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當夜就被送出河城,到正式的醫院裏,見正式的醫生去了。


    君俠是第二天中午被送走的。來了一輛很普通的轎車,及兩個穿著普通便服的人,他們從辛先生的辦公室離開時,兩人左右各在一旁戒護著君俠,君俠的手上多了手銬。辛先生送行下樓,到了一樓大廳門前,辛先生脫下外套,親自為君俠裹住了他手腕上的鎖鏈。


    阿雷在橋上張皇,他看著那輛轎車上橋疾駛而去,不能明白,於是跟著轎車跑,跑到了橋的後半截就追失了轎車,他手撐住膝蓋在那兒猛喘,從背影看起來,像是哭了一樣。


    巴士一輛一輛地來去,人們分批上車經遣送往他鄉,每個人都拚命數自己的行李,惟恐遺落任何東西。一車走了,又一車。沒有人說再見。


    最後一車是城裏僅剩的一些公職員,神態看起來都還算輕鬆,就像隻是要跟上一趟公費的無聊旅程,大部分的人都攀折了一枝黃媵樹花作紀念,花枝紛紛從車窗上矗揚而出,在風中搖晃,黃昏來臨。


    沒有一盞燈,城已經全撤空了。


    我走在空蕩蕩的中央廣場上,下午在垃圾場點了火,能燒掉多少算多少,火勢雖然凶猛,但垃圾場一邊臨河,靠城的另一邊是空地,安全上無虞,接管河城的那些家夥看了看火頭後,留下一組消防人員就離開了。被煙熏了半天,我繞到這一帶來透透氣,為了今天到底要不要收垃圾思索不已。


    煙塵還是飄到了廣場,在廣場前方的步道上,有個人影慢慢移動。


    大風呼嘯,粉屑漫天,我看了好幾眼才確定那是南晞。


    明明在下午就送南晞上了車,她跟搭一輛遣送專車,將要在隔壁城鎮轉車回學校,但這時她卻又出現在河城。


    南晞走在大風煙霧中,提著一隻小皮箱,穿著一身輕俏的小洋裝,就像是你在明信片中看到的那種水彩畫可愛少女,這一眼讓你一輩子念念不忘,但一轉眼她就要長大,就要獨自旅行去遠方。


    “怎麽你沒走?”我跑上前去,差點要開口罵她了,心裏卻暖洋洋的特別高興。


    她很陌生地張望四方,非常彷徨。“我東西忘了帶。”


    “什麽東西?帽叔幫你找?”


    她搖搖頭,仰望空中的粉塵,在風中找到了方向,轉身快步走去。


    我陪著她來到了診所。推開門,就見到診療室中藥罐散了一地。


    南晞沒開燈,她直接推開通往病房的門進入,陰暗的病房內,辛先生睡在一床病榻上,緊臨著小麥留下的那張淩亂病床。辛先生自己敷了冰枕,正在咳嗽。


    南晞來到他的榻前屈蹲下來,放下行李想牽辛先生的手,但是又不敢,她說:“辛先生,我來帶您離開。”


    “不礙事,不要管我。”


    南晞揚起纖眉,執起辛先生的手用力握住:“我讀的就是護校,請讓我照顧您。”


    “我叫你走。”非常嚴厲的聲氣,幾乎是在怒吼。


    南晞吃了一驚,迅速縮回她纖小的手掌,滿臉都是慌張,辛先生終於轉過頭來看了她,“對不起,不要駭怕我。”


    南晞站起來,酒窩深陷低頭久久,問道:“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您,您要我去辦公室,那時候我對您說了什麽話嗎?”


    辛先生緩緩尋思,說:“那時你才十二歲吧,我剛來河城那一年。”


    “那時候您也是叫我不要駭怕您,我已經回答過了,辛先生。”南晞雙手撐住床沿,和辛先生長久地深深對望,南晞的酒窩漸漸現出了甜意,最後成了笑靨,“辛先生,我說,辛先生,隻有當您不像您的時候,我才會駭怕您。”


    辛先生滿臉剛強的線條忽然全斷了弦,神情整個柔和了下來,他和南晞之間不再有言語,隻有充滿了解的善意,天已全黑,從垃圾場的方向不斷傳來錯落的爆裂聲,偶爾有些閃光迸現遠遠射來,像是燦爛煙火一樣,為這幅畫麵鑲上金框,小麥留在床單上的血跡,則在一旁落了款。


    這是我永遠也沒辦法忘記的景象。


    南晞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了辛先生,我完全沒看出來。


    隻看出來眼前的辛先生陰沉之色慢慢退去,他閉上眼睛,有點安息的模樣。


    全走了,隻剩下垃圾和我,還有整座空城難以回收,無法掩埋,不可燃。


    放火燒垃圾場果然是個餿主意,垃圾量隻消減了不到三分之一,新生的是又黑又硬又油膩的高溫結晶體,整個垃圾坑看起來就像是個前衛的災難紀念碑,需要很多架高硬度的怪手才可能徹底解決。


    野火燒不盡,風一吹來,就有新的垃圾餘燼又開始冒煙,我天天去垃圾場邊看那些專業笨蛋傻忙,順手東鏟西挖,不收垃圾的日子我實在悶得發慌,就這樣,我在一堆濕淋淋的果皮中找到了辛先生的手稿,那張海報。


    殘破的海報,狡猾地避開了辛先生的日常丟垃圾管道,不知道掩埋在坑底有多久的時光,看完了最後一行,我吐出午餐,心情鬱悶,辛先生留下鬼話連篇,胡扯的程度,簡直跟神經病差不多,我將海報翻過麵,這邊是一幅漆黑的電腦繪畫,看起來是一艘星艦飛航想象圖,找不到隻字片語。


    這算是河城的最後一片垃圾,我想了各式各樣消滅它的方法,終於還是決定,讓它自己找出路。我自毀不亂丟垃圾的原則,將它拋入河中。


    漂在河麵上,海報順流而去,沿途遇著幾個淺灘,畫報打了一些回旋,且頓且走,始終不肯沉沒,幾朵航手蘭挨過來與它作伴,一起繞過一道長滿高莖蘆葦的大河灣,河灣再過去,就出了河城,進入一望無際的丘陵地帶。


    看著海報漸漸消失在遠方,耳邊傳來越來越清晰的人聲,一個小男孩攀過河岸斜坡,很起勁地跑過來,他的手裏握著一根木棍,棍端是撈捕用的小網,見到我,小男孩嚇了一跳,站住不動了。


    一個男人嚷著什麽也跟上前來,也見到我,也是即刻立定。


    “沒想到這邊還有人。”男人不太好意思地朝我打了個招呼。


    男人原來是下遊古跡地上的科學家,帶兒子前來河城蹓躂。閑聊幾句後男人問道:“這麽大的空城,留著不是可惜了嗎?”


    “不知道,聽說要改建成晶圓工業區。”


    “啊……”男人若有所思:“我說,要是改建成花園才不錯哩,這樣到處開滿花真是少見,對了,您就住在這裏?”


    “不是。”我有點艱難地回答,揮手往後指了個大概的方向:“我家在對岸,橋過去那一邊。”


    “啊,是的是的,我們剛才有經過,河邊一間白色的別墅,那裏景觀很不錯哩。”


    一直呆立不動的小男孩忽然開口:“那間很像鬼屋。”


    男人馬上尷尬了,低頭斥責小男孩,小男孩不高興地緊扭小漁網,又偷偷瞥眼看我,我也瞪著他。一看就知道,這是那種讓你一生下來就後悔的難纏小鬼。


    小男孩於是更高聲說:“他長得好可怕。”


    男人非常狼狽地戳他的額頭,小聲告訴他:“那是燒傷,不要亂說話。”


    再小聲也讓我聽見了。男人扯起小男孩的臂膀向我匆匆告別,兩人攀過斜坡,我還是聽得見男人在拚命數落小男孩,小男孩帶著哭音嚷了起來:“這裏好可怕,我要回家。”


    風裏有焦臭味,一定是哪邊的垃圾又悶燒了起來,我這才發現,河岸邊全彌漫了薄薄的黑煙。我壓低帽簷,找背風的路線慢慢踱出河城。


    我不管了。


    本垃圾場正式倒閉。讓你們繼續胡搞瞎搞,讓一切是非肮髒自生自滅,讓——那句話是怎麽說的?對了——讓塵歸塵,土歸土,讓垃圾歸垃圾製造者,人。


    大煙如霧,在風中幻化成翼狀,像鷹一樣俯衝下來了幾秒鍾,又消失在風中,在風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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