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嚴冬將要過去了。


    太皇太後的國喪已辦完,神宗從哀痛中平複過來,又開始處理日常政務。他苦心經營的變法大業步履維艱,朝臣的紛爭常令他心力交瘁,這嚴重地損傷了他的健康。即位之初的那種血氣方剛的精神不見了,隻能勉力支撐艱難。他感到獨木難支,需要賢能之臣置於左右,盡心輔弼。他不由得想起遠在江寧的王安石來。


    內侍忽然奏報:“陛下,王安石的奏章!”


    神宗大喜:“久不見王安石的奏章了,快拿來!”急急展閱,默念道:“陛下追先王之道,而‘烏台詩案’陷陛下於不義之地,李定、張璪等人不可信,焉有盛世殺名士之理乎?”他放下劄子,起身踱步,想起了已在禦史台監獄羈押數月的蘇軾,沉吟不語。


    原來王安石自從當起半山老人,就已對變法心灰意冷,決意不再過問朝中政事。但聽說蘇軾被人羅織罪名下獄,還是每日愁眉不展。王夫人明白他的心思,從旁勸解說:“蘇子瞻與你政見有所不同,但此人是至誠君子,忠正之士,與你所任用之人可有天淵之別啊!”王安石豈會不知蘇軾的為人,但還是十分欽佩夫人的眼光,便問眼下如何才能打動聖心呢?王夫人隻說了四個字:“聖上好名。”王安石大喜,急忙提筆寫了這封營救蘇軾的奏章。


    神宗口中喃喃自語:“焉有盛世殺名士之理乎?”心中已有七分打算了。


    次日,神宗臨朝,召集眾臣問道:“國喪大禮已畢,蘇軾詩案當如何處置?”李定出班奏道:“陛下,微臣以為,應對蘇軾處以極刑。”神宗斜睨了李定一眼,不作任何表態。這時侍衛奏報趙抃覲見,神宗大喜,即命宣入。趙抃年近七旬,但步履沉著,昂然邁到殿前,施禮道:“老臣趙抃參見陛下!”神宗和顏悅色地說:“越州瘟疫肆虐,卿處置有方,應予重賞。”趙抃叩謝:“陛下,老臣不求嘉獎,隻求赦免蘇軾即可。”


    神宗麵露不悅之色:“卿任職僻遠之地,有些事情尚不清楚。”趙抃高聲說道:“陛下,老臣無知,但知奸佞之臣陷陛下於不明,欲置蘇軾於死地!”神宗說:“卿言重了。台諫向朝廷進言,乃職責所在。是非曲直,朕自明了。”趙抃仍直言進諫:“老臣也做過禦史,早在仁宗帝皇祐年間即與包拯同任禦史。台諫們如何才是忠,如何才是奸,微臣略知一二。”


    李定在一旁覷得真切,見趙抃步步緊逼,直指蘇軾詩案,便想殺殺他的威風,為自己撈個盡忠進言的直名,吼道:“趙抃,你休得倚老賣老!”


    趙抃轉頭厲聲喝道:“倚老賣老?老有所依,才得老有所賣,你李定又有何可依,有何可賣?李定,你母親病故後,你不守製,我已調查清楚,大不孝之人,有何麵目在朝稱臣?”李定囁嚅無語,隻好向神宗大呼冤枉。趙抃又進一步逼問道:“李定,你投聖上之所好,欺蒙聖上,天下無人不知。你這十足的奸佞之臣,難道還不自知羞恥嗎?”李定一時無語。


    張璪見勢不妙,也插言道:“趙抃你休得血口噴人!”


    趙抃又直視張璪道:“我血口噴人?張璪,你先是阿附韓琦,再投靠王安石起家,後又見風使舵,背叛王安石,投靠王珪。不知情者叫你張璪,知情者叫你三姓家奴!像你這種朝秦暮楚、寡恩薄義之徒,也有臉麵任知諫院!”張璪被罵得腿一軟,跪下哭求聖上做主。


    趙抃見他這副醜態,不齒地說:“皇上被你們這些小人、奸佞團團包圍,以致閉目塞聽,我大宋的開明之政變成了暴政,聖君也變成了昏君!”


    朝堂上一片嘩然,神宗也氣得直發抖。


    王珪乘機奏道:“陛下,趙抃汙蔑聖主,罪不可恕!”


    趙抃指著王珪的鼻子朗聲罵道:“王珪!你這個三旨宰相,隻圖投機鑽營,表麵溫和,暗中陰毒,政事無能,害人有餘,實為大奸巨猾!”王珪被罵得笏板都拿不穩,氣得直哆嗦:“你……你……你簡直無法無天!”


    趙抃這番舌戰,直罵得奸邪小人心膽俱裂,支吾不語,令一幹忠直之臣暗暗稱快。他大笑不止,然後道:“陛下,自呂惠卿執政以來,舉國上下,連起牢獄。安石二次罷相,牢獄之風愈演愈烈,弄得天下怨聲載道,皆是這夥亂臣賊子所為,而陛下聽之任之。陛下隻聽順耳之言,獨不察忠臣之屈,不憐民間之苦,故奸佞之人猖獗於朝廷,賢德之人皆遠避鄉野。難道,難道這大宋江山就要葬送在陛下的手裏嗎?陛下啊!”說罷義憤填膺,捶胸大哭。


    “大膽!”神宗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了,拍案而起,“趙抃,你咆哮朝堂,目無君主,如此賣直取忠,以為朕看不出嗎?你縱有清廉之名,朕也不能容你!拉出去!”


    趙抃仍不改那耿直之氣,跺腳咆哮不已:“昏君!昏君!趙家的江山,定毀爾手!”


    神宗喝令武士拉出去斬首。趙抃仍大罵不絕:“昏君,趙抃死而無憾,隻可惜了大好江山!”


    章惇立即跪奏求情道:“陛下,請刀下留人,不能斬趙大人呀!”神宗早已氣得聽不進任何話了,直吼道:“不準不準,誰為趙抃求情,一律處斬!”章惇堅持啟奏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早在仁宗年間,趙大人就與包公有“鐵麵禦史”之稱。今若處斬,恐對陛下名聲不利呀!”蔡確出班奏道:“此言差矣,功過自當分明。即便趙抃過去有功,今日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當斬則斬。否則,陛下還有何皇威麵對天下。”王詵反駁道:“皇威靠民心,不是靠殺人。秦始皇靠殺人奪天下,而今安在哉!”神宗大怒:“你給朕住口!再說連你也殺了!”


    局麵緊張得似乎空氣都凝固了,人人屏息凝視,生怕再觸碰了龍鱗之怒。隻有被五花大綁的趙抃被武士押著,站在崇政殿外仰天大笑說:“奸臣昏君,趙抃早知有此一死,正所謂死得其所!”那笑聲震動屋瓦,連風雲也為之色變。


    神宗已被氣昏了頭了,隻管咆哮著說:“殺!殺!殺!”


    忽然殿外有人大喝一聲:“慢!”眾人都驚呆了,隻見範鎮舉著金光閃閃的令箭大步前來,也不施禮,昂首闊步直至殿下。


    王珪使個眼色給李定,李定會意,立刻跑上前去阻攔:“大膽範鎮,擅闖朝堂,該當何罪!”範鎮二話不說,舉起金箭照著李定劈頭打去,把烏紗都打落了,嚇得李定抱頭退下。張璪正欲上前,卻被範鎮的威嚴所震懾,畏縮而退。範鎮舉箭直上龍台,向神宗喝道:“見此金令箭,如見聖祖仁宗麵。”


    神宗慌忙從禦案後起身,扶冠朝範鎮跪下。王珪猶不忿,大聲說:“慢。範鎮你竟敢私造令箭,借此打殿,莫非想篡位不成?陛下快將此人拿下。”神宗遲疑半晌。範鎮舉箭遍示群臣說:“此金令箭乃仁宗帝所賜,可號令朝野君臣,大宋三軍。當年,仁宗帝遲遲不敢把江山傳於趙氏旁支,唯恐新君誅殺前朝忠臣,動搖江山根本,故在臨終之際授臣此箭,上可打昏君,下可打奸臣。”


    神宗大驚失色。王珪仍不罷休,說道:“陛下,老臣也是三朝元老,卻從未聽說。範鎮是想篡權謀政。他這是要借此弑君。陛下呀,不可遲疑,快將範鎮拿下,立刻斬首。”說罷,跪下請求。李定、張璪也如法炮製。神宗起身,驚慌問道:“範鎮你竟敢大逆不道,要弑君嗎?”範鎮哈哈大笑:“陛下難道還懷疑老夫不成?”這時蔡確旁敲側擊地說道:“陛下,不可輕信範鎮之言。他有何憑據證明是仁宗先帝所賜?”並示意其他人也一並起哄。不少人隨即附和,要神宗殺掉範鎮。


    神宗已是驚懼不已,一時沒了主意,即喝令武士上殿將範鎮拿下。章惇等人大驚失色。


    突然殿外傳來一聲:“慢著!是忠是奸,自有公論!”隻見高太後在幾個侍女的簇擁下快步走上龍台,幾名武士立即被嗬斥下去。


    神宗十分詫異,急忙向太後行禮。高太後對範鎮說:“範公,還是趕快拿出來吧。”範鎮施禮畢,轉身對王珪冷笑一聲,從令箭箭柄中抽出聖旨道:“宰相大人,請你將聖旨展示於陛下。”張茂則將聖旨交與王珪。


    王珪接過聖旨一看,驚得脊骨發涼,腦門冒汗,隻得恭恭敬敬地對神宗說:“陛下,確實是先帝的聖旨。”神宗也驗看了,不敢再說什麽,忙令張茂則交還範鎮。高太後見形勢已定,便說:“皇上,接旨吧!”便引侍女下殿離去。神宗慌忙跪下,眾臣也跪倒在地,齊聲說:“恭迎聖祖聖旨!”範鎮說:“趙抃乃先帝禦封的‘鐵麵禦史’,須即刻放人!陛下平身,眾臣平身吧。”


    神宗與眾人平身而起。範鎮收起令箭,這才向神宗施禮道:“陛下,請回禦座。”神宗鬆了一口氣,待坐定,便下令釋放趙抃。趙抃進殿跪謝。神宗沒好氣地說:“你不必謝朕,要謝就謝仁宗聖祖的在天之靈吧。”趙抃奏道:“陛下,老臣懇求退休歸隱,請恩準。”神宗看了一眼範鎮,即刻恩準。趙抃叩謝而去。


    王珪等擔心範鎮以令箭要挾神宗審定蘇軾詩案一事,一時無法可想。範鎮卻施禮告辭,並不提起“烏台詩案”半個字。神宗欲要挽留,範鎮已舉著令箭踏步走出殿外去了。


    退朝後,王珪同蔡確等人還是心有未安。今日朝堂上一場風波,說不定會令神宗改變主意,他必須要去勸說聖上,給他吃一顆定心丸,要不然給蘇軾定罪的事就要前功盡棄了。可是張茂則守住殿門,說皇上誰也不見。蔡確撒謊說擔心神宗身體要去問安,張茂則也一口回絕了。王珪等人隻好悻悻離去。


    現在,王珪的如意算盤已然落空了。範鎮突然亮出先帝令箭這一招,實在太厲害!他在朝堂上隻為救趙抃,而隻字不提蘇軾,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們都是衝著蘇軾來的。蘇軾是深得仁宗寵愛的舊臣,現在若要置蘇軾於死地,範鎮必然問罪聖上。聖上心中兩難,故避而不見。這“烏台詩案”,已是難以收場了。


    李定見無計可施,謀劃著要把令箭從範鎮那裏盜出來。蔡確聽了這話,沒好氣地說:“你想得太簡單了!範鎮當著文武百官將令箭一亮,這寶貝到了誰手裏也不靈了。它就是用來節製聖上的,聖上拿著沒用,別人拿著就是盜取,文武百官豈不指責為竊國大盜?”張璪不解地問:“既然令箭可以節製聖上,為何在變法最激烈的時候,範鎮不出示令箭阻止變法呢?他不是一向反對王安石的嗎?”


    還是王珪道出其中玄機:“唉,仁宗帝並非反對變法,如果反對,就沒有慶曆新政。隻是到了晚年,心有餘而力不足而已。範鎮如果事事節製後來的皇帝,朝政又怎能維持?範鎮不傻,貶不貶官無所謂,殺不殺臣可就不一樣了,腦袋掉了安不上,東山再起也無望啊。還有,授此令箭也是為了保太皇太後,但又不直授予太皇太後,是怕趙家江山丟了。仁宗帝就是仁宗帝,不服不行啊!”


    張璪抓耳撓腮,無計可施。李定眼珠骨碌一轉,奸笑一聲:“那令箭保的是忠臣,有罪之人何談忠臣?這就看怎麽說了。”眾人麵麵相覷。王珪也冷笑道:“皇上一生心血,都在變法。範鎮、蘇軾等分明是結黨反對新法。隻要抓住這一點,巧妙奏告,皇上還是會動心的……”


    李定等人暗暗點頭稱是。


    神宗受了範鎮手持令箭這麽一驚,憤而罷朝,退回養心殿,愈覺心事煩亂,臥倒在龍床上,閉目沉思。內侍急忙拿來一塊毛巾,用熱水焐過,搭在神宗額上。這時,張茂則領著高太後走了進來。神宗聽到是母後前來,急忙從榻上起身施禮。高太後關切地問道:“快躺下。聽說皇兒身體不適?”神宗答道:“偶感風寒,無甚要緊。”說完瞪了張茂則一眼。張茂則低頭不語,隻遞過一張狐皮裘來披在神宗身上,即默默退下。


    原來正是張茂則請高太後過來的。太後坐在榻邊,心疼地說:“皇兒,這幾日朝上的事我都聽說了,是不是心裏不痛快呀?”神宗頗感委屈地說:“母後,都是皇兒不好。”高太後說:“在娘的眼裏,我兒都好;在母後的眼裏,皇兒尚須努力。”


    神宗頗為動情地說:“母親,這些日子兒臣一直在想,朕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皇帝。過去,朕隻是想當一個好皇帝,使朕的子民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使朕的國家不受外族欺負。所以,朕衝破一切阻力實行變法。朕勵精圖治,殫精竭慮,無一日睡過一場安穩覺,可……可趙抃竟然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罵我……罵我是昏君!”


    高太後和藹地問:“是不是感到委屈?”“委屈得幾乎嘔出血來。”神宗點頭說道,“可趙老愛卿是不說假話的。朕真是個昏君嗎?朕昏在何處?沒有人告訴朕。是用人出了差錯嗎?朕深知,呂惠卿、王珪、鄧綰、李定等人的毛病,可朕是在用其長避其短呀!變法圖強沒有人擁護,如何進行?還有,馭臣之術,曆來是清濁並用的,否則,皇權就會旁落他人之手。朕究竟錯在何處呢?”


    高太後微微笑道:“孩子,天下誰都可以叫屈,唯獨皇帝不能。因為天下都在你的股掌之中啊。趙抃罵殿、範鎮打殿雖然傷了你的帝王之尊,但也事出有因啊!你可知道我們家的江山是怎麽來的嗎?”神宗答道:“母後,朕知道,應該感謝這些老臣。但作為皇帝,我不允許他們以此來挾持我,左右我,不能因此幹擾朝政。”高太後搖了搖頭,說:“你說得不錯,不過這‘挾持’二字恐怕是他人的蠱惑之言。韓琦、歐陽修、司馬光、範鎮、趙抃,都為你的父皇接過這江山立下了不世之功,但他們沒有一個向我們索取什麽。他們敢於直言,都是為了你的江山社稷,他們為此不怕丟官丟命。這樣無私事君的忠臣,不正是你成就偉業要依賴的人嗎?現在韓琦、歐陽修都先後去世了,範鎮、趙抃也已暮年,每失去一個,都是失去國之柱石啊!”


    神宗若有所悟,但又接著說:“不過,皇兒未料他們竟然冒死保蘇軾。”高太後意味深長地說:“那是他們在為你保護國之重臣。孩子,蘇軾的才幹遠在王安石之上,早在變法之初,蘇軾就提出徐立徐行之策,並為你獻上三策。如今看來,都被他言中了,難道你還懷疑蘇軾的才德嗎?”神宗回憶起此事,不免為之一驚。高太後接著說:“自古忠臣,多有逆耳之言,且以媚上為恥。唐太宗胸闊如海,才得以納百川之流,從而有了貞觀之治,也由此成就了他的大自尊。”


    神宗恍然大悟。高太後笑道:“孩子,你明白就好。朝堂之上,詩案之事,百官放言,隻需察言觀色,即可辨忠奸。蘇軾的案子,還須仔細斟酌啊!親賢臣,遠小人,你要切記,否則大宋危矣!”神宗說:“多謝母後指教,孩兒謹記。”


    送走母後,神宗獨坐禦榻,沉思良久。他召來一名內侍,秘密吩咐如此這般……


    入夜了。月光如水,緩緩瀉進禦史台監獄蘇軾的囚牢中。蘇軾正枕肱酣睡。突然一個黑影竄了進來,揀了與蘇軾相對的牆下倒頭便睡。蘇軾翻了個身,以為又關進來一個犯人,未予理睬,仍自睡去,不久鼾聲如雷。那人躺在一邊,捂耳撓頭,被鼾聲驚得一宿不得安眠,輾轉反側到天亮。


    那人便是神宗派來的內侍。他天明後即刻回宮稟告神宗:“陛下,奴才昨夜奉旨探監,睡於蘇軾一側。不料,蘇軾整夜鼾聲如雷,搞得奴才一夜未睡。”神宗大笑道:“這就是了,說明蘇軾胸中並無虧心之事。大凡喜歡誹謗之人,若身陷囹圄必有怨恨之言,且不能入睡。”這時他已有了赦免蘇軾之心。


    寒冬終於過去了!


    聖諭下達了:責授蘇軾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自八月十八日被逮入禦史台監獄以來,蘇軾被關押了將近百餘日。牢獄中艱苦惡劣的環境,巨大的精神壓力,使他虛弱憔悴而略顯衰老了。但他倔強倨傲的脾氣卻不曾受一點摧折,放達詼諧的性格仍顯露在炯炯有神的目光裏。


    他撲打著滿身的塵土草屑,乞丐般地走出監獄大門,感受那久違的陽光和春風的氣息,一切都像曆經劫難後的重生一樣富有生機!顯然,由於久處黑暗,他一時不習慣外麵刺眼的光亮,但很快就享受著身心不受羈管約束的暢快。詩人本真的性情又開始恢複,溢於言表了。無限的詩情已在心中開始醞釀!


    範鎮、趙抃、蘇邁已在監獄門外等候,其身後停著一輛馬車。


    “父親!”看見蘇軾出來,蘇邁馬上迎上前去。


    “子瞻!”範、趙二老也步履蹣跚地走去,一把拉住蘇軾的手。“二位老爺子,我們這不是在做夢吧?”蘇軾說罷,已是涕淚橫流,二老也都老淚漣漣。範鎮說:“過去是惡夢,現在是喜夢。”又看了看蘇軾說,“頭發都灰白了啊。”蘇軾笑道:“老爺子,白了好,頭發白了就老成了。”


    趙抃感慨地說:“子瞻哪,我們這可真是兩世為人喲。”蘇軾愕然不解。範鎮解釋道:“他為了救你,把聖上都罵了,結果差點被斬。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他這瘦猴子就到閻王爺那裏稱臣了。”蘇軾連忙施禮道:“哎呀,二位老人家,這個人情債太大了,我可還不起啊!”趙抃笑道:“哪裏哪裏,不光為救你,也是盡人臣之本分。哪裏有人情債喲!”


    範鎮故作嗔怪:“脾氣還是不改,隻顧打趣了。還不快見見兒子。”“父親!”蘇邁撲到蘇軾懷裏大哭起來。蘇軾也哽咽道:“好孩子,別哭了,為父對不起你們了。”


    趙抃從旁勸慰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範鎮也笑道:“對咯,大磨難造就大賢臣。走吧,上車再說。”


    蘇軾也拭淚而笑,自我解嘲道:“看看,我在烏台幾個月,連澡也洗不了,養了一身虱子。我還是騎馬為好,免得同乘一車,讓烏台的虱子也咬了二位大人。”範鎮笑說:“你身上的虱子,怕是也比李定有學問!”蘇邁不由得破涕為笑。


    趙抃說:“這次‘烏台詩案’,景仁兄、司馬光、黃庭堅各罰銅二十斤;張方平三十斤;駙馬王晉卿被削去一切官職;子由被貶筠州酒監;王鞏被貶為賓州酒監。”範鎮接過話頭說:“你嘛,被貶黃州,做什麽團練副使,不得簽書任何公文。黃州安置,與軟禁差不多。總之,不管老屁股嫩屁股,該挨的板子挨了,不該挨的板子也挨了。”


    蘇軾不禁歎道:“以詩獲罪,古來未有;千古奇冤,歸於一哭。”


    範鎮打趣道:“看來子瞻這回是隻哭不歌了!”趙抃說:“子瞻怕不是這樣的人。”又回頭問蘇軾還作詩否。蘇軾笑道:“不作詩怎麽對得起李定他們呢?現在就有兩首。”範鎮忙催著念給大家聽聽。


    蘇軾隨口吟道:


    “百日歸期恰及春,餘年樂事最關身。出門便旋風吹麵,走馬連翩鵲啅人。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撚詩筆已如神。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


    範鎮拍手笑道:“好個‘試撚詩筆已如神’,子瞻的骨頭還是硬啊!”


    蘇軾接著說:“還有第二首。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蘇邁大驚:“父親,最後一句可又得罪人了!”蘇軾佯裝大驚:“又闖禍了?”趙抃說:“如今天下忌諱說‘少年’二字啊!”三人會心相視,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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