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顧柔轉過身,看冷山將唐荊州的銘牌收進藥囊,他背對著她,但她卻能從他的背影裏瞧出一種悲傷,深沉的,激烈的,壓抑的;她很想說些什麽安慰他,然而卻找不到話。


    這是冷山收到的不曉得第幾塊銘牌,他不希望再收這個東西了,但那卻不可能。他坐著默了一小會兒,唐荊州的麵容已經徹底失去血色,他將永遠冰冷地沉睡。冷山嗓音低沉:“去叫人。”


    顧柔立刻去穿衛士,很快民夫們被叫來,將唐荊州的屍首搬出去。天長路遠,戰死他鄉的士兵遺體沒法運回故鄉,隻能就地在且蘭城郊的墳崗埋葬。


    顧柔和冷山站在門邊目送了一會。他道:“走罷。”


    兩人順著行館的那條道走回白鳥營的兵舍,不曉得是否因為唐荊州的遺體剛剛被抬出去,顧柔總覺得,路過的一些士兵瞧她的眼神有些怪。又或許是她自個的心情太過傷感,所以,看出去覺得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悲傷。


    一陣嚎啕哭聲從前方傳來,顧柔探頭望去,唐荊州的屍首在擔架上被攔住了。是他那手下最得力的幾個兵,他們聽說老大不好了,趕著來見最後一麵,卻隻見到屍首,個個縱聲痛哭。


    那兩個抬擔架的民夫被攔下來,在原地不知所措,求助式地回望冷山。


    冷山走上前去,還未開得口。其中一斥候抬起頭,看見他身後的顧柔,陡然變色,以袖拭淚,憤恨道:“你這妖女,怎還有臉站在屯長的遺體之前!真該千刀萬剮!”


    顧柔原本也在傷心,此刻被他一聲厲喝,有些詫異:“這位大哥,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少他|媽裝無辜,你,可不就是那毒|梟顧之問的親生女兒嗎?咱們屯長就是讓鐵衣害的,鐵衣騎士殺害咱們白鳥營多少弟兄——你還假惺惺站在這裏,裝個沒事人,我呸!我他|媽就瞧不上你這樣假惺惺的人!”


    “冷司馬,您不查她麽?拿她的命,逼顧之問滾出來給三軍陣亡的將士們償命!”


    “是啊,不管她安沒安好心,這種人都不應該留在白鳥營!害人精!”


    ——那顧柔是顧之問女兒的消息,原本一直讓孟章捂著。孟章管著顧柔入營的所有材料,得到國師的授意,故而既沒有上報冷山,也沒有告知其他人。然而,當初他手下有幾個斥候曾經負責替孟章調查顧柔身世,於是曉得顧柔的來曆;其中有一個人叫齊光的,剛巧是唐荊州的手下,齊光素來痛恨鐵衣騎士,也痛恨製造鐵衣的顧之問,當看見唐荊州死了,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將這事同自個關係好的一位弟兄說傾訴了,權當是發泄;然而那位弟兄剛巧在追求鄒雨嫣,又拿去同鄒雨嫣講,這下好,傳得滿營沸沸揚揚,顧柔是顧之問女兒這一點變得人盡皆知。


    人越來越多,其他營前來送傷兵就診的士兵們,聽見這般驚爆的消息,也紛紛前來圍觀。顧柔很快被包圍,她在人群中抬頭,隻覺無數道鋒利又冷酷的目光刺向自己,她被震住了。


    如今,她不會再害怕麵對戰場上的敵軍,然而,來自友軍甚至同一營的弟兄們的仇視,卻令她搖搖欲墜。周遭的空氣仿佛凍結,甚至連秋天溫和的日光,都在這一刻驀然凝凍,變得冰冷刺骨。


    “反骨賊!”“害人精!”“叛徒!”


    她站在這般的聚焦中,隻覺天旋地轉,無數的指責聲、質問聲、痛罵聲朝她迎麵而來,她身無片甲地立在槍林箭雨中心,心被戳成了篩子,麻木地淌著血。


    “不,不是那樣的。”她以極輕微的幅度搖著頭,用很小的聲音啜喏,然而很快被更為激烈的聲討所淹沒。


    她不相信父親會主動參與謀反,然而十年過去了,誰又能相信一個人過了十年仍然會絲毫不變呢?她不曉得十年裏父親身上發生了什麽,這份對於親情的自信也漸漸在指責聲中,變得無比卑微。


    她愛父親,即使他是一個罪人,她也無法控製想念他。


    這般思念著一個極有可能成為千古罪人的父親,甚至還想要為他辯解,顧柔覺得,自己也成了千古罪人,受到這般嚴厲的指責,也是罪有應得。


    顧柔動了動嘴唇,用顫抖不成語調的聲音道:“對不住……”


    她默然垂首地站立,承受著所有的斥責,然而她過於呆滯,隻會反複地重複“對不住”三個字,這樣的態度更讓唐荊州的士兵更憤怒,他們必須要發泄心中的悲痛和怒火。於是,他們的指控聲變得更為尖銳,甚至帶上了詛咒。


    “像你這樣的人,害人無數,應該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斷子絕孫!”


    顧柔哆嗦著:“對不住。”可是她心底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像是被壓在大山底下,痛苦地尖叫——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她很想要相信父親,也多麽希望事實並非如此。這心思讓她更加不敢抬頭。


    士兵們群情激奮,有人上前一步,揮拳欲打,突然冷山斜插上前,攔在顧柔前麵,用手掌擋下了這一拳。


    他的背影像山峰那般高大挺立,霎時間,仿佛一道堅實的屏障切碎了陽光凍結的冰層,顧柔站在他的陰影裏,抬起頭,望著他。


    那士兵捂著被震得生疼的手腕,驚訝:“冷司馬……”


    冷山藹聲對他道:“事情尚未查清,不要妄加猜疑。白鳥營不容叛徒,也不委屈自家弟兄。你們先回罷,此事本將會再詳查。”


    士兵們聽了有理,紛紛散去;可是唐荊州的幾個部下卻仍然憤憤不甘,逡巡攔截著唐荊州的屍首不肯走,還想要找顧柔討一個公道。冷山嗔目怒喝:“你等欲抗命不成!全部散開,違者軍法處置!”


    這樣一來,那幾個士兵隻得離去,連其他營的圍觀者,對上冷山層層冰障的淩厲目光,都不敢再多逗留,眾人作鳥獸散。


    冷山給了兩個民夫一人一錠金,使他們抬走唐荊州安葬。隨後叫上顧柔:“走了。”


    顧柔沒動,他回頭一瞧,她正捏著鼻梁骨,大口吸氣,然後咬緊嘴唇。


    ——這會兒她繃得很緊,不敢亂動,怕情緒一亂,便會流淚。有罪之人沒有資格訴說委屈,她不應該哭。


    冷山返回來,朝她走了兩步,拽著她的胳膊肘往前拖。


    顧柔被拖了一個踉蹌,鼻梁摁不住了,這會兒,眼淚似小溪般地滑落,她拚命壓低麵孔,垂著頭,不住地喃喃:“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邊將她往屋裏拽,一邊回頭問:“你跟我對不起什麽?”


    顧柔不知道,她對不起任何,所有的一切。


    冷山把她拽進兵舍裏頭的一間空屋,他進來得急,以為是空屋,剛關上門,就看見茅草堆裏兩個蓬頭垢麵的家夥冒出來,竟然是在這裏幽會的田秀才和譚若梅。田秀才吐出嘴裏的一根草,呸呸兩聲,瞧見冷山,登時嚇得滿臉發白:“冷冷冷冷冷司馬。”


    他這會兒還沒有懲治田瓜皮的功夫,吼了聲:“滾蛋。”田秀才趕緊和譚若梅繞著冷山跑向門口,心裏頭直呼倒黴——兩個人隻是在這僻靜地拉了拉小手,抱了抱,就給上峰逮個正著,還可能吃到軍法,怎一個慘字了得。兩人頹然剛踏出屋一步,便聽得冷山在後麵道:“每個人去阿至羅處領二十鞭。”田秀才一聽,愣了愣,瞬間喜出望外:“多謝冷司馬!”被他的法外容情逃過了這一劫,帶上譚若梅朝外跑。


    冷山再次關上門,顧柔縮在角落,她蹲著,頭埋在雙膝裏,他走到她跟前。


    他道:“站起來,看著我。”


    顧柔動了動,慢慢抬頭看他;不是她不想站起來,而是能夠站立於人前的力氣,已經在方才徹底用完了。


    她道:“對不起。”輕輕地,無力地。


    “我發現你很喜歡說對不起,不過,對不起不起任何作用。”


    顧柔低下了頭,仍是那句:“對不起。”除了這句話,似乎也沒有別的可以表達。


    他蹲下來,同她麵對麵,聲音幽沉似水,比方才緩和了幾分:“顧柔,你不能怪他們,方才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同他們一樣吃驚。他們為唐荊州的死悲痛,這是常情。”


    她幾乎不敢抬頭看他,在角落裏瑟縮成了一團,卑微至極地拚命點著頭。連她自己都責怪自己,又怎會怪別人呢?


    他扳開她的手,:“顧柔,你看著我。”


    顧柔害怕極了,戰友的指責讓她感覺到了被拋棄的痛苦,她不想在他的眼睛裏也看到那樣的指責。


    可是他逼著她,厲聲:“顧柔,你連麵對的勇氣都沒有嗎,你都不敢正眼看人了?”


    她便伸手捏住了兩個淚穴,抬眸看他。


    她聽話,他的口氣便會軟和幾分,繼續道:“你是顧之問的女兒,這沒法改變;你不信他謀反,這也沒人能阻止你。”聲音不溫不厲,恬靜肅穆。


    原來他看出來了,他看出她為父親的那些掙紮和辯解——也對,他站得離她最近,每一個字都聽在耳朵裏。


    這令她加倍地無地自容。


    “你是顧之問的女兒,你相信他,這無可厚非。你相信一個人,你可以選擇相信他到底;相信一個人沒有錯,隻要你肯負起責任——如果你信錯了的話。”


    顧柔怔怔地聽著,到了末尾,忽然從他的話意裏麵,摸到一絲奇異又微妙的光亮。她鬆開捏著淚穴的手指,像是尋求依靠般地望向他,用眼神請求他說下去。


    冷山點了點頭,他微作停頓,很快地,他重新對上她的眼睛:“我們馬上會有一個任務,要去藥王穀尋找顧之言拿到鐵衣的配方,顧柔,你願意同我們一起嗎?”


    顧柔再次怔住了。


    相信一個人,相信到底;如果信錯了,便負起責任。冷山對常玉正是如此,全情關懷,然而也絕不姑息。


    她被他的話所震撼,良久地沉默著。


    他那雙肅穆又深沉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等待著她的回答——他沒法那樣將她放在人群裏,看著她哀慟又絕望的眼神,而不過去拉她一把。


    顧柔反賊之後的這重身份,無疑等於被判死罪;但他相信顧柔如今已經是這樣一個人,與其苟且地活,不若凜然地死,這是一個士兵的尊嚴,他必須給她。並且,倘若這世上隻要還有一線希望可以拯救她,他都會去嚐試;如果這世上她再也沒有依靠,他也會站在她背後,給她最後的依靠。


    相由心生,人前他挾著層層的冰殼,人後他麵對她,臉上卻隻剩下寧靜溫和,他的眼神裏有一種力量,肅穆而純粹,使得她的心在那一瞬間安定下來,她好像又有了站起來的勇氣。


    看著他的眼睛,顧柔眼裏忽然充滿了淚水,她急忙衝著他點頭,起先是緩滿地、重重地;隨後越來越快,到最後變成她拚命點頭,一個瘋狂又鄭重的許諾。“好,我一定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師,你丫閉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之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之藍並收藏國師,你丫閉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