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戴安娜的那一大票朋友認為我們的結合純屬異想天開。有時我能瞧見她們看向我們這裏,嘴裏嘟囔著——“戴安娜的新歡”。她們就是這樣稱呼我的,仿佛我是一道炙手可熱的佳肴,而挑剔的味蕾遲早會對此厭倦。反倒是戴安娜自己,自從找上了我,似乎更不願意放我離開了。憑借那趟卡文迪什俱樂部的短暫拜訪,戴安娜著手為我打造了份全新事業——她的固定伴侶。現在,我被帶去旅行,出訪以及遠足的次數與日俱增;收到的西裝也越來越多,好讓我進入角色。我變得沾沾自喜起來。曾經,我還蔫蔫地坐在會客室的椅子上,指望她能賞枚金鎊送我回去。如今,當聽見夫人們竊竊私語著“這個戴安娜萊瑟比的怪胎”時,我也隻是拂去外套袖口的線頭,從口袋裏掏出繡有首字母的手帕,擺出一個微笑。從1892年的秋天到了冬天,再到1893年的春天,我依舊是戴安娜的心頭好,夫人們的閑言碎語也漸漸散去。我終於不再是戴安娜心血來潮的新歡,而是直接成了她的男孩。


    “來吃晚飯,戴安娜。”


    “來吃早飯,戴安娜。”


    “九點鍾過來,戴安娜,帶上那男孩。”


    她們會這樣稱呼是因為現在的我一直都是以男孩的身份與戴安娜一同出行,甚至當我們走出卡文迪什的薩福主義者群體,走入商店,進到餐廳,到公園漫步,到外麵的世界闖蕩時,我依然如此打扮。如果有人問起我,她會很有底氣地介紹說:“我的保鏢,內維爾金。”有些夫人也會求她介紹我,我猜她們家裏是有個待嫁的女兒。這時她會轉移話題說:“他是名國教高派教會教徒,太太……”她低語道,“他注定要獻身教會。這是他最後一個社交季了,之後他就要受領聖職……”


    是戴安娜又把我帶回了劇院——我畏畏縮縮地被她領進位於腳燈旁的包廂,又在吊燈變暗時哆嗦了一下。這些劇院都無比宏偉,正是她喜歡的那類。照明用的是電而非燃氣。人們皆是正襟危坐,我感覺毫無樂趣可言。我對演出挺滿意的,但更多時候我會把目光投向觀眾——總是能看到數不清的眼睛和觀劇望遠鏡,當然啦,他們的目光也會從舞台移開,轉而鎖定在我身上。我還看見了幾個昔日賣身時的熟人。一次我正在劇院的盥洗室裏洗手,感覺到有位紳士對我上下打量——他並不知道他曾讓我親吻過他,就在傑明街盡頭的小巷裏。之後我又在觀眾席裏看到了他,還有他的妻子。又有一次,我看見了艾麗斯甜心,那位在萊斯特廣場對我關愛有加的瑪麗——安妮。他也坐在包廂裏,認出我之後,送來了一枚飛吻。他同兩位紳士一道。我挑起了眉毛,他翻了個白眼。隨即他看見了與我坐在一起的人——戴安娜和瑪麗亞——便瞪大了眼睛。我朝他聳聳肩,他看上去若有所思——之後又翻了個白眼,仿佛在說,好一筆買賣!


    就像我之前講的,所有這些地方,我都是扮成男孩去的。實際上,隻有去卡文迪什時我才能作女孩打扮。那是這座城市裏唯一一處戴安娜能讓我穿上褲子並不怕為人所知的地方。可自從布魯斯小姐那次抱怨之後,她們引進了一條新規矩,之後我都是穿著裙子被領進去的——戴安娜給了我置辦了一些,可我現在已經不記得它們的剪裁和顏色了。在俱樂部裏,我坐那兒喝酒抽煙,被瑪麗亞調戲,被其他女士注視,而戴安娜則和朋友們會麵或是寫信。她經常這麽做,我想我猜得沒錯,她以樂善好施的慈善家而聞名,而女士們也有意結交她。她給一些慈善機構捐錢,送書給監獄裏的女孩。她還參與製作了一本女性參政的雜誌,名字叫《箭矢》[38]。她參與了所有事務,由我常伴左右。要是我湊上前拿起張報紙或是名單讀來消遣,她會把紙片抽走,就好像辛苦地盯著那麽多字看會累著我一樣。最終我隻能專注於《潘趣》[39]雜誌上的卡通畫了。


    我公開露麵的場合隻有這些,並不太多——我說的這段時期大約持續了一年。戴安娜把我看得很緊,大部分時間都把我放在家中展示。她說她要限製別人在我身上的目光;還說她害怕我會像照片一樣,因為被觸摸太多次而褪色。


    我說到的展示,當然,我是說真的:那是戴安娜秘密的一部分,將人們嘴上說的暗喻和調笑化為真實。我曾經為瑪麗亞、迪基和伊夫琳擺過造型,穿著那條有香煙燙痕的褲子和絲質的內衣。她們第二次來的時候,還帶了另一位夫人,戴安娜要我另外換身西裝給她們擺造型。從此以後,這變成了她的一種娛樂:把我放進一件新衣服裏展示給賓客,或是讓我在她們之間穿梭,為她們斟酒點煙。有一次她把我打扮成馬夫,穿著齊膝的緊身馬褲還戴著頂撲了粉的假發。這裝束和我當初演《灰姑娘》裏的角色打扮差不多,隻不過我在不列顛劇院的馬褲可沒這條那麽貼身,襠部也沒這樣碩大。


    馬褲的怪誕激發起她更多的靈感。她看厭了紳士套裝,開始以角色扮演的方式來展示我——在客廳裏,她讓我打扮好站立在一張小小的天鵝絨帷幔後麵。展示一周舉行一次。女士們過來吃晚飯時,我穿著男裝和她們一同用餐;等到她們喝起咖啡吞雲吐霧時我再離開,溜回自己房間換上裝備。在她們去客廳的路上我已經在帷幔後麵擺好造型;準備好後,戴安娜就會拉動一根帶穗的拉繩揭開我身前的帷幕。


    有時我是珀爾修斯[40],手提彎刀和美杜莎的頭顱,腳穿一雙搭扣及膝的綁帶涼鞋。有時我是背著翅膀、手持弓箭的丘比特。我當過聖塞巴斯蒂安[41],縛在一根木樁上——我還記得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固定住箭矢不讓它們垂下來。


    這之後有一晚,我當上了亞馬孫女戰士。我依然背著丘比特的弓,但這次還露出了一側乳房,戴安娜給乳頭上了胭脂。到了下一星期,她說我既然已經露了一個,不妨把兩個都亮出來——我成了法國的自由女神瑪麗安娜,頭戴弗裏吉亞軟帽,扛著大旗。


    再下一個星期,我是莎樂美:美杜莎的頭顱又派上了用場,不過這次是被放在盤子裏,粘上了胡子;女士們拍著手,我一邊起舞一邊脫得隻剩襯褲。


    這之後的又一個星期——好吧,那星期我是赫馬佛洛狄忒斯[42]。我頭頂桂冠,通體塗抹著銀色的油彩——身上一絲不掛,隻是在胯部綁著戴安娜的陽具先生。女士們喘著粗氣渴望見到他。


    這令他戰栗。


    當這股戰栗一如往常地在我身上起作用時,我想起了姬蒂,想她是否依然穿著男裝頭頂高禮帽,唱著《情人與妻子們》這樣的歌曲。


    戴安娜隨後過來,把一支粉紅色香煙放在我唇間,領我走進人群,讓夫人們撫摸那根皮帶。這之後我心裏想著的到底是姬蒂還是戴安娜,我說不上來。我相信,當時的我覺得自己再次成了皮卡迪利的男妓——或者不是男妓,而是男妓的客人。因為當我抽搐哭喊時,陰影中隻會投來微笑;當我顫抖流淚時,陰影中便傳來了笑聲。


    我對此無能為力,一切盡在戴安娜的掌握。她是如此大膽,如此狂熱,擁有惡魔一般的機敏。她如同一位女王,掌管著屬於自己的奇異宮廷——從這些聚會中我看出了這一點。女人們渴望認識她,並且矚目她。她們會帶禮物過來,“這是給你那件收藏品的”——她的收藏品不僅是她們的談資,也是她們嫉妒的對象。當她擺出一個姿勢,她們會抬頭仰望;當她開口說話,她們會側耳傾聽。我相信一定是她的聲音俘獲了她們——那種低沉悅耳的音色,曾在一個深夜把閑逛的我引誘進她內心的黑暗世界。一次又一次,我聽見爭論在戴安娜的一聲叫喊或是低語中瓦解;一次又一次,在擁擠的房間裏,零零散散的對話逐漸收聲,隻因說話者紛紛轉向她一連串的逸聞妙語,或是接連臣服於她抑揚頓挫的韻律。


    她的大膽具有感染力。女人被她吸引,為之著迷。她像是一位歌者,足以撼動全場。她像癌症,又像黴菌。她就是自己編寫的狂熱羅曼史中的一名主角——你要是把她與家庭女教師和修女放在一間屋裏,或許不出一個鍾頭她們已經扯下自己的頭發編成了一條鞭子。


    聽起來,現在的我對她感到厭倦。但那時我可沒有。我怎麽會厭倦她呢?我們曾是一對完美的搭檔。她淫蕩,她大膽——但誰能將這種大膽化為現實?誰又能見證她的激情、她強大的感召力?在她費裏西蒂廣場的家中,在獨特的迷醉氣氛之下,一切俗世平凡的法則統統停擺,誰來見證由放蕩主導的饗宴?除了我,還有誰?


    我是她一切歡愉的見證。我是她情欲留下的痕跡。她必須擁有我,或失去這一切。


    而我也必須擁有她,不然就一無所有。我無法想象她為我框定的生活之外的生活。她已經喚起了我體內特殊的渴求。我暗忖,除了戴安娜和那群女同性戀,還能有什麽人可以平息這種對同性的異常渴求?


    說起我新生活中的一項特質,即我已經失去了時間流逝的觀念,日複一日,周複一周,脫離了正常的作息。戴安娜和我常常做愛至淩晨,到傍晚時分才吃早餐;或者在正常時間醒來,放下窗簾賴在床上,之後在燭光下享用我們的午餐。有一次我們拉鈴叫布萊克,她是穿著睡袍過來的:那是淩晨三點半,她是從睡夢中被我們叫醒的。還有一次,我被鳥鳴喚醒,眯縫著眼看見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屋裏,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一個星期沒見過太陽了。在傭人們的辛苦操持下,整座宅子都溫暖如春,無論我們去哪裏,都有一輛馬車按我們的要求接送,季節的輪轉於我都失去了意義。直到戴安娜把絲質的外出服換成絨布的,從紗羅鬥篷換成貂皮鬥篷,而我的衣櫃裏則掛滿了羔羊皮、駝毛和粗花呢外套,我才意識到冬天已經來臨。


    在這堆陳年舊事裏,哪怕沉浸於費裏西蒂廣場的迷醉氛圍之中,哪怕被無數奢華享受包圍時,有一個紀念日我依然無法輕易忘懷。那是在我成為戴安娜的情人快滿一年的一天,我被一陣翻閱報紙的抖動喚醒。我的情人正在我身旁閱讀晨報,一行大標題映入我的眼簾:愛爾蘭將於六月三日公示自治法案。我大叫一聲。並非上麵的話刺激了我——它們於我毫無意義。而是這個日期對我來說,就和我自己的名字一樣熟悉。六月三日是我的生日,在這個星期我就要滿二十三歲了。


    “二十三!”戴安娜聽後說道,“多麽風華正茂的年紀!你依舊擁有熾熱的青春,如同蠢蠢欲動的戀人,光陰卻從幕簾後探出腦袋朝外窺視。”哪怕是在一大早,她都能夠誇誇其談,而我隻是打了個哈欠。不過接下來她說我們必須慶祝一下,這令我雀躍不已,“我們該做些什麽呢,”她說道,“做些以前沒做過的?我該帶你去哪兒呢……?”


    最後她靈光一閃,選擇了歌劇院。


    對我來說這主意聽上去很糟糕,不過我不打算表現出來——那時我還沒有對她心生惱怒,那是在之後的日子裏才發生的。我依然還是個小孩,一心撲在慶祝自己的生日上。我的生日終於到了,還有禮物——禮物總是吸引人的。


    早飯時,我收到了兩個金色的包裹。大的那個裏麵裝著一件鬥篷——穿去看歌劇恰到好處,而且相當華麗。可我早已料到會是這個,壓根沒把它算作一件禮物。然而第二件包裹給了我莫大的驚喜。它又輕又小,我立馬知道這定是一件珠寶——也許是一對袖扣,或者是別在領巾上的飾鈕,也可能是枚戒指。迪基在她左手的小指上就戴著一枚,我很是羨慕——是的,我肯定那就是一枚戒指,和迪基的一樣。


    可那並不是戒指。而是一塊表,銀色的,配有細長的皮表帶。有兩根黑色的指針顯示小時和分鍾,飛速轉動的那根是用來記秒的。表盤上安著塊玻璃,指針靠上發條來驅動。戴安娜瞧見我把它握在手裏時便笑了。“這是給你戴在手腕上的。”她最後才說。


    我驚喜地望著她——那個時候還沒有人戴腕表,這完全就是件新奇的進口貨——我隨即想把表扣到手腕上。當然,我沒法自己戴上,就和費裏西蒂廣場裏的許多事物一樣,你需要一個女仆前來料理。最後是戴安娜給我戴好的。之後我倆坐在一起盯著小小的表盤,看秒針飛快地掠過,聽著它的嘀嗒聲響。


    我說道:“戴安娜,這是我見過的最美妙的東西!”她紅了臉,看上去很滿意:她是個蕩婦,但也是個人。


    瑪麗亞過來後,我向她展示了手表,她微笑著點點頭,隔著皮表帶摩挲著我的手腕。之後她笑起來:“親愛的,這個時間不對!你把它設在了七點,可現在才四點一刻呢!”


    我又看了眼表盤,詫異地皺起眉。我一直隻是把它當作條手鏈在戴,還沒想過用它來看時間。為了瑪麗亞,我當即把指針挪到了4和3—可實際上沒有這個必要,當然,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必要給它上發條。


    那塊表是我收到的最好贈禮,但還有其他禮物。瑪麗亞送了一支象牙手杖,銀質的頂端飾有流蘇,和我的劇院新裝扮十分相襯。實際上,那一晚我和戴安娜成了引人注目的一對,為了匹配我的行頭,她穿了身黑白銀三色的禮服,是在沃斯[43]定製的。我深信我們看上去就像剛從時裝畫報上走下來的。走路時,我確保自己的左手臂端得筆直,好亮出那塊表。


    我們在蘇法利諾餐廳的一個包間裏吃的晚飯,同迪基和瑪麗亞一起——瑪麗亞還帶著沙丁,她的小靈狗,並把一個碟子裏的佳肴喂給它。侍者們已經得知今天是我的生日,紛紛圍攏過來,為我斟酒。“這位年輕的紳士今天幾歲了呢?”他們問戴安娜。聽他們的口吻就知道他們覺得我比自己的實際年齡還要小些。我猜,他們將戴安娜認成了我的母親。出於多種原因,這念頭可不妙。有一次,我停下擦鞋,戴安娜和她的朋友們就站在一旁看著。擦鞋人看了一眼迪基,和許多普通人一樣,他把女同性戀氣質當成了某種家族遺傳,便問我迪基是不是我阿姨,帶我出來玩上一天。虧得她的長相,我被錯認成個小男生倒也不錯。她有幾次試著在穿戴上和我較勁。像是在我生日那晚,她穿了件帶袖扣的襯衫,長裙上麵罩了件男士短鬥篷。可是在脖頸處她卻戴了個花邊領飾——換作我才不會穿得這麽女裏女氣的。她自己沒覺得——她要是知道一定會嚇壞的!——她就像個疲倦的瑪麗——安妮,就是有時你會在皮卡迪利看到的,被年輕男孩包圍著的那種,他們在那兒賣了那麽久,被視為“女王”。


    我們的晚餐相當豪華,用完餐後,戴安娜派侍者去雇馬車。就像我先前講的,我覺得她的安排並不算是種款待,但當我們的馬車來到皇家歌劇院門口,排進喧鬧的隊列時,我還是沒能抑製住自己的興奮之情。戴安娜、瑪麗亞、迪基還有我一行人進入了擠滿紳士貴婦的大堂。我從沒來過這兒。這一年裏我陸陸續續地被帶出去活動,卻從未躋身於如此高貴氣派的行列之中——紳士們和我一樣,身穿鬥篷,頭頂絲質禮帽,手裏拿著觀劇鏡;女士們佩戴著鑽石,她們又長又緊的手套拉得高高的,直到腋下,仿佛剛把整條手臂從裝滿牛奶的浴缸裏撈起來似的。


    我們在擁擠的大堂裏待了一會兒,其間戴安娜和一些她相識的貴婦相互點頭致意,瑪麗亞把沙丁抱在胸前,離那些繁忙的腳步、擁擠的隊伍還有晃蕩的鬥篷遠遠的。迪基說要去給我們端一托盤的飲料來,說著就走了。戴安娜開口了:“給我們寄存一下外套行嗎,內維爾?”她朝一個櫃台點點頭,那裏站了兩個穿製服的男人,正在接收鬥篷。她轉過身讓我脫下她的外套,瑪麗亞也一樣。我拿著它們艱難地穿過大堂,隨後站定解下了自己的鬥篷——全程我的腦子隻想著:這是個多麽華麗的聚會啊!我在這兒看上去是多麽漂亮!還特別確認了下我手裏的外套沒有垂落下來把手表蓋住。櫃台前大排長龍,我無所事事地等在隊伍裏,開始看著那兩個員工從紳士那兒接過鬥篷並提供票據。其中一個身材消瘦,臉色蠟黃——他可能是意大利人。另外一個是黑人。最後總算排到了我,那人在我遞上外套時歪了下頭,我才認出他是比利小子,我在不列顛劇院的煙友。


    起初,我隻是瞪大了眼,說真的,那時候我正盤算著如何在他認出我之前逃之夭夭。但他來取我的外套時我沒能鬆手,他抬起視線時——我就知道他壓根沒認出我來,隻是在納悶我在猶豫什麽,對此我感到十分抱歉。我開口說道:“比爾。”他看上去更疑惑了。然後他回道:“先生?”


    我咽了口唾沫,又說道:“比爾,你不記得我了?”我湊上前壓低聲音:“我是南,”我說,“南金。”他變了臉色,說道:“我的上帝啊!”


    隊伍變得更長了,我身後傳來一聲叫喊:“耽擱了老半天是怎麽回事?”比爾從我手裏接過外套,迅速走到衣架處掛起來,隨後給了我一張票據。他移步到一邊,隻留下他朋友和外套作一小會兒鬥爭。我也挪了地方,遠離那群擁擠的紳士,現在我們倆隔著桌子麵對麵,搖搖了頭。他的眉毛因為汗水亮晶晶的。他的製服是一件白色短外套,還配了枚廉價的鮮紅色領結。


    他說:“上帝啊,南,你真是嚇了我一大跳!我還以為你是哪個來找我討債的先生呢。”他看著我的褲子,我的外套,我的頭發,“你這個模樣晃到這裏來是想幹嗎?”他擦擦眉毛又四處張望了下,“你和經紀人一起來的嗎?你不會是有演出吧,南——是嗎?”


    我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開口道:“你現在可不能再叫我‘南’了,比爾。實際上——”實際上,我還沒想好怎麽告訴他。我猶豫了,可我沒法跟他撒謊,“比爾,我現在是以男孩的身份生活的。”


    “以男孩的身份?”他大聲道,隨即拿手捂住了嘴。即便如此,隊伍裏還是有一兩個滿腹牢騷的紳士抬起了頭。我緩緩地又挪開一點。我重複道:“我現在被當作男孩看待,和一位夫人一道,她照顧我……”聽到這兒,他看上去總算有些明白了,點了點頭。


    他身後的意大利人弄掉了一位紳士的禮帽,惹得紳士嘖嘖抱怨。比爾說:“你能等一下嗎?”便走去幫他的朋友收了另外幾件鬥篷。隨後他又回到我身邊。那個意大利人臉色不太好。


    我瞥了一眼戴安娜和瑪麗亞。大堂的人少了一些,她們正站著等我。瑪麗亞把沙丁放下,小狗正撓著她的裙子。戴安娜轉過身看我。我看向比爾。


    “那你怎麽樣?”我問他。


    他看上去可憐巴巴的,舉起手——上麵戴了枚結婚戒指。他說:“不錯,現在我結婚了,剛結的!”


    “結婚了!哦,比爾,我真為你感到開心!是哪個姑娘?難不成是弗洛拉?是不是弗洛拉,我們以前的服裝師?”他點點頭說是。


    “多虧了弗洛拉,”他補了句,“我才能在這裏工作。她自己就在附近工作,有一個月是在老莫劇院[44]。她依然,你知道的”——他突然看上去相當尷尬——“她依然,你知道的,給姬蒂當服裝師……”


    我瞪著他。隊伍裏的抱怨聲越來越大,意大利人投來的怨毒眼神越來越多。他又走回去幫忙處理鬥篷、禮帽還有票據。我把手伸向頭,用手指捋了捋頭發,想要明白他剛才告訴我的事。他和弗洛拉結了婚,弗洛拉依然跟著姬蒂,姬蒂在米德爾塞克斯劇院有個場子。而那兒和我現在站的地方隻隔了三條街。


    當然,姬蒂和沃爾特結了婚。


    他們幸福嗎?我接下來想問問比爾。她有沒有提起過我?她有沒有想起我?她有沒有想念我?可等他回來後——他看上去更焦慮了,眉毛上沾滿了汗水——我隻是問道:“那演出,演出怎麽樣呢,比爾?”他吸了吸鼻子,答道:“不怎麽好,我覺得不好。不能跟以前的比……”


    我們兩個注視著彼此。他的臉更粗糙了,下巴上長了一點肉,眼周的膚色比我之前認識他時更深。意大利人隨後叫道:“比爾,你還不過來?”比爾說他必須得走了。


    我點點頭,朝他伸出手。他與我握手時,看上去欲言又止。隨後他飛快地講道:“要知道,你那個樣子從不列顛劇院離開,我們都感到很遺憾。”我聳聳肩,“還有姬蒂,”他繼續說,“真的,姬蒂是我們之中最難過的那個。她和沃爾特一起寫了告示,就登在《時代》和《參考周報》上,連著登了好幾周。這些,南,你難道就沒看見嗎?”


    “沒有,比爾,從來沒有。”


    他搖了搖頭。“而現在,你在這兒,打扮得像個爵爺!”但他向我的西裝投去了懷疑的一瞥,接著說道,“你確信嗎,你真的肯定你現在一切都好?”


    我沒有回答他,隻是再次望向了戴安娜。她正歪著頭追尋我的身影,旁邊站著瑪麗亞,沙丁和迪基。迪基捧著個放著我們飲料的托盤,把單片眼睛舉在眼前,說道:“酒要變溫啦,戴安娜。”聽上去怒氣衝衝的。大堂裏的人已經變得稀少,所以我能清楚地聽見她講話。


    戴安娜又歪過頭說:“那孩子在幹什麽呢?”


    “他在和那個黑鬼講話,”瑪麗亞答道,“衣帽間的那個!”


    我感到自己的臉頰燒紅了,迅速回頭看比爾。他原本跟隨著我的目光,可現在被一名遞來外套的紳士攔截了,他把外套接過櫃台,轉身掛上了那排衣架。


    “再見了,比爾。”我說,他側過身點點頭,給了我一個難過的微笑作為告別。我退了一步,可又立馬回到櫃台,手搭上他的胳膊問道,“姬蒂的表演時間,老莫的節目表上排的是什麽時候?”


    “她的表演時間?”他一邊思索一邊疊著鬥篷,“我不太確定。下半場的開頭幾個節目裏吧,九點半左右……”


    隨即傳來了瑪麗亞的聲音:“內維爾,是小費有問題嗎?”


    我意識到,要是再在他那兒多磨蹭一會兒,有些相當可怕的場景會立刻上演。我沒有再看他,而是飛快地回到了戴安娜身邊,說沒什麽事,我很抱歉。可當戴安娜舉起手想把我之前弄亂的頭發撫平時,我感受到比爾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躲開了;當她勾起我的手臂,瑪麗亞走近勾起我的另一條時,我的脊背似乎一陣戰栗,就好像被一把手槍頂著似的。


    劇院大廳本身富麗堂皇,而我隻是目光呆滯地注視著一切。我們沒有包廂——已經來不及定包廂了——不過我們的座位絕佳,就在正廳前排的正當中。然而,由於我的緣故我們晚到了,正廳幾乎已經坐滿。我們不得不跨過二十多雙腿才能落座。迪基把酒弄灑了。沙丁咬了一位圍了狐裘圍脖的貴婦。戴安娜最後落座時,抿著嘴唇麵色不悅——這根本不是她為我們安排的入場方式。


    而我坐下,對她無動於衷,對一切無動於衷。我心裏想著的隻有姬蒂。她依然在劇院,和沃爾特一起演出。比爾每天都能見到她——之後就能見到她,演出結束後,就在他接弗洛拉的時候。哪怕是現在,就在即將亮相登場的歌劇演員往臉上塗抹油彩時,她也坐在三條街開外的化妝室裏上妝。


    我正想到這裏,指揮出現了,掌聲隨之響起,燈光熄滅,觀眾安靜下來。等到樂聲終於奏響,帷幕拉起之際,我卻恍恍惚惚地盯著舞台。而演唱開始後,我一陣哆嗦。上演的歌劇是《費加羅的婚禮》。


    我幾乎記不起演了些什麽。我隻是想著姬蒂。不知怎的,我的座位仿佛變得尤其狹窄堅硬,讓我不適地扭動挪移,直到戴安娜靠過來小聲要求我坐定。我一直在想,那段日子裏,我走遍整個城市,害怕會在某個拐角看見姬蒂;我想到了我采用的偽裝,就是為了避開她。實際上,在我當男妓的那些日子裏,避開姬蒂已經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因此縱觀倫敦,我會自動規避某些區域絕不涉足;在找尋新的街區之前,我還會花時間思考,不在一些街道做任何逗留。我就像是一個身有瘀傷或者肢體折斷的人,學著如何在人群裏走動卻不擠壓到傷口。如今,得知姬蒂離我這樣近,這感覺如同我不得不親手擠壓傷口、扭曲殘肢一般。樂聲漸響,我的腦袋開始作痛,我的座位似乎變得前所未有的狹窄。我看向手表,可昏暗的燈光令我看不清表盤。我得傾斜表麵借用舞台上的燈光,可動作時手肘撞到了戴安娜,她慍怒地歎了口氣,瞪著我。手表顯示八點五十五分——我真慶幸我之前給它上了發條!歌劇正進行到滑稽的那幕:伯爵夫人和她的女仆逼著男孩穿上裙子並把他鎖進櫃子裏,這裏的演唱和鬧劇簡直糟透了。我轉向戴安娜,開口道:“戴安娜,我受不了了。我會在大堂那兒等你。”她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可我揮開了,並站起身來,“抱歉,哦!抱歉,哦!”我衝每一位惱火的先生女士招呼了一路,磕磕絆絆地碰到了許多雙腿,我步履蹣跚地穿過了一排座位,朝引座員和大門走去。


    和舞台的喧鬧相比,外麵的大堂真是清淨。意大利人正坐在衣帽間看報紙。我走向他,他嗤笑一聲。“他沒在這兒。”我問起比爾時他回答道,“表演一開始他就不在這兒了。你要拿鬥篷嗎?”


    我說不用了。我離開劇院,向德魯裏巷進發——我很在意我的西裝、閃亮的皮鞋還有別在翻領上的花。走到米德爾塞克斯時,我看到一群男孩正在研究節目單,並對著表演評頭論足。我走上前,越過他們的肩膀猛瞧,想找出那個我需要的名字和節目。


    沃爾特沃特斯與姬蒂,我終於看到了。我震驚地發現姬蒂去掉了“巴特勒”的姓氏,還得借由沃爾特的舊藝名上戲。如比爾所說,他們差不多排在下半場的開頭——單子上的第十四個節目,排在一名歌手和中國魔術師後麵。


    票亭裏坐著個穿紫羅蘭色裙子的姑娘。我走到窗前,朝大廳點點頭,“現在誰在台上?”我問道,“第幾個節目了?”她抬起頭,看見我的裝束,嗤嗤地笑了起來。


    “你迷路了,親愛的,”她說,“你要看的是歌劇,就在拐角那兒。”我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她收起微笑,“好吧,阿爾弗雷德爵爺[45],”她隨後講道,“現在是第十二個,貝拉巴克斯特,東區的考克尼女歌唱家。”


    我買了張六便士的票——當然,她做了個鬼臉:“早知道我們應該鋪塊紅地毯的。”實際上,我不敢坐得離舞台太近。我想象比利小子跑來劇院告訴姬蒂,他見著我了,還有我的打扮。我依然記得,在一個小劇場裏,當你踏出聚光燈,你就能看到觀眾席和舞台離得多麽近。當然啦,加上我的外套和領結,我會變得相當顯眼。要是姬蒂在我看她表演時瞧見了我,她本應為沃爾特獻歌,眼神卻要與我交匯,那將會多麽可怕啊!


    所以我去了樓上的邊座。樓梯特別窄,我轉個彎看到一對依偎在一起的情侶。我需要側過身,貼著經過他們。就和票亭裏的姑娘一樣,他們瞪著我的西裝,隨後嗤笑起來。隔著牆我就能聽見樂隊的敲敲打打。等我登上最高那級台階到達門口時,敲打聲更響亮了,我的心髒隨之在胸腔裏劇烈跳動著。最後我穿過大廳,走進昏暗炫目的燈光中,熱氣、煙霧還有人群散發的臭味幾乎讓我踉蹌。


    台上的女孩穿了身火紅的裙裝,她扯動下身的裙子,好露出裏麵的長襪。她唱完一首歌時,我正扶著柱子讓自己站穩。之後她又唱起了另一首歌。觀眾似乎對此心知肚明,送上了掌聲和口哨。在掌聲漸弱前,我穿過走道找到一個空位。它一旁就坐著一長串男孩——顯然,這是個糟糕的選擇。他們看見我的觀劇套裝和胸花時,聚攏到一塊,嗤嗤竊笑。其中一個舉起手咳嗽一聲——好像在說“有錢人!”。我不看他們,轉而專注地看向舞台。過了一會兒,我掏出一根煙點燃。劃火柴時,我的手在顫。


    考克尼的女歌唱家終於唱畢,贏得陣陣喝彩。舞台清空了一會兒,觀眾席傳來了喊聲、腳步聲和騷動。樂隊奏響了一段叮叮當當的中式旋律,迎來下一個節目,引得我前排的一個男孩躍起,大叫道:“蒲叮叮!”幕簾升起,魔術師和女孩登場,台上還有口黑色箱子——和戴安娜臥室裏的那口沒啥差別。魔術師響指一打,出現一陣閃光,劈啪作響,接著噴出一股紫煙。看到這些,那群男孩把手指貼近唇邊,吹響口哨。


    我已經看過,或者說我覺得自己看過上千遍這樣的演出。可現在的我,雙唇緊緊夾著香煙,看著這一幕,心中愈發難受不安。我回想起自己坐在坎特伯雷宮的包廂裏,心髒怦怦直跳,緊攥著那副蝴蝶結手套的時光,那些日子似乎遙遠又陌生。可我曾經對這些如此熟悉,我抓緊了座位上發黏的絲絨布套,望向舞台通向側翼的一隅,隱約看見有根纜繩垂在灰蒙蒙的地板上,我想到了姬蒂。她就在那兒,就在帷幕後麵的某處,也許正在調整自己的裝束——不管她穿了什麽;也許在和沃爾特或是弗洛拉聊天;也許聽著比利小子告訴她碰見我的事,愣愣地出神——也許微笑,也許落淚,也許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沒想到呢!”——然後將我拋在腦後。


    我把這些可能都想了一遍,此時魔術師變起了最後一個戲法。又來了一陣閃光,然後是更多的煙霧:它們甚至飄到了樓上的邊座,嗆得全體觀眾紛紛咳嗽,可他們一邊咳嗽一邊發出歡呼。帷幕降下,又是短暫的清場,以準備下一個節目。隨著燈光師更換了聚光燈的濾光片,舞台上閃過藍色、白色和黃色的光芒。我抽完一支煙,又摸起第二支。這時,坐在我那排的男孩們都見到了我的動作,於是我遞上煙盒,他們一人拿了一支,說著:“真大方。”我想起了戴安娜。我猜想要是歌劇已經結束,她會不會還在等我,一邊咒罵一邊拿節目單拍著自己的大腿?或者她丟下我,一個人回費裏西蒂廣場去了?


    可之後音樂奏響,帷幕拉起。我望向舞台——沃爾特登場了。


    他看上去特別壯,比我記憶裏還要壯。也許他又長胖了,也許他在演出服裏墊了些東西。他的小胡須精心梳理過,顯得特別紮眼滑稽。他穿了條格紋闊腿窄腳褲,配了件綠絲絨的外套,頭上戴著圓頂吸煙帽,煙鬥插在口袋裏。他身後掛著張會客室的布景,身旁放了把扶手椅,他靠在上麵唱歌。舞台上隻有他一個人。我從沒見過他穿演出服以及帶妝的樣子。他和我有時夢裏見到的樣子大不一樣——夢裏的他披著鬆垮的襯衫,胡須濕漉漉的,手放在姬蒂身上——我又看向他,皺起眉,看到他站在那兒,心裏卻沒什麽感覺。


    他是個溫和的男中音,唱起歌來悅耳動聽,他的首個亮相就博得了一陣掌聲,現在又迎來第二輪讚賞的鼓掌,還有一兩聲喝彩。然而,他的歌曲內容卻很奇怪:歌裏在唱他走丟的兒子,名叫“小傑基”。這歌分成好幾節,每部分都以相同的副歌結束——大概是這樣唱的,“在哪兒呢,哦,小傑基現在在哪兒呢?”我感到這場景真是詭異,他獨自一人唱著這樣一首歌。姬蒂在哪兒呢?我深吸了口煙。我沒法想象她戴著絲質禮帽,配著領結,拿著花,融入這樣的場景裏……


    突然間我腦海中生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沃爾特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絹,拿它擦了擦眼睛。我就猜到接下來他會提高聲音開始唱副歌,不少聲音加入進來,齊聲唱道:“在哪兒呢,哦,小傑基現在在哪兒呢?”我在座位上換了個姿勢,心想,千萬別是那樣!哦求你了,求你了,千萬別是那樣的演出!


    可偏偏就是那樣。沃爾特正哀怨地唱著,舞台邊傳來一個尖尖的嗓音:“你的小傑基在這兒呢,父親!這兒呢!”一個身影奔上舞台,抓住他的手,並親吻起來。那是姬蒂。她穿著一身小男孩的水手服——一件肥大的白襯衣,係著藍色寬腰帶,白色的燈籠褲,長襪子,以及一雙棕色的平底鞋,她背後還有頂草帽,用緞帶拴著。她的頭發又留長了,梳成了一個卷。現在樂隊奏起另一段旋律,她和沃爾特唱起了二重唱。


    觀眾為她送上掌聲與微笑。她跳起來,沃爾特彎下腰在她麵前搖了搖手指,全場大笑。他們喜歡這個段子。他們喜歡看到姬蒂——我可愛、俏皮、神氣的姬蒂,穿著及膝長筒襪扮演她丈夫的孩子。他們看不到我漲紅了臉,尷尬萬分。就算看到了,他們也不會知道我為何會如此。就連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隻是在可怕的羞恥前感到痛楚。哪怕他們對她發出噓聲或是朝她扔雞蛋,我都不會這麽難受。可是他們喜愛她!


    我努力看向她。這時我想到了我的觀劇鏡,便從口袋裏掏出來舉到眼前。透過鏡片望去,她離我很近很近,近得就像在做夢一樣。她的頭發盡管更長了,但還是栗色的。她的睫毛還是那麽長,身段依舊像柳樹般纖細。她把她可愛的小雀斑遮蓋起來了,取代它們的是幾點滑稽的汙垢。可是我——曾經如此頻繁地用手指觸摸過它們——相信自己能夠隔著妝容捕捉到下麵的形狀。她嘴唇依然那麽豐滿,唱歌時亮晶晶的。在唱段中間,她抬起嘴巴,把吻落在沃爾特的胡須上。


    看到這兒,我扔下觀劇鏡。我發現旁邊的男孩們正一臉嫉妒地盯著我的觀劇鏡,於是把它遞給他們傳著看——最後大概是傳到了頂層樓座的一個姑娘手裏。


    我看回舞台,姬蒂和沃爾特看上去變得特別小。他低低地坐在椅子上,把姬蒂拉到膝上坐著,她抱著胸,穿著男孩單鞋的腳不住地擺動。我一眼也看不下去了。我站起身。男孩們叫嚷起來——我並沒聽清。我跌跌撞撞地穿過走道,找到出口。


    回到皇家歌劇院,我發現歌手依然在台上尖叫,銅管依然隆隆作響。這還隻是我隔著門聽見的。我不敢一路穿過正廳坐回戴安娜身邊,也無法直麵她的不悅。我把票給了衣帽間的意大利人,之後坐到了大堂的天鵝絨椅子上,看著街道漸漸擁擠起來,有等候的馬車,有賣花的女人,還有妓女和男妓。


    最後傳出“好極了!”的歡呼,以及贈予女高音的喝彩。劇院的門大開著,大堂裏擠滿了喋喋不休的人群,戴安娜、瑪麗亞,迪基還有狗適時地出現了,她們看見我等在一旁,走上來打著哈欠斥責我,問我到底出了什麽事。我說我在男廁所裏犯了惡心。戴安娜把手放上我的麵頰。


    “看來今天的驚喜你是受不過來了。”她說道。


    可她的語氣極為冷淡,返回費裏西蒂廣場的一路上我們均是一言不發。胡珀太太把我們引進門,隨即把身後的大門上了閂,我隨戴安娜走到她的臥室,但從她身邊走開了,走向自己那間。正要過去時,她把手放上我的胳膊,問道:“你要去哪兒?”


    我甩開自己的胳膊。“戴安娜,”我說道,“我感覺糟透了。讓我一個人待著。”


    她又抓住了我。“你感覺糟透了,”她帶著嘲諷的語氣說道,“你覺得你的感受會和我有一絲半點的關係嗎?馬上到我的臥室來,你這個小蕩婦,還有,把衣服脫了。”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道:“不,戴安娜。”


    她靠近我說:“什麽?”


    有錢人在說“什麽”兩字時有種特別的調調:這個詞被磨尖磨利了,從他們口裏冒出猶如一把匕首出鞘。這就是戴安娜現在的樣子。在那條昏暗的走廊裏,我感覺芒刺在背,萎靡不振。我咽了口唾沫。


    “我說了‘不,戴安娜’。”但聲音很小。可當她聽完,一把抓起我的襯衫,我一個趔趄,說道,“放開我,你弄疼我了!放開我,放開我!戴安娜,你會扯壞我的襯衫的!”


    “什麽,你說這件襯衫?”她應聲道,手指隨即插進紐扣下麵猛扯,直到襯衫被撕裂,露出了我光裸的胸脯。隨後又抓住我的外套從我身上剝下——全程她一邊動手一邊喘著粗氣,四肢緊緊地挨著我。我搖搖欲墜,靠在牆上,用胳膊擋著臉——我以為她會揍我。可最後我看見她臉色鐵青,不是因為盛怒,而是因為欲望。她拿過我的手,將手指放在了禮服的領口。我悲哀地發現,這才是她想要我做的。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下體一顫。我用力拉扯她的蕾絲,聽到了幾處針腳崩開的聲響,這聲音對我起了作用,就如同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我將她那件黑白銀三色的禮服扯下,這件從沃斯買來與我的服裝相配的禮服現在變成一堆破布踩在我們腳下。她讓我跪在這堆破布上幹她,直到她一次又一次達到高潮。


    之後她還是把我送回了我自己的房間。


    躺在黑暗中,我瑟瑟發抖,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床邊的衣櫃上,我的生日禮物在星輝下閃著微光,是那塊腕表。我拿起它,感受它在我指尖的涼意。但當我把它貼近耳朵時,我戰栗了——它一直都在念著:姬蒂,姬蒂,姬蒂……


    我丟開它,把枕頭捂在耳朵上想要隔絕那個聲音。我不會哭!我不會哭!我甚至不會去想。我隻會讓自己屈服,永遠地,沉溺於費裏西蒂廣場沒心沒肺的日子,再也感覺不到季節的變遷。


    那時我就是這麽想的,可我的好日子快到頭了。而我漂亮手表上的指針正緩緩地掠過這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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