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涼,踇隅山上的草木漸次變黃,終至於飄然落地。整座山仿佛去除了粉黛的女子麵容,失去了往日的明媚動人。


    這幾日,遊離眼看著天上的月亮越來越圓,心中的某些情緒也被牽動著,逐漸放大。


    八月十五這天的傍晚,遊離和母親忙碌半天,準備好瓜果、月餅、香爐,置於前院石桌之上。


    將父親攙扶出屋,來到院子裏,一家子齊心祭拜月神,隨後便坐在中庭嗑瓜子賞月。


    萬裏無雲的夜空,呈現出清寂的鴉青色。圓月當空,襯在杏枝之後,別添一分靜謐之美。


    當此萬家團圓之時,遊離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飲杏酒,互贈杏花,然後簪花於頭,笑嗬嗬地互致問候。


    之後,遊離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信箋,在上麵寫些問候語,然後折成紙鶴,附於傳音符上,一一寄送出去。


    寄方懷遠:“今宵舉杯且對月,灑作清暉為邀君。”


    寄方立德:“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寄給暫回安西州的翟弼清:“蟾宮綺麗畢竟清寒,未若人間呼朋引伴。”


    除此之外,婁城隍、勇毅公、跛道人、明德道長等,遊離都一一送去了祝福。


    林琴和遊明達在一旁,幫忙研墨、晾幹,忙得不亦樂乎。


    終於清閑下來,林琴分發完月餅,突然歎了一句:


    “可惜璿玉道長不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趕回來過年。”


    師父璿玉子閉關一事,遊離並未告訴父母,所以林琴才有此感慨。


    遊離咪一口青杏酒,笑道:


    “師父說過,他以前是閑雲野鶴一隻,無親無伴,所以才四海為家。現在有了指玄觀,也就有了家了。有家的人,走千萬裏路,最終都是為了回家。”


    遊明達吃完月餅,感慨道:“我們家小離長大了,已經能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了。”


    林琴白了他一眼,眼神裏有止不住的笑意:


    “那是!我們家小離,將來肯定會成為一位萬人敬仰的得道高功,想聽他講道的人,可以排隊排到山下的安化鎮上去。”


    遊離實在聽不下去了,無奈道:“爹,娘,你倆喝多了。”


    遊明達爽朗大笑,滿飲了一大杯。


    三人又賞了一會兒圓月,似乎都刻意回避著那個話題。


    月圓人還未圓,思念之心如何可斷?


    半晌,遊離輕聲說道:“我打算過兩日再下山一次,去安西州看看。”


    沉默片刻後,遊明達緩緩說道:“等我傷養好了,一起去吧?”


    遊離勸道:“您的傷需要靜養、長養,這期間不宜多動。再說了,如果我倆都出門了,娘誰來照顧?”


    林琴忙道:“我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己,何況就算小青跟著你們去了,我還有小冰。”


    遊離堅定地搖搖頭:


    “我這次就是去探探路,會快去快回,準備趕在雪季到來之前,去看看那邊的情形。你們也知道,接下來的安西州愈發的暗流湧動,在兩國形勢真正明朗之前,我也不放心讓您二老在外遠行——哪怕是有我跟著。”


    二老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遊明達才緩緩說道:“那就辛苦你了。”


    遊離滿臉微笑道:


    “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您二老養育我多年,我早該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何況大山哥流落在外,以前是大海撈針,沒有辦法,這也就罷了,現在既然有了眉目,我就算是真辛苦,走起路來腿上也是虎虎生風,賊有奔頭。”


    二老被他這番話逗笑了,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隨後,三人又閑聊了一些家常。說起遊離小時候如何懂事,如何鬼靈精,又是如何彌補了二老失子後的痛苦和缺憾,林琴更是忍不住落淚。


    父子二人勸慰了好一會兒,林琴才止住淚水,破涕為笑。


    亥時一過,天空中卷雲多了起來,月兒隱到雲層裏去了。


    三個收拾一番,各自回房歇下。


    遊離和父母都住在中院東廂房,隻隔了一堵牆。他盤膝坐在床上,並未例行修煉,因為進入築基期後,他的五感五識也都有了顯著的提升。父母雖然極力壓低聲音,說著些睡前的悄悄話,卻還是被他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林琴小心翼翼地問道:“當家的,你有沒有感覺到,小離今天的情緒有些不對?我怎麽覺得他好像知道點什麽,是不是曉得自己不是我們親生的了?”


    遊明達說道:“咳咳……瞎想什麽呢?孩子隻是單純想報答我們而已,不要疑神疑鬼的。”


    林琴幽幽道:


    “這孩子從小懂事,我們把他拉扯大,他心裏何嚐沒有一絲愧疚感,認為是自己‘搶’走了本該屬於大山的疼愛?我知道,他心裏都裝著呢,隻是怕我們擔心、難做,藏著不說出來而已。”


    說著,林琴的聲音轉為幽咽啜泣:


    “這孩子越懂事,就越讓人心疼。你說這麽好的一個孩子,當初他爹娘怎麽就舍得拋棄呢?”


    遊離繼續側耳而聽,隻聽見隔壁傳來斷斷續續的窸窣聲,想來是遊明達正在輕拍老伴的背。


    遊明達溫聲安慰著:


    “你呀,就喜歡胡思亂想。他現在是我們的兒子,雖然跟著我們日子過得清苦,但我相信他是能感受到我們全心全意的關愛的。何況,我覺得他的親生父母肯定也有什麽難言之隱,不然何必特地將孩子丟到這荒無人煙的不毛之地?”


    林琴顫聲道:“你說,天大地大,尋找大山這麽大的擔子落到他一個人的肩膀上,可他才八歲半啊!”


    遊明達輕聲道:“你就是瞎操心。就連璿玉道長都說,這孩子早慧、早熟,定非尋常之人。你不要忘了,他已經修仙入道了,本事大著哩。”


    子時過後,疲憊的二老已經沉沉睡去。遊離聽著房間內的滴漏聲,此外便萬籟俱寂。


    他的身世,差不多兩年前,父親就已經告訴他了。當時父親擔心母親會胡思亂想,就和他約好,暫時不告訴母親他已經知曉自己身世的事。


    沒想到,母親的直覺還真是敏銳,竟然已經察覺到一絲端倪。遊離便明白,自己雖然表麵上說不在意,但心裏多少還是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以及為何要拋棄自己?


    就在這時,遊離的心念一動,玉筆自心竅中飛出。


    “主人,你爹有件事還瞞著你沒說。我當年其實是和主人一起被包在同一個繈褓中的。不過,倒不是你爹有意要這麽做,而是你師父要求的。”


    遊離聞言,疑惑道:“什麽時候的事?”


    玉筆便將那日遊明達悄悄找到璿玉子,將玉筆交給他的事說了。


    “那時候我雖然還處在昏聵的狀態,但還是能接受一些外界信息的。在滴血認主後,才徹底恢複意識。他們的對話剛發生沒多久,所以我都記得。我先前一直都沒往心裏去,但剛剛聽到你爹娘的對話,便覺得有必要告訴你一聲。”


    遊離沉吟片刻,喃喃道:


    “原來如此。我就說師父這麽短時間,從哪兒找到這麽好的符筆,原來你是我親生父母的遺留物嗎?”


    可是,師父又為什麽不讓遊明達說出來呢?遊離一時想不透。


    “難道師父知道點什麽?”


    想到這裏,遊離原本還算平靜的心,突然砰砰直跳。若真是如此,那自己的身世就不僅是有點撲朔迷離了,而且似乎還很不一般?


    這一夜,遊離輾轉難眠。


    兩日後,林琴替兒子打點好行裝,千叮嚀萬囑咐,將他送到山門口,一如上一次下山一般。


    遊離朝二老深鞠一躬,轉身邁步。


    走出一段距離後,遊明達突然大叫道:


    “兒子,你上次下山吟誦的那首詩不錯,可不可以再來一遍?”


    遊離轉過身來,用力地揮一揮手,再轉過去,大聲吟誦道: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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