲到了劉在身後。


    “山君放心,此事我會與轉運使言明。還請山君行個方便,使個神通幫忙探查一下佟家堡中的情形。”劉在抱拳道。


    “好說。”柴和聽說問題有望解決,一口應下。當即施展起窮山術,探查起佟家堡內的情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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