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上,“三蘇”並馬而行,巢穀從後麵追來,邊追邊喊道:“伯父,等等我。” “三蘇”停了下來,巢穀很快就追上了:“伯父,帶我一起去吧。”蘇洵說:“你是背著師父來的吧!”巢穀嘴硬,說:“沒有沒有,師父答應我了。”蘇洵笑著說:“你啊,從小就不會說謊話,說了也不像,我就知道你是瞞著吳道長偷偷跑出來的。你是吳道長的徒弟,既未稟過師父,老夫怎敢私自帶你!”


    巢穀雖然學問不及大小蘇,但機智卻毫不遜色。一來是他天生聰明,二來是他自小和蘇軾兄弟廝鬧在一起,也學了不少應變之方。他知道蘇洵的弱點,機智地說:“我以為伯父無所畏懼,原來怕我師父!”蘇洵果然中計,道:“什麽?誰說我怕那牛鼻子老道了?”巢穀一臉無奈地說:“哎,剛才伯父明明說‘怎敢私自帶你’,豈不是怕了嗎?”


    蘇洵雖是文章大家,但機智卻未必趕得上年輕人。不過,他生性灑脫,也有一套應付的辦法。他一拍腦袋,道:“我說了嗎?好,老不和少爭,就算我說了。那日那牛鼻子不幫我勸說軾兒、轍兒,反倒拂塵一揚,雲遊去了。哼,我就偏偏帶走他的徒兒,這叫一報還一報。”


    巢穀跳了起來,喜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又可和二位哥哥在一起了。要是伯父路上遇著劫道的強人,我也好替伯父打發了他們。”蘇洵說:“嗯,好。說不定你也考個武狀元回來,你那牛鼻子師父怕是要氣瘋了。”眾人大笑起來。


    經過月餘的跋涉,蘇洵四人從陸路來到汴京,暫時寄居在興國寺。


    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秋天,汴京貢舉院的大門緩緩打開。隨著沉悶的吱吱呀呀的聲音,貢舉院內外的古樹上,眾鳥受驚,呼啦啦地飛走了。


    宋代禮部考試,有鎖院、謄抄等繁複的製度。就說謄抄吧,舉子的親筆試卷都必須經過抄手的抄寫,再編號上送,以免考官認出了考試的筆跡,內外聯通作弊。此時的貢舉院裏,一群帶刀侍衛緊盯著長案前的兩排抄手。這些抄手一個個鵠首鳩麵,多是屢試不第的書生。他們在進來時都換上了統一的服色,等出去時再換上自己的衣服。抄手後麵立著帶刀士兵,神色肅穆。抄手們一邊疾書,一邊還驚恐地看著身後的軍士。他們雖是讀書人,但此刻形同囚徒。


    終於,抄寫編號完畢,一軍官大聲喝道:“謄抄完畢,起立!”抄手們齊刷刷地站起。軍官又說:“封卷。”於是,士兵們向前將各自麵前的原卷和抄寫卷封好,並貼上封條,軍官收起放入箱中。抄手離場後,軍官指揮士兵,將裝有試卷的大箱子抬向閱卷處。


    此時,剛剛考完的考生們也魚貫而出,很多人都驚魂未定,臉色還沒有緩過來。但以劉幾為首的一群太學生走在前麵,他們的表情與眾不同,多數洋洋自得,麵有驕矜之色,仿佛已經高中了。


    隨後又出來了一群年輕人,他們大多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麵色平和,談笑自如。其中一位相貌精幹的青年向其他人抱拳,客氣地說道:“諸位兄台,一定都考得不錯吧!”他叫章惇,字子厚,出身汴京富家,但性格果毅,為人樸實,與紈絝子弟大不相同。本來,大家都沒有直接談及考試的事,既然章惇率先開口,曾鞏就不能不先接下來,因為他是歐陽修的學生,年齡較大,在舉子中文名最盛。曾鞏客氣地說:“哪裏,哪裏,在下意遲筆拙,定然不及子厚兄。”章惇開朗地笑道:“兄長客氣了,誰不知你的大名,即便不中魁首,也……”曾鞏好像十分敏感,急忙用手勢打住了章惇的話頭。章惇立即會意,就轉向了旁邊的蘇軾:“子瞻兄,素聞你才華卓異,想是方才已作了一篇好文章吧。”蘇軾當然也十分客氣:“嗬嗬,西蜀鄙人,怎可與子厚兄相比!”章惇一笑,又轉向旁邊的蘇轍,說:“子瞻兄竟如此自謙。子由一表人才,想來也不會落於乃兄之後!”蘇轍急忙說:“慚愧,慚愧,蘇轍哪裏敢與眾位才俊相比。”


    這時,劉幾等一眾太學生在前麵喧嘩起來。他們與章惇、蘇軾等人雖然不熟,但都有耳聞,尤其對曾鞏,太學生們更是熟悉。他們見曾鞏等人走在後麵,好像故意找茬似的,大嚷起來。劉幾高聲說:“哎,終於是考完了,就等著發榜之日了。以我十年太學精深造詣,歐陽修雖然是知貢舉,又能對我如之奈何?”一個太學生立即迎合說:“以劉兄才學,定為此次大考魁首。”眾人急忙唯唯稱是。劉幾故作自謙地說:“不過歐陽修如今得勢,卻也不可輕視。”另一位太學生附和道:“劉兄無須多慮,還是先到哪裏一聚吧,我等早已等不及了。”劉幾說:“好哇,所謂飲酒之醉,美色之歡。這種時候,當然是去西池了。”說著,劉幾向一個太學生使了個眼色。


    那個太學生隨即轉身,攔住了後麵蘇軾一行人的去路,傲慢地說:“我等這就去西池擺慶功宴,倒想聽聽,你等秀才會去哪裏呀?”章惇秉性峻急,並不相讓,反唇相譏說:“嘖嘖,好大的排場,出手真是闊綽啊!爾等不愧是紈絝子弟,豈是我們這些窮酸書生所能比,可以坐吃老子山空呀!”那位太學生漲紅了臉,指著章惇說:“你,你,你敢侮辱我等斯文……”


    劉幾走上前來,用手攔住他,說:“哎,不要著急,我等的一言一行都要給太學院增光,我們講的是以文會友,莫要學這些市井小民,出口粗俗,學那歐陽修的什麽新文體,失了讀書人的體麵。”太學生們一聽,立即齊刷刷地站到劉幾身後,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曾鞏雖然為人沉靜,但他再也不能沉默了,大家都知道他是歐陽修的學生。他走上前,厲聲說:“哼,體麵!久聞太學生不學無術,以堆砌華麗辭藻為能事,故而吃飯也要找個華而不實的地方!”曾鞏的話雖不多,但每個字都指向了劉幾的痛處。劉幾有些惱羞成怒了,大聲吼道:“曾子固,不要以為你那老師歐陽修做了知貢舉,今年你就能中榜。依我看,你就是那屢試不中的命,你若不歸太學,我料你今年仍是不中。”眾太學生覺得挽回了麵子,哈哈大笑起來。曾鞏畢竟是老實人,氣得兩手發抖,說不出話來。


    章惇卻是口齒便給之人,當即反諷道:“哈哈,劉兄,依我看,此次該是太學的招牌掛不下去了。劉兄如今該自悔當初錯投師門,隻可惜大比已過,想要臨時抱佛腳,卻為時晚矣。”張璪一直跟在章惇的後麵,沒有說話,他聽了這話,也嗬嗬一樂。這一樂,更加激怒了劉幾。


    劉幾說:“哼,我太學精深,豈是爾等井底之蛙所能窺見?區區一個歐陽修,就能撼動我太學百年基業,螳臂當車,可笑不自量。曾子固,我告訴你,不要以為你是歐陽修的得意門生我等就會服了你,有本事我們各施才華,一決高下,看看究竟是你們歐陽體厲害,還是我們太學體高深!”


    曾鞏說:“哦,怎個比法?”劉幾說:“汴京城內有一汴河酒樓,專以對楹聯為趣,如能過三關,不僅酒肉自便,還有美女相伴。今日你我就去那裏一決高下,你敢不敢?”章惇是個好事的人,他倒是有些樂了:“什麽敢不敢,難道怕你不成,誰輸誰請客!”劉幾道:“好,一言為定!”


    蘇軾站在人後,正欲隨曾鞏、章惇等人離去,卻被蘇轍拉住。蘇轍說:“哥哥,別忘了父親叮囑過的話。”蘇軾遺憾地說:“也罷,那就回興國寺去吧。”


    蘇軾與蘇轍走過龍津橋,離開了眾人,方顯得意氣風發。蘇轍問蘇軾說:“哥哥,今日考的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是如何寫的,快說給我聽聽。”蘇軾神秘地一笑:“父親不是說我們回去之後,即刻將文章抄寫給他觀閱嗎?子由,你那時再看不遲!”蘇轍覺得蘇軾表情有些奇怪,狐疑地望了望蘇軾,正待追問,巢穀卻突然從旁邊閃了出來。巢穀拍手叫道:“等你二人許久了,這時候才來!”


    東京的禦街上,蘇軾、蘇轍和巢穀三人興致勃勃地走著,說說笑笑,左顧右盼。他們來汴京後,一直準備考試,還沒有心思好好看看汴京的風物。


    蘇轍說:“巢穀兄,你陪我們趕考,這一路上,見了甚多景物風情,我看都比不上這汴京的繁華景致。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這麽多的街道店鋪,車馬行船,好不熱鬧!”巢穀說:“是啊,子瞻、子由,今日咱們該找個地方好好大吃一頓!成日吃這興國寺的齋飯,我這嘴巴都淡出鳥來了!”蘇轍搖頭說:“不行,不行,父親還在興國寺等我兄弟二人,須得趕緊回去。”巢穀不悅地一撇嘴,瞅瞅蘇軾,蘇軾笑而不語。


    此時一書販當街叫賣:“賣文章了,賣文章了,蘇洵蘇明允的大作《六國論》,曆陳六國覆滅之根本,針砭時弊,十文一篇,快來買啊。”蘇軾、蘇轍、巢穀聽了,自然走了過去。蘇軾問:“店家,這《六國論》賣得好嗎?”店家說:“不瞞你說,前兩天供不應求,可這兩天總有人搗亂。這不,剛才有幾位公子想買,又來了一群太學生偏不讓他們買,雙方爭執不下,聽說是到汴河酒樓比對聯去了。”


    蘇轍氣憤地說:“哥哥,一定是曾鞏、章惇與太學生劉幾他們。”蘇軾微一思忖,對巢穀說:“哈哈,巢穀兄,聽說這汴河酒樓專以對楹聯為生,如能答對,還能免費吃飯。”蘇軾知道巢穀是個極實在又極好事的人,才這樣逗他。巢穀說:“這可難辦,巢穀會看對聯,卻不會對。”蘇軾毫不介意地說:“巢穀兄,今日自有我來管你吃個痛快。那些人如此霸道,不讓別人買父親的文章,豈能不去問個究竟?走,我等三人去汴河酒樓吃酒去!”


    三人走了不久,來到汴河酒樓門前。門楣之上,首先映入眼簾的一副對聯是:常對能對妙對引來八方才士,八折五折零折送盡四海美味。橫批:鳳鳴京華。


    此時,汴河酒樓裏,眾太學生趾高氣揚,顯然已占了上風。曾鞏、章惇、張璪、曾布等人則心有不甘。劉幾說:“怎麽樣,爾等可輸得心服口服?這楹聯一事,最見真實功夫,來不得半點花言巧語。”張璪辯解道:“你們太學生專攻楹聯,以己之長,對人之短,贏了又能如何!”劉幾說:“哼,贏就是贏,輸就是輸。一個小小的對聯都對不上,還有什麽資格“登堂入仕”,趁早回家去吧。”眾太學生放聲大笑。曾鞏、章惇等人臉上無光,但又無可奈何。


    酒家門口,幾個太學生攔住了蘇軾三人。一位太學生上下打量著他們說:“今日這汴河酒家被我們包了,你等吃得起嗎?”巢穀說:“豈有此理,你們這些太學生,偏這麽霸道,不讓賣書,也不讓人吃飯,這汴京是你們家的嗎?我偏要進去,看你能把我怎麽樣!”說罷便要往裏闖。蘇軾急忙製止,“巢穀兄,不要亂來。”一位太學生將蘇軾打量一番,輕蔑地說:“看樣子你是個讀書人,該是學那歐陽體的窮書生吧。你進去可以,要先過了我等這一關。”蘇軾淡淡地說:“哦?請出題吧!”


    這位太學生搖頭晃腦地說:“數點梅花和靖笑。”蘇軾微笑,正要答對,蘇轍攔住說:“哥哥,這些太學生太過狂悖無禮,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殺雞焉用宰牛刀,讓我來。你聽著,三分明月阮郎歸。”太學生聽蘇轍輕易就對了上來,不免吃了一驚,又出上聯道:“三更燈火五更雞,催我十年寒窗成滋味。”蘇轍更不作難,脫口而出:“二月杏花八月桂,動人千載偉業樹功名。”那太學生有些急了,口吃起來:“大……大小多少,上……上下來去,天地之間人最大。”蘇轍知道這都是熟對,一笑說:“前後左右,四麵八方,古今內外禮當先。”這時,門口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不時傳來叫好聲。


    那位太學生已是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說:“楊……楊玉環失意,趙……趙飛燕得寵,避重就輕皆美女。”蘇轍還是脫口而出:“太子丹圖窮,燕荊軻藏劍,趨利赴義乃英雄。就這些?還有嗎?”眾太學生瞠目結舌。巢穀推開太學生,闖了進去。


    汴河酒樓二樓包房內,一個房間的窗戶微微啟開,微服私訪的宋仁宗正搖著折扇,似乎在看著外麵的街景。屋內喬裝的守衛們很是緊張,一侍衛不小心碰了桌上的茶杯,驚慌地說:“陛下……”仁宗以手示意他不要發出聲響,繼續凝神聽著隔壁的喧嘩聲。


    蘇軾、蘇轍和巢穀大步來到席間,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們身上。曾鞏、章惇等人正處境尷尬,蘇軾等人的出現,令他們登時為之一振。


    門口的那位太學生急匆匆跑來,向劉幾耳語一番。劉幾上下打量著蘇軾,朗聲道:“聽好了,求薦孟嚐門,寄食田家,非田家也。”蘇轍看一眼蘇軾,蘇軾點頭示意。蘇轍上前一步:“飛投南國樹,暫宿杜鵑,豈杜鵑乎?”人群中爆發出喝彩聲:“好!”


    章惇興奮地說:“南方既有杜鵑鳥,也有杜鵑樹,此杜鵑非彼杜鵑也,怎樣,劉兄?”劉幾冷笑道:“有點能耐,再聽這聯——十歲為神童,二十為才子,五十為名臣,六十為神仙,可謂全人矣。”人群中一陣騷動。


    蘇轍沉思,曾布搖搖頭,小聲地對曾鞏說:“這一聯難對。全是數字,且是人生悟道之語。”劉幾得意地說:“我早說過,太學無敵!”眾太學生紛紛搖頭晃腦,搖動折扇,一派腐儒的樣子,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道:“學問之道,對聯為本,既對不出,豈不見學問淺薄乎?”“是啊,既對不出,那就是對不起詩書也!”“豈止對不起詩書,更乃對不起祖宗哉!”你唱我和,氣焰囂張。


    蘇轍、章惇、巢穀等人看著他們的樣子,互相對視微哂。蘇轍小聲地說:“大宋若是用這等人為官,焉能振興!”章惇等人點頭稱是。


    這時蘇軾朗聲說道:“這有何難?春朝成雲苗,夏月成秀幹,秋日成棟梁,冬時成雲骨,豈非嘉樹哉!”一語既出,滿堂驚視。


    劉幾衝蘇軾道:“兄台好文采,還未請教三位尊姓大名,師從何人?”巢穀在一旁咬著雞腿,站起身來輕蔑地看著劉幾,說:“劉幾,你們這些太學生,十分霸道,不叫我好好吃飯倒也罷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但可氣的是你不讓人賣我伯父的書,我伯父是誰?是名滿天下的蘇洵老學士!爺爺我叫巢穀,這兩位就是蘇洵老學士的公子,蘇軾和蘇轍,人稱大蘇、小蘇先生。”


    劉幾輕蔑地一笑:“我道是誰呢,怪不得打二位一進來,就有股茅廁味。”巢穀大怒:“你說什麽!”蘇軾製止巢穀,爽朗一笑道:“劉兄,此話怎講?”


    劉幾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說:“蘇兄錯怪劉某了,不是我不讓人賣乃父的《六國論》,而是今日禦街書鋪裏的《六國論》已被我等太學生紛紛解囊搶購一空,你可知有何用處?”蘇軾便問何用,劉幾笑著說:“以作廁紙之用,故而今日汴京的茅廁皆是書香彌漫呀!”一邊說一邊做著手勢,眾太學生聽了,搖扇狂笑。一個太學生笑得前仰後合,差點背過氣去。


    曾鞏及蘇轍等人氣得臉色鐵青。巢穀起身,就欲上前出手,卻被蘇軾拉住了。巢穀有些不解,卻見蘇軾搖頭歎息道:“劉兄,可惜,可惜呀。”劉幾疑惑地問:“可惜什麽?”蘇軾說:“可惜劉兄平日所讀的太學,險怪詭澀,迂腐無用,使人糊塗。而家父所著的《六國論》,則論道經邦,使人明白事理。劉兄用腦袋來讀那太學,卻用屁股來讀家父的《六國論》。你可知這樣會是何等結果?”眾太學生齊聲問道:“能有何等結果?”


    蘇軾笑道:“那就是頭腦越來越糊塗,屁股越來越明白!長此以往,隻怕有朝一日諸位的屁股倒要比腦袋更明白了啊!”曾鞏、章惇等人捧腹大笑。


    眾太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張口結舌。劉幾氣急敗壞地說:“你……你……”可就是說不出道理來。


    這時,蘇軾緩緩地站起來,朗聲道:“這作楹聯原本不是壞事,但若一味追求用典使事,對仗押韻,專用生僻辭藻,甚至當作學問之本,那便入了魔道了。”隔壁的包間中,仁宗手拿折扇,聽了蘇軾這話,也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還是劉幾出來反問說:“以你說,這楹聯就作不得了?”蘇軾說:“那就看如何作了!”劉幾緊追著問道:“如何作?”蘇軾答道:“比如,本朝範仲淹為天下鞠躬盡瘁,德行學問人所共仰,楹聯出在這等人身上,方不辱沒了祖宗製聯作對的美意!”


    一太學生尚不死心,結結巴巴地說:“如……如何出?你出一聯我看看!”蘇軾當即應道:“太學諸生聽好這一聯——範文正寫《嶽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隔壁房間裏的仁宗聽了,有些激動地站立起來,輕聲說:“好!”蘇轍、章惇、曾鞏等人也齊聲驚呼:“好,好,真乃絕對!”眾太學生都作慣了楹聯,明白這真是絕對,不由得麵麵相覷,神情沮喪。


    這時,在樓梯口傳來了一位老者的聲音:“出得好!”隻見兩個太學生扶著一位老者顫巍巍地走上樓來,太學生們紛紛向他施禮。這位老者正是太學先生,他走到蘇軾近前,老眼昏花地瞧著他說:“我太學三千門徒,能對上此聯者恐無一人。不過適才大蘇先生說太學如何如何,老夫以為欠妥。”他捋了捋胡須,悠然背誦道:“‘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不知大蘇先生可否知道這首詞是何人所作?”蘇軾不假思索地說:“自然是我朝當今的文學泰鬥歐陽永叔大人。”太學老者以為蘇軾中了圈套,搖頭晃腦地說:“嗯,歐陽大人立誌摒除太學體,那大蘇先生認為歐陽大人寫的這些詞卻是什麽體?宮體?豔體?還是花間體?隻怕這歐陽體還不如太學體。哈哈!”眾太學生一聽,覺得有理,紛紛點頭稱是,有的人還幸災樂禍地說:“正是,看你如何解釋!”


    蘇軾正色道:“老先生之言,晚生不敢苟同。歐陽大人曾說:‘坐讀文章,臥讀小說,入廁才讀小詞。’歐陽大人偶爾戲作小詞,怎麽能和改革文風扯在一起?老先生應該讀過歐陽大人的政論文章吧,依晚輩看來,與歐陽大人的文章相比,太學體的文章是一味粉飾太平,堆砌辭藻,在故紙堆裏討飯吃,於時事毫無補益。試問不改革如何得了?”


    太學老者沒有想到蘇軾會如此反駁,一時有些亂了方寸,隻好硬著頭皮狡辯道:“什麽粉飾太平,什麽於時事無補益,不過是朝廷用來排斥太學,黨同伐異的借口罷了。難道說,歐陽體就對時事有益了?歐陽體就能使大宋消除邊疆隱患嗎?老夫看來,爾等習歐陽體之輩,不乏專務取巧投機之人,這個體那個體的隻不過是你們用來升官發財的階梯罷了!”太學生們覺得先生義正辭嚴,轟然叫好。


    蘇軾不卑不亢地回答:“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害群之馬,難免有之,但並不是改變太學體之過。老先生大概在汴京待久了,隻知黨派之爭,卻不聞民間疾苦,故而一說變革就歸為黨同伐異。晚輩自眉州來京,一路所見所聞,觸目驚心。老先生你看不見的是,我大宋早已一天天積貧積弱,若不變革,岌岌可危!而要變革,則必從文風改起,文風不改,選出的官員必是太學體的官員。這樣的官員隻知塗抹辭藻,嘲風弄月,以這樣的官員來管理大宋政務,則大宋富國強兵斷然無望!”隔壁房間裏的仁宗臉色沉重,一邊踱步,一邊激動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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