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亞尼節前夕。終於到了這一天。


    今晚淒風苦雨。北風在煙囪裏嗚咽,窗欞咯吱作響。冰雹落在壁爐裏的煤塊上,發出嘶嘶聲。現在晚上九點,房子裏空寂無聲。我讓文森特太太和她的侄子今晚住出去,隻留下瓦伊格斯。“要是我害怕了,叫你來,”我說,“你會來的吧?”“怕入室盜竊嗎,小姐?”她問,然後給我看她結實的臂膀,笑道,她會把所有房門和窗戶都關緊,我不必擔心。先前聽到過她上門閂,現在她好像又下樓去了,可能是在檢查是不是都鎖好了……她正躡手躡腳地上樓,轉動自己臥室門的鑰匙……


    我疑神疑鬼,嚇到她了。


    此時在米爾班克,夜班看守卡德曼小姐正在巡視牢房。那裏已經熄燈一小時。塞利娜說,我會在天亮之前到來。窗外的夜是我從未見過的幽深,我簡直無法想象還會有黎明到來。


    要是她不先來,我也不再需要破曉的到來了。


    下午四點,當日光開始消逝,我便不再走出房門。書架空空的,房間都不一樣了。我已經把一半的書打包裝箱。一開始,我把所有書塞進一個旅行箱,當然,箱子是提不起來的。我之前沒有考慮到,我們隻能帶我倆提得動的東西。我希望我能把一箱子的書寄到巴黎——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我隻能挑挑揀揀,哪些可以帶,哪些隻能放棄。我帶走了《聖經》,留下了柯勒律治73,隻是因為《聖經》裏寫著海倫的首字母,至於柯勒律治,我想到時候也能買吧。我從爸爸的書房拿了一個小時候特別喜歡把玩的鎮紙,那是個玻璃製的半圓,上麵有一對海馬。我把塞利娜的衣服都放在了一個箱子裏,除了酒紅色旅行裙裝、大衣以及一雙鞋和襪子,所有衣服都在裏麵了。沒有裝箱的鋪在了床上,影影綽綽裏,我看著它們,仿佛看到她躺在那裏,酣睡或是暈倒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會讓她身穿囚服來,還是讓她像個嬰孩一樣,赤裸地來。


    瓦伊格斯的床吱咯一聲,煤炭劈啪作響。


    九點四十五。


    快十一點了。


    今早海倫從沼府來信,說房子非常豪華,但亞瑟的姐妹盛氣淩人。她說普利西拉說自己可能有喜了。宅邸裏有一片凍住的湖,他們在上麵溜冰。我邊讀,邊合上眼,我可以清晰看見塞利娜長發及肩,戴著深紅色的帽子,身穿天鵝絨大衣,腳踩溜冰鞋——我肯定是想起了別的照片。我想象自己站在她身旁,寒風鑽進我們的嘴。我想象要是我沒有帶她去意大利,而是去了我妹妹在沼府的家,要是我和她並肩用餐,要是我和她住一個房間,吻她……


    我不知道什麽最讓他們恐懼:她靈媒的身份,罪犯的身份,還是她是個姑娘這個事實。


    “我們從華萊士太太那兒聽說,”海倫寫道,“你工作很忙,脾氣不好。看來你恢複得很棒!不過,你可不要太賣力,忘了來這裏。我需要小姑子把我從普利西拉家拯救出來呢!你至少也給我回個信吧?”


    今天下午我寫了回信,讓瓦伊格斯去寄。我看著她小心地拿著信封去郵局——我已無路可退。但我沒有寫給沼府,而是寄到了花園苑,注明:“待普賴爾太太回家後親啟。”我寫道:


    親愛的海倫:


    這封信多麽特別啊!可能是我寫的所有信裏最不同尋常的一封了——當然要是我的計劃成功了,我也許再也不會給你寫信了!我希望我可以把這封信寫好。


    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所作所為恨我,可憐我。我的一部分是恨自己的,我知道我的決定給母親、斯蒂芬、普莉絲蒙羞了。我希望你隻是難過我離開你們了,而不要痛斥我選擇的方式。我希望你能友好地,而不是痛苦地,回憶起我。你的痛苦在我要去的地方並無幫助。相信你的善良能像過去一樣,再一次幫助我的母親和哥哥渡過難關。


    要是有人一定要追究,我希望他們能把一切過錯歸咎於我和我的古怪性情。我和這個世界,和這世上所有平常的清規戒律格格不入。我找不到一個容身之處,一個可以讓我心滿意足的地方。我一直都有這種感受——你當然清楚,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你不知道我曾經瞥見的景象,不知道還有另一個世界,一個光彩熠熠、似乎歡迎我的地方!海倫,在一個超凡脫俗、不同凡響的人的指引下,我到了那裏。你不會明白的。他們會說她低賤平凡,他們會把我的激情說成粗俗而不道德的。你會懂,他們說的不是真相。隻是愛,海倫,隻是愛。


    不在她的身旁,我就活不下去!


    母親曾說我自私任性。她會覺得這是自私任性的。但是,她怎麽能那麽想呢?我並沒有驅使這件事發生,我隻是屈服了!我放棄一個生命,來獲得一個全新的、更好的生命。我要遠走高飛了,我想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渴望。我要——


    ……匆匆飛向日冕


    彼方有更好的睡眠。74


    海倫,我哥哥人好,我真為你高興。


    我簽了名。那句引語讓我頗為滿意,我寫的時候帶著些奇怪的感覺,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引用那樣的話了。塞利娜一來,我將要重生!


    她什麽時候來?現在十二點。夜更加淒苦,風更加凜冽。為何狂暴的夜晚總會在午夜更加狂野?在米爾班克的囚室裏,她聽不見這午夜風聲。她可能沒有準備好就來了,她可能會被折磨,會鼻青臉腫、神誌不清……我卻什麽都不能做,隻能幹等。她何時來?她說,天亮以前。何時天亮?還有六小時。


    我服了一劑鴉片酊,也許這可以指引她來吧。


    我摸了摸喉嚨口頸圈上的天鵝絨……她說頸圈會幫助她來。


    一點。


    兩點。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寫在紙上,時間過得真快!今晚對我卻仿佛有一年那麽長。


    她何時來?現在三點半,人們說這是人去世的時辰,不過爸爸不是這個點去世的,而是在白天。自從最後一晚陪夜以來,在這個點上,我還沒有這麽堅定地清醒過。我還從沒像那晚希望把他留在我身邊那樣,如此渴望她來到我的身邊。他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在看我嗎?他可以看見筆在紙上寫嗎?噢父親,如果您看得見我,如果您看見她在晦暗的夜色裏苦苦尋找我——就把我倆的靈魂帶到一起吧!要是您愛我,請您把那個我愛的她帶給我吧。


    我開始害怕了,但這是我萬萬不能夠的。我知道她會來,她不可能感受到我的渴念,卻無動於衷。但她怎麽來呢?我想象她衰弱地來,麵如死灰,病了或瘋了!我拿出她的衣服——所有衣服,不單單是旅行裙裝,還有那條裏裙與她眼睛的顏色特別相稱的珍珠灰連衣裙,以及那條天鵝絨鑲邊的白裙。我把衣服鋪在房間裏,燭光幽幽地落在衣服上。她像是棱鏡裏的鏡像,圍繞在我的周身。


    我拿出她的發束,編好辮子,我把它放在身邊,時而親吻。


    她什麽時候來?現在五點,漆黑依舊。哦!這揪心的等待讓人痛苦不已!我來到窗旁,推開窗框,狂風呼嘯,燭光搖擺,頭發胡亂飛舞,我任冰雹打在臉上,臉頰幾乎流血,我探身向前,在夜色裏苦苦尋找她。我喚她,大風似乎帶來了回聲。我渾身發抖,似乎整棟房子也被帶動著顫抖,就連瓦伊格斯也能感覺到我……我聽見她床下的地板咯吱作響,她在夢境裏輾轉反側,仿佛我的頸圈一緊,她就會翻一個身。她也可能聽到了我的呼喊,夢中驚起。你何時來?你何時來?我又喊:塞利娜!冰雹又帶來回聲……


    隻不過,我覺得我真的聽到了塞利娜的聲音,她在喚我的名字。我呆呆地站著,希望再聽一遍。瓦伊格斯沒有動靜了,她的噩夢離開了她。風也小了些,冰雹漸息。河水黝黑,波瀾不興。


    我沒有再聽到她的聲音,但我感覺得到她,她就在我的身邊。如果她來,應該快了。


    快了,馬上就來了。就在天亮前最後的一個小時。


    快七點了。夜晚已逝。街上馬車來往,雞鳴犬吠。塞利娜的裙子鋪在我的周圍,光彩似乎消逝了。過了一會兒,我把它們疊好,重新用紙包好。大風平息,冰雹化成雪花飄落。泰晤士河上起了霧。瓦伊格斯起床,為新的一天生火。好奇怪!我沒有聽到米爾班克的鍾聲。


    她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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