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抵達杭州,已是盛夏時節。秦觀、巢穀隨同蘇軾來到杭州府衙,見院中一株芙蓉樹猶然蔥鬱蒼翠,在驕陽下給人陣陣涼意。蘇軾不無傷懷地拍了拍樹幹說:“樹猶如此,人焉有不老之理乎?述古已經不在了,周韶、宋芳已香消玉殞,琴操已成老尼。”


    秦觀此次以幕僚身份追隨蘇軾至杭,他本是多情易感之人,反問道:“是歲月不饒人呢,還是人不饒歲月?”


    蘇軾脫口而出:“是人不饒歲月。”說罷,二人哈哈大笑。


    隻有巢穀沒有這般雅興。他往周圍看了看,說:“這公堂漏雨了,是否先修一下?”蘇軾也查看了一下,微微沉吟道:“下車伊始,先修公堂,似有不便。嗯,這樣吧,先在各寺院輪流辦公。”秦觀早已揣摩到蘇軾的心思,笑道:“先生不愧為詩人也。如此處置俗務,自是有幾分詩意,訪友、政務、賞景三不誤。”巢穀聽了這話,也湊過來逗趣:“子瞻兄在給呂惠卿的貶書中寫道,‘以法律為詩書’。今日看來,你是以政務為詩書了。”


    三人又是一番開懷大笑。那芙蓉樹的婆娑樹影似乎也隨笑聲歡快擺動。


    蘇軾接著問:“少遊,眼下有何打算?”秦觀說:“我先遍訪民情。”蘇軾點頭:“如此甚好。”即命巢穀收拾一番,先到安國寺辦公。巢穀略有不解:“杭州寺院眾多,為何要先到安國寺?”蘇軾說:“安國寺辯才大師治愈了迨兒的腿疾,我欠人家的人情啊!”巢穀狡黠地笑道:“子瞻兄莫不是要假公濟私?”蘇軾也笑著說:“當年辯才大師為迨兒治病,講好要買一度牒送給他的。”巢穀恍然大悟。蘇軾又說:“其實啊,我不過是想借機拜會辯才大師而已。辯才大師可是僧、俗兩界共仰的高僧啊!”


    三人乘興而出,帶了幾名隨行老兵,迤邐來到安國寺。


    和尚維賢出迎:“是蘇施主吧?”蘇軾頂禮笑道:“蘇軾還度牒來了。”維賢雙掌合十,緩緩地說:“阿彌陀佛。小僧維賢,奉師父之命恭候施主。師父正在閉關守寂!”蘇軾不禁悵然若失:“辯才大師閉關……閉關多久了?”


    維賢:“三月有餘。”


    蘇軾緊追著問:“還須多久?”


    維賢:“三月有餘。”


    蘇軾失望之餘,不禁歎息失聲。維賢稍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不過,師父知蘇施主要來,特意留下了話。”蘇軾十分驚訝:“啊?辯才大師如何說?”維賢緩緩答道:“師父說,既是送度牒來的,就該知度人自度的道理!”蘇軾聽罷,兀自沉吟:“……自度?我如何自度?”維賢微微點頭說:“前番施主在廬山寫下了《題西林壁》的偈子,不就自度度人了嗎?”蘇軾心中明了,才放聲笑道:“好個辯才大師,若命蘇某寫詩,就請直說好了。”維賢說:“那樣就不能自度度人了。”蘇軾說:“說得是,拿紙墨來。”維賢大喜:“早已準備好了。”即命人送上紙墨。


    蘇軾挽起袖口,拈筆飽蘸了濃墨,抬眼望見寺外綿亙起伏的青山,還有近處的煙雲竹木,一齊來爭獻詩料,不禁詩情勃發。隻見他筆走龍蛇,寫道:


    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雲不解笑,青鬆有餘哀。忽聞道人歸,鳥語山容開。神光出寶髻,法雨洗浮埃。想見南北山,花發前後台。寄聲問道人,借禪以為詼。何所聞而去,何所見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無來。此語竟非是,且食白楊梅。


    維賢一邊讀,一邊連聲讚歎:“好詩!好詩!”蘇軾將詩寫畢,遞給維賢說:“這詩恐怕度不了人,隻好自度了。”維賢接過,合十頂禮道:“施主已經自度度人了!”蘇軾問:“如何講?”維賢道:“施主寫了此詩,就可進得安國寺,豈非自度?進了安國寺,日理萬機,豈非度人?”蘇軾聽了,哈哈大笑:“好,講得好!”


    秦觀、巢穀二人也相視而笑。於是賓主盡歡,維賢把眾人請進寺內。


    安國寺隱於青山翠竹之中,這清涼世界足以滌除人心中的鬱熱了。四周鳥聲寂寂,磬音嫋嫋,更使人有超塵絕俗之感。維賢引蘇軾等人來到雨奇軒,此軒依山坡而建,有茂林修竹相掩映,遠望可見湖光粼粼,晴煙駘蕩,真是一片絕好的風景圖畫!維賢問:“蘇施主就在此辦公,可以嗎?”蘇軾性樂山水,對杭州的湖山景致傾心已久,看看周圍的景色,不禁大喜。


    時過正午,天氣炎熱。蘇軾進到軒內,迫不及待地將官服官帽脫下,交給隨從老兵掛於衣架之上,然後光著膀子坐在藤椅上歇息。


    這時小僧人端茶進來,蘇軾接過茶盞,呷了一口,歎道:“好茶!”小僧人卻瞅著蘇軾光著的臂膀抿嘴而笑。蘇軾好生奇怪,問道:“為何而笑?”小僧人如實回答:“大人可是龍圖閣大學士,天下文人的宗主,但天下人能見到大人赤胸露背的卻不多。”蘇軾擺擺手,笑道:“咳,脫了衣服天下人都一樣。”又兀自低頭品茶。


    小僧人再仔細一瞧,忽然發現蘇軾背上有七顆紅痣,驚道:“不一樣!大人身上有七顆紅痣,是有星相的,一定是文曲星下凡。”蘇軾放下茶盞,不以為然地對眾人說:“算不得什麽。範蜀公有六個乳頭,那才是天下奇人呢。”眾人都很驚訝。


    小僧又盯著蘇軾頭上用來係發的麻繩,大惑不解地問:“大人竟用麻繩係發?”蘇軾反問道:“有何不可啊?”小僧不知如何應答,吞吞吐吐地施禮道:“小僧隻是覺得稀奇。大人請歇息了吧!”蘇軾與眾人相視大笑,小僧默然退下。


    蘇軾踱步軒外,見樹影下有一老僧正閉目打坐,近前戲道:“坐即是坐,何以叫打坐?”


    老僧說:“入定甚難,靜動相鬥,故而叫打坐。”


    蘇軾閉目仰首:“非也。打是求之意,坐是靜之意,但真正的靜是求不來的,必順其自然才能得。”


    老僧:“然則既有一得,不免有患得患失之累吧?”


    蘇軾:“那是你佛家用語不準。應該稱其為空坐。”


    老僧:“空即是空,何來坐?”


    蘇軾:“坐即是坐,何來空?”


    老僧:“坐者,臭皮囊也。”


    蘇軾:“皮裏陽秋何謂道?碎為恒沙不見佛。”


    老僧:“佛在何處?”


    蘇軾:“何處不佛?”


    老僧:“君見佛乎?”


    蘇軾:“飲水飲佛,排汗排佛。”


    老僧:“無進無出是謂佛。”


    蘇軾:“差矣。有生有命即是佛,天下蒼生無不佛。”


    老僧:“何以為證?”


    蘇軾;“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僧:“若此,官場豈不有佛乎?”


    蘇軾:“愛民之心即佛心,愛人之心即佛心。佛心之中,無不論官民,豈有場乎?”


    老僧:“阿彌陀佛,居士有大慈悲心!”


    二人妙語連珠,你攻我守,舌鬥往返,倒把旁人看得目瞪口呆了。這興國寶刹,也因蘇軾的禪語機鋒,新添了無限趣味。杭州的湖山風物,必因蘇軾的再次蒞臨,又多一段傳奇佳話。


    遊賞之興當然是短暫的。蘇軾很快就在這雨奇軒裏批閱案宗,處理公事了。原來這杭州雖是東南大邑,錦繡繁華,但前任官員多因循守舊,媚上欺下,致使政多積弊,民亦勞苦。他已曆經十餘年宦海浮沉,吏才漸趨沉穩老練,批複的判詞也不乏文采斐然,這正是他不同於一般的俗吏之處。


    這日蘇軾拿起一卷公文喃喃自語道:“杭州城門樓舊舍失修。曆任隻起新舍,舊舍無人修繕,幾處已經頹廢,常有砸傷城民之事。而州城財力有限,無法修繕。”隨手便提筆批複道:“錢王雖死,古都尚存;舊朝已去,杭州文物景致須力加保護,所需錢數,造冊月內報來。”又獲悉軍隊營房十之八九皆破敗漏雨,軍械庫破爛不堪,軍紀鬆弛,即提筆寫道:“整修造冊,整頓軍紀……”處事幹練機敏,皆如此類。


    又有屬吏奏道:“州城人口五十萬,而飲水井渠已廢,城民飲水二錢一桶,苦不堪言。”此事關係民生,蘇軾十分重視,一邊背手踱步,一邊沉吟道:“一湖碧水,近在咫尺,五十萬人,幹瞪其眼。責令戶曹,半月成案。”屬吏得令而去。


    蘇軾又讀到另一份公文:“去冬今春滴水不下,早稻未植。五六月水退之後,晚稻勉強而種。然而又遇大旱,導致早晚俱損。”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走到門外,憂悶不已,連小和尚進來更換茶盞,他都未曾察覺。


    恰巧秦觀從外麵匆匆趕回,向蘇軾陳說:“先生,學生到各州縣粗略察看,稻穀長勢令人擔憂,饑荒之年已成必然,須早做準備。”


    蘇軾迎著秦觀到幾案前,心情異常沉重地說:“是啊,我說你記。”


    “是!”秦觀提筆端坐,等待蘇軾發話。


    蘇軾舉目遠望,徐徐說道:“州屬各府衙,今年災情嚴重,速做賑災準備。明年春,饑荒勢在難免,速備錢款。待下糧時,速向他州產稻區購買足量穀物,以充官倉。十萬火急,人命關天,貽誤懈怠者,本官嚴懲。”


    秦觀書畢,交與蘇軾。蘇軾閱罷,提筆鑒名,命秦觀交給轉運曹,而後若有所思地說:“還必須向朝廷要筆購糧款啊。”秦觀說:“而且越快越好。”蘇軾點了點頭。他明白撥款購糧,準備賑災,關乎一州百姓生死,刻不容緩,但朝中奸邪不免從中掣肘,不知又要耍出什麽陰謀詭計來,對此深感憂慮。


    蘇軾出守杭州月餘,每日勤於處理政務,批複公文,最近又勉力督辦各府縣賑災事宜,且要周旋於官場來往應接的禮數,應酬書劄,不免有身心疲憊之感。一日稍得閑暇,忽然想起一位故人來,自想何不前去拜望,聊以解脫一下塵俗之累呢?便即刻輕裝簡從,往南屏山飄然而去。


    這位故人便是十幾年前在南屏山出家修行的琴操,此時已然是一位遁空忘世的老尼了。隻見她正襟危坐於蒲團之上,雙目閉合,口中默誦佛經,手中敲打著木魚。


    蘇軾向前施禮道:“這些年來還好吧?”琴操淡然一笑:“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恬淡守靜,心無雜念,一心向佛,倏忽之間,就這樣過來了。”蘇軾又問:“後悔過嗎?”琴操說:“無心則無悔。”蘇軾笑著問:“就連故人之心都沒了嗎?”琴操遠望寺外一碧萬頃的湖水,悠悠地說:“喏,一勺西湖水,便是故人心。”


    蘇軾若有所悟,歎息道:“是啊,一勺西湖水,便是故人心。宋芳、周韶俱已仙逝,故地重遊,令人不勝傷感。”琴操說:“風塵中人,皆是命苦。”蘇軾說:“風塵中人,確實命苦,但風塵中人,卻多有風節。我貶黃州,周韶曾暗暗資助過我。她不願見我,那是怕我難堪。”琴操略感愧疚地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老尼也曾有相報之心,怎奈庵中乏資,無以為報,還望大人見諒。”蘇軾擺擺手,說:“哪裏話。碌碌紅塵中,唯有官場無節者為多。我真羨慕你呀,綠苔生閣,芳塵凝榭,香煙與白雲共斂於天末,經聲與清風同合於西湖,風篁成韻,佛號作歌,道趣無盡。這才是山中仙,人中神。”


    琴操本是穎悟聰慧之人,聽了蘇軾一番超塵出世的感慨,反問道:“既如此,大人何不入我佛門?”蘇軾笑道:“當初我替師傅脫籍,今日師傅要度我入籍,這報應來得好快啊!”


    琴操微微一笑:“老尼豈敢。大人還是那樣不拘小節。”蘇軾說:“得罪,得罪。小節拘與不拘,蘇某從不介意,隻是怕大節有虧。”琴操趕忙詢問:“怎麽,蘇大人……”蘇軾說:“噢,不要誤會。我時常深感慚愧,蘇某五十有餘,上不能致君堯舜,下不能保國安民,中不能心有所歸。這,豈非大節有虧?”


    琴操長籲了一口氣:“原來這樣。大人所說,乃人生之大者,也是人所不能解者。”蘇軾略顯無奈地說:“這些也就是與師傅說說,若是說於朝堂,又會讓人側目。”言罷哈哈一笑。


    琴操開解道:“大人所言極是。但大人試想,一條長江大河,雖曲曲折折而不失浩浩蕩蕩,大起大落、大悲大歡、大磨大難,在所難免,但終究會奔流到海。順乎其流吧,還有什麽苦惱呢?!”蘇軾聞言,陡然一驚,頓覺身心豁然,如得解脫,急忙拱手稱謝,禮畢而去。


    蘇軾已奏請朝廷撥付購糧款,但遲遲沒有回音,心中有些焦急。這日,蘇軾正在冷泉亭內批閱公文,忽見一老兵領著兩個稅吏押一老貢生過來。那老貢生背著兩大包行李,嚇得渾身發抖。老兵將老貢生的行李包打開,裏麵盡是綢布。行李包上寫有封箋“送至東京竹竿巷蘇子由宅中”,署名“蘇軾”。老兵稟奏道:“稅官押來一個盜用大人名號的偷稅者,請大人處置。”


    蘇軾放筆起身,來到老者近前。


    二稅吏忙施禮道:“大人,這老貢生竟敢用大人的名號欺詐騙稅。此事本應由小的處理,但他盜用大人之名,隻好請大人親自來審問了。”


    蘇軾擺擺手製止:“小聲點兒,別嚇壞了老貢生,”又和氣可親地問老貢生,“你說,你這麽做是何緣由啊?”


    老貢生戰戰兢兢地施禮道:“內翰大人,學生對不住您。學生叫吳味道,今年中了鄉貢,為進京趕考,家鄉的人送了學生兩百匹綢子,給學生做趕考的盤纏。學生知道這一路來要被稅吏抽稅,到京城隻怕就所剩無幾了。學生知道,當今天下,名望最高而又最獎掖後進的,唯有蘇內翰二昆仲了。即使敗露,也知大人會原諒的。故出此下策,鬥膽假借了大人的名銜。未料大人臨鎮杭州,事情敗露,請求大人恕罪,我錯矣!”說完就要下跪。


    蘇軾忙扶住吳味道,問:“可有貢生證明嗎?”


    吳味道連聲說有,急忙從袖中掏出帖子,呈與蘇軾。


    蘇軾驗明他確實是貢生無疑,即命老兵揭下封緘,又提筆親寫了一個封條,上書“送至東京竹竿巷蘇子由宅中”,署名具印,交老兵重新貼在行李包上。


    蘇軾猶覺未妥,又寫了一封短信,連同貢生證明一起交還吳味道:“老先生,這回就是把你送到皇帝那裏,也會平安無事的。去吧,祝你趕考高中。讀書求取功名不易啊,老天爺也會幫你的。”


    吳味道老淚縱橫,跪在地上連連叩頭,感激不已。蘇軾連忙扶起,勸慰道:“老先生,這會折我壽的。你也是讀書之人,不該給我行如此大禮呀!”吳味道說:“大人乃當今天下讀書人的北鬥,吳某一無名書生,實屬正叩。況且,承蒙大人如此厚愛,我吳味道老而奮發,奔求功名,值啊!”言罷又叩謝而去。


    這時秦觀騎馬匆匆奔來,翻身下馬道:“先生,事情不好了!”


    蘇軾已猜到八九分了,忙問何事。秦觀急促地說:“先生向朝廷中要的一百萬緡購糧款,被新任的轉運使王覿扣下了。他堅稱米稻太貴,不予買儲。”


    蘇軾怒拍幾案:“愚蠢透頂!時下不買儲稻穀,到明年,朝廷花十倍的錢也是枉然。時下,饑荒已見端倪,若不及時準備,就會餓死無數人!後果不堪設想。”秦觀點頭道:“王覿在朝,就專與你作對。此次任職兩浙轉運使,一定是其陰主劉摯的主意。是否馬上奏請朝廷,立即責令王覿放款?”蘇軾歎息良久,說:“我雖然是兩浙路使兼知杭州,但按大宋律,無權管他。王覿直屬戶部管,也隻好奏請朝廷了。”秦觀說:“王覿後麵有劉摯作陰主,必處處難為我們。救災刻不容緩,而朝廷的官僚們心不在焉,麻木不仁,恐貽誤購糧時機。”蘇軾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即刻提筆鋪紙,一麵緊接著說:“少遊,待我寫好奏劄,你須快馬至京城,急到朝廷催辦此事。”秦觀領命:“學生立即就動身。”


    開封翰林學士院內,蘇轍正與範純仁一同辦公。範純仁說:“詩案又起了!蔡確被貶安州,賦詩十章。掌管漢陽軍的吳處厚舉報他譏諷朝廷。左司諫吳安持知道後,主張立即處罰蔡確。王岩叟也立馬參了蔡確一本,太皇太後大怒,準備治他的罪。”蘇轍驚問:“吳安持與蔡確原本不是朋友嗎?”範純仁笑道:“別提了。蔡確學詩賦還是吳安持教的。蔡確當宰相後,朝廷想重用吳安持,蔡確從中阻撓,二人結下了仇。這次蔡確被貶安州,正好在吳安持轄區之內。因為詩言而坐罪大臣,此風不能再開了,‘烏台詩案’就是個例子。”


    蘇轍一貫持重,對此頗感憂慮:“蔡確罪有應得,他大設冤獄,把許多無辜官員投入大牢,竟然把許多豬狗飯偷摻進沙土,使這些人生不如死,最後不得不違心認罪伏法,以此而論,即使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也不過分。但是,因為蔡確而大興問罪之風,再製造一個什麽蔡黨,恐怕就太過分了。元祐人掌權了,就全把熙豐人打下去,那以後如果熙豐黨人再度執政,元祐黨人又要被全打下去。這樣一來,我大宋就處在了沒完沒了的黨禍之中,大宋江山的根基就動搖了。”


    範純仁也點頭道:“我所擔心的就在於此啊!漢興黨禍,漢朝亡;唐起黨禍閹人興,唐朝亡。這樣下去,恐非吉兆啊!”


    秦觀突然走了進來,向二人施禮。蘇轍、範純仁甚感驚訝,忙問:“少遊,你怎麽回來了?”秦觀便把杭州遭受旱澇、糧荒嚴重的狀況,以及受“大蘇”先生差遣來汴京向朝廷告急的使命陳述了一遍。蘇轍說:“我已聽說了此事,朝廷不是已撥了一百萬緡購糧款了嗎?”秦觀說:“可王覿不撥現錢又有何法?說是稻穀太貴。瞧著吧,眼下稻穀就開始漲價了,已經近九十錢一石,明年春末,二百錢一石也買不到。”


    範純仁憤憤不已:“這個王覿,混賬!你找戶部尚書韓忠彥了嗎?”蘇轍也問:“是啊,找到他了嗎?”秦觀沮喪地說:“找過了。他告訴我,恐怕寫了信催促王覿也未必管用。”蘇轍思忖了一下,說道:“如果那樣,就直接奏明太皇太後。”範純仁擺手示意:“你最好不要出麵,劉摯,還有禦史台的人都在緊緊盯著你和子瞻的一舉一動呢。我想,子瞻會有辦法的。”


    秦觀趕回杭州,拿著呂大防和韓忠彥的書信去見王覿,不料王覿仍不撥款。秦觀氣呼呼地回到府衙,把書信往案上一摔。


    蘇軾見此情景,心中早已明白。王覿在朝中有劉摯作陰主,這次出任兩浙轉運使,專為掣肘牽製自己而來,秦觀就算拿著宰相書信,又能奈何?!遂起身笑道:“少遊,回來了。宰相和韓大人的書劄沒頂用,是吧?”他順手從容地拿起茶壺,倒了一碗茶遞給秦觀:“孩子哭了抱給他娘。”


    秦觀接過茶,不解其意,疑惑地看著蘇軾:“抱給他娘?”


    蘇軾微微一笑:“王覿扣押購糧款,那就通知各州縣官員找王覿要款。”


    秦觀恍然大悟,喜形於色:“對呀,我這就去!”茶水也顧不上喝,放下茶碗就跑出大堂。


    各州縣官員得知王覿擅自克扣購糧款,極為不滿。他們潮水般地湧進兩浙轉運司,七嘴八舌地大聲質問王覿,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往日莊嚴肅穆的大堂裏人聲嘈雜,擠滿了花花綠綠的各色官袍,幾十雙黑壓壓的帽翅在抖動。幾名大堂衙役自知難以阻擋這些義憤填膺的州縣官員,隻能站在一邊,尷尬地看著王覿的臉色。


    王覿在官場混跡幾十年,大小場麵也見過不少,卻從未見過這等陣勢,不由得頭皮發怵。他掃了一眼階下的衙役們,心裏暗暗地罵他們不中用。平時作威作福,怎麽到了關鍵時刻就不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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