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不停蹄地走了大概一個小時,但是沒有仔細看路,有時候又折回原路。與其說是為了逃離姬蒂,不如說是躲著她而迷失在這城市裏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我需要一個房間,一個又小又破的房間,不讓任何人找到我。我想進去蒙住頭,像某種打洞或冬眠的動物,比如西瓜蟲或者老鼠。於是我在陰暗冷漠的大街上徘徊,尋找寄宿之處、廉價客棧和窗戶上掛牌寫著“床位出租”的房子。我覺得這些房子都會適合我,但還是想找個看上去歡迎我的。


    最後我好像找到了一個。我在摩爾蓋特和聖保羅大教堂附近遊蕩,差點走到了克拉肯威爾。我仍舊沒有注意周圍的人——大人和小孩見我背著一個水手包,麵色蒼白地艱難跋涉,不是盯著我看就是哈哈大笑。我的頭垂了下來,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是我知道自己身處某個廣場——我聽到熙熙攘攘的聲音,周圍小販的聲音,聞到了依稀可辨卻叫不出名字的臭味、甜味和讓人惡心的氣味。我緩行慢步,感覺眼前的路變長了,我的鞋底變得黏糊糊的。我睜開眼,看到腳下的石頭變紅了,沾上了血水。我抬起頭,看到一座雅致的鐵製建築,裏麵都是搬運著動物屍體的敞篷車、手推車和搬運工。


    我來到史密斯菲爾德的肉市了。


    我歎了口氣。旁邊有個賣煙的亭子,我走過去買了一盒煙和幾根火柴。男孩找錢給我時,我問他這附近有沒有出租空房的寄宿之處。他告訴我幾個地方,並叮囑我,“這附近的出租屋都不太好啊,小姐。”我隻是點了點頭就走了,走著走著就看到了他說的第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在法靈頓街火車站附近,一條沒人打掃的路上聳立著一棟牆皮剝落的房子。房門前放著一個床架、十幾個生鏽的鐵罐和一些破爛的板條箱。另一扇門前有一群光腳的孩子,正在朝土裏灑水。但我根本沒有抬眼看這些。我隻是走到門前,把包放在台階上,敲了敲門。在我身後的鐵軌上,一輛火車吭哧吭哧地開過,我腳下的台階也一陣震顫。


    一個麵色蒼白的女孩給我開了門,盯著我看了半天,我問她有沒有空房間,她轉過身,朝身後的黑暗說了些什麽。過了一會兒,一位女士出來了,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我當時的樣子一定相當奇怪,穿著昂貴的裙子,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紅著眼,吸溜著鼻涕。我那副樣子一定相當頹廢,雖然我根本顧不得這些。這位女士最後一定判斷我人畜無害。她說她是貝斯特太太,還有一間屋子出租,收費是一星期五先令,或者七先令帶女仆。她希望能預付房費。這樣的條件適合我嗎?我迅速想了一下,表現得漫不經心,然後說可以——我已經沒法認真思考了。


    她租給我的房間狹窄而破舊,屋子裏幾乎沒有顏色。房間裏的一切——壁紙、地毯,甚至壁爐下的瓷磚不是摩損掉色就是陳舊得褪色,全都灰頭土臉的。屋子裏沒有煤氣,隻有兩盞煤油燈和被熏黑的煙囪。壁爐架上有一麵小鏡子,已經模糊不清,就像老人的手背一樣斑斑點點。窗戶朝向市場。這裏和我們在斯坦福希爾的房子大相徑庭,而這點起碼給了我一種疲憊的滿足感和安慰。我現在看到的其實隻有床,一個舊得可怕的床墊,邊緣發黃,中間發黑,上麵還有一片碟子那麽大的陳年血漬。盡管這張床如此不堪,那一刻卻給了我一種奇妙的吸引力。房門很結實,上麵插著一把鑰匙。


    我告訴貝斯特太太我想立刻就租下這間屋子,並且從信封裏拿出錢來。她看到這個信封,露出了鄙夷的表情——我想她大概把我當成個風塵女子了。“我得先告訴你,”她說,“我這套房子是個幹淨地方,我希望房客也都是正經人。過去我租給單身女士遇到過麻煩。我不管你們幹什麽,也不管你們在外麵都見誰,但是我不允許有男人出現在單身女士的房間……”


    我說這方麵我不會給她添麻煩的。


    對於貝斯特太太來說,我一定是個奇怪的房客。從斯坦福希爾的住所逃走以後的幾個星期裏,我都按時交房租,但從來不出門。沒有人來看我,也沒有人給我寫信。我固執地待在屋裏,緊鎖房門,不是在咯吱作響的地板上踱步,就是自言自語或者哭泣。


    其他房客一定覺得我瘋了,也許我確實是瘋了。然而,我覺得自己那麽活著完全符合情理。我能去哪兒消化這種痛苦呢?我在倫敦所有的朋友——鄧迪太太、西姆斯和珀西,比利小子和弗洛拉,也都是姬蒂的朋友。如果我去找他們,他們會怎麽說?他們隻會為姬蒂和沃爾特終成眷屬而高興!如果我回惠特斯特布爾,他們會怎麽說?我剛從家裏回來,並且那麽驕傲。而且他們似乎從我離開家的第一天起就覺得我會一事無成。身處他們中間渴望著姬蒂並不容易。而現在我失去了姬蒂,又怎麽能回去過原來的日子呢?


    於是,盡管我想到不斷寄到斯坦福希爾的信將沒有人拆封,也沒有人回複,盡管我猜到家人回想起我的態度,會覺得我背棄了他們,很快就不再給我寫信,但我也無可奈何。我想起自己拋棄的東西——我的女裝,我的收入,歌迷和崇拜者給我的信件和卡片,刻著我姓名首字母的箱子——想到這些,我渾然不以為意,仿佛這都是別人的過去。我想到《灰姑娘》,想到我違背了合約,讓不列顛劇院的人失望了,我也不在乎。在這個新家,我叫“阿斯特利小姐”,如果我的鄰居們曾在舞台上見過南金,他們也不會認出我來——事實上,連我自己也認不出她了。我根本無法直視自己帶來的衣服。我把它們放在床下,原封不動地塞在包裏,讓它們褪色。


    沒有人來看我,因為沒人知道我在這裏。我隱藏起來,消失在世界上。我丟棄了友誼和歡樂,把擁抱痛苦當作事業。過了一周,又一周,一周,又一周,我什麽都不做,除了睡覺、哭泣和在臥室裏踱步。不然就是站在窗前,額頭貼著髒兮兮的窗子,看著下麵的市場,不斷有動物的屍體被運過來,堆起來,然後被買走。我見到的人隻有貝斯特太太,還有瑪麗——這個小女仆進來給我倒夜壺,給我拿來煤和水,有時我讓她給我買煙和食物。她遞給我包裹時的表情顯示了我已變得多麽古怪,但是我對她的恐懼和驚詫不以為意。除了自己的悲痛,我對一切都無動於衷。我以一種詭異而可怕的狂熱沉浸於這種悲痛。


    我感覺自己好幾周沒有梳洗過了,當然也沒有換過衣服,因為沒有別的可以換。我也早就不戴假發了,任由我的頭發淩亂油膩地貼在耳朵上。我不停地抽煙,從指甲到指關節都變成了棕黃色,但是我幾乎沒怎麽吃東西。因為我一直在看那些被拖到史密斯菲爾德的動物屍體,因此一想到吃肉就惡心。我隻想吃最柔軟的食物。就像個懷孕的女人,我的口味變怪了,隻想吃甜味的白麵包。我付給瑪麗一先令又一先令,讓她去肯頓市集、懷特查貝爾、萊姆豪斯和蘇荷區給我買麵包圈、奶油蛋卷、希臘烤麵包還有中國點心。我把這些東西放進茶杯裏蘸著吃,茶是我用爐子上的水壺煮的,煮得很濃,加了牛奶。這是我和姬蒂在坎特伯雷遊藝宮最初的日子裏,我經常給她沏的茶。茶的味道就像她,既是安慰,又是可怕的折磨,被我一同喝下。


    盡管我對時間不以為意,它依然悄無聲息地流逝。那段日子也沒什麽好說的,真是糟透了。我樓上的房客搬出去了,又搬來一對帶著嬰兒的貧窮夫妻。孩子有疝氣,每天晚上都哭。貝斯特太太的兒子有了個戀人,也把她帶回來了,在樓下的客廳裏喝茶、吃三明治,她還會唱歌,有人給她鋼琴伴奏。瑪麗的掃帚打破了一扇窗戶,尖叫了一聲,貝斯特太太卷起袖子打了她,於是她又尖叫一聲。這就是我在昏暗的小屋裏聽到的聲音。或許這聲音也是些許安慰,但其實沒有什麽能安慰我。它們隻讓我注意到一些事情,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接吻的聲音,愉快的聲音,憤怒的聲音——那些被我拋在身後的聲音。當我從那扇髒兮兮的窗戶向外眺望,如看蟻群或是蜂群無異——我完全認不出自己曾經屬於的這個世界。隻有隨著日子變暖,白天變得明亮,還有史密斯菲爾德的臭味變得更濃烈,我才意識到這一年又慢慢進入了春天。


    我以為自己可以消失於無形,像房間裏的壁紙和地毯一樣顏色褪盡。我可能就那麽死了,而我的墳墓無人問津。我或許會昏迷不醒,直到世界末日——如果最後沒發生某件事喚醒我。


    我在貝斯特太太家裏住了七八個星期,沒有出過房子。我還是隻吃瑪麗給我拿來的東西。盡管我隻讓她給我買麵包、茶和牛奶,但她有時也會給我帶回更多有營養的食物,勸我吃下去。“如果你不吃一點,”她說,“你會消失的。”她給我拿來從法靈頓路買回來的烤土豆、餡餅、鰻魚凍,都是用一層層報紙緊緊包裹起來的,油乎乎地冒著熱氣。我都吃了——如果她給我一袋砒霜,我也會吃下去的。我習慣了一邊吃土豆或餡餅一邊把包裝紙攤平,讀上麵的字——大多是十天前的事情,無非是盜竊、謀殺和職業拳擊賽。我做這些的時候就和看窗外東倫敦的街區一樣無精打采。但是有天晚上,當我在膝蓋上攤開一張報紙,從縫隙裏揀出餡餅渣子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我認識的人名。


    這一頁是從一張廉價的劇院報紙上撕下來的,是一個叫作“音樂廳羅曼史”的專題。這幾個字出現在一個小天使舉起來的橫幅上,下麵寫著幾個小標題,諸如本和米莉宣布訂婚,著名雜技演員即將結婚,哈爾哈維和海倫的華麗蜜月……這些藝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也懶得去看,因為這篇文章的正中央有一個專欄,還有一張照片,讓我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巴特勒和布利斯,專欄的題目寫著,戲劇界最幸福的新人!照片上的姬蒂和沃爾特穿著結婚禮服。


    我麻木地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把手放在這頁紙上,發出了叫喊——迅速、尖厲而痛苦的叫喊,仿佛那一頁紙太熱,燙傷了我。我的叫喊變成了低沉、憤怒的呻吟,不斷持續,直到筋疲力盡。很快我就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貝斯特太太站在門口叫我的名字,充滿好奇又滿懷恐懼。


    我停止喊叫,平靜了一點。我不希望讓她進來詢問我的悲痛,給出無用的安慰。我回複她說我沒事,隻是做了個惱人的噩夢。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離開了。我又看了一眼膝蓋上的紙,讀了這篇帶照片的報道。上麵說沃爾特和姬蒂在三月底結婚了,到歐洲大陸去度的蜜月。姬蒂會休息一段時間,然後重返音樂廳,和沃爾特搭檔,編排全新的節目,於秋季開演。上麵說,她的老搭檔南金小姐在霍克斯頓的不列顛劇院演出時病了,現在正忙著計劃自己的新事業。


    讀到這裏,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不是想哭,而是想笑。我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吐出來。我好像一百年沒有笑過了,現在最怕的就是聽見自己的笑聲,因為我知道自己笑起來一定非常可怕。


    這陣惡心過後,我又開始讀報。我一開始想毀掉它,撕了它,或者把它扔進火裏。然而現在我卻不想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我用指甲劃過這篇文章的邊緣,然後沿著劃痕慢慢地把它撕了下來。剩下的報紙我扔進了壁爐,但是印有姬蒂和沃爾特結婚照的部分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那是一片蟬翼,摸得太用力就會毀壞。我想了一會兒,走到鏡子跟前。玻璃和鏡框之間有個空隙,我從一邊把剪報塞了進去。於是那一片剪報被玻璃固定住,擋住了我的一部分鏡像——房間太小了,我從每個角度都能看到它。


    我可能有點發燒,但我的頭腦卻比這一個半月以來都清醒。我看著照片,又看看自己。我看到自己蒼白憔悴,雙眼紅腫,有了黑眼圈;我曾經那麽愛惜、保持著光潔柔順的短發,現在變得又長又髒。我的嘴唇咬得幾乎流血,裙子髒兮兮的,腋下都酸臭了。他們,我想,這些都是他們幹的——就是照片上的那一對!


    在這段痛苦的時間裏,我第一次覺得,我讓他們把自己弄成這樣,實在太愚蠢。


    我轉過頭,走到門口呼叫瑪麗。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看起來有些緊張。我告訴她我想泡個澡,需要肥皂和毛巾。她極度不解地看著我,因為我從未提過這種要求。然後她跑到地下室,很快就傳來了她拖著浴盆上樓的乒乒乓乓的聲響,以及廚房裏鍋壺相碰的咣當聲。很快,貝斯特太太聽到響動,也從客廳裏出來了。當我告訴她我突然想洗澡的時候,她看起來麵色蒼白,非常吃驚地說:“哦,阿斯特利小姐,這樣真的好嗎?”她可能以為我想在浴缸裏溺死,或者在水裏割腕。


    當然,我並沒有這麽做。我在水汽氤氳的浴缸裏坐了一個小時,盯著壁爐,或者姬蒂的照片,輕輕用肥皂和法蘭絨毛巾按摩著自己酸痛的四肢和關節,使其恢複活力。我洗了頭發,還有眼角的汙漬,洗了耳朵下麵和膝蓋後麵,還有腋下和兩腿之間,直到把身上搓紅搓疼了為止。


    最後我大約是睡著了,看到一個奇怪而令人不安的幻象。


    我想到一個惠特斯特布爾的女人,一個我們的老鄰居,我已多年不曾想起她。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死了,死得非常意外,死狀也很離奇。醫生說她的心髒硬化了。心髒的表麵變得像皮革一樣堅硬而粗糙,瓣膜變得遲緩,心跳得越來越慢,然後完全停止。除了疲勞和呼吸困難以外,她死前並沒有什麽征兆,她的心髒悄悄地衰竭,然後心跳就停了。


    當我和姐姐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倆都嚇壞了。那時我們還小,受到家人的妥善照顧,想到我們的器官會自然衰竭——我們最重要的器官會自發地窒息,就嚇得不輕。那個女人死後的一周,我們談論的話題除此就沒別的了。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發抖,憂心忡忡地用手指摩挲著肋骨,感覺著胸腔並不明顯的跳動,一心害怕這模糊的節奏會停止或者變慢,像那個不知不覺中死掉的可憐鄰居一樣,我們小小的心髒會不會也悄悄地硬化?


    此刻我的思緒回到現實,感覺到漸漸變冷的浴缸、褪色的房間,還有牆上的照片。我的手指在肋骨上摩挲,感受著胸腔裏老化的器官。然而,這一次我似乎找到了。我身體的中心有一塊黑暗、沉重而安靜的東西,不知不覺地在那裏生長,現在卻給我一種安慰。我覺得胸口緊縮而疼痛,但並沒有因為這疼痛而扭動或者流汗,相反,我雙手環抱著肋骨,擁抱著我黑暗而沉重的心,像抱著戀人那樣。


    或許,這時沃爾特和姬蒂正一同漫步在法國或者意大利的大街上,或許他正在側身撫摸她,就像我撫摸著自己;或許他們在親吻,或許正躺在床上……這種事我想過上千遍,一想到就哭泣,就咬自己的嘴唇。但是現在我盯著照片,感覺自己的痛苦麻木了,就像我的心因為憤怒和沮喪而麻木一樣。他們走在一起,全世界都獻上微笑!他們在大街上擁抱,陌生人也為之高興!我卻一直活得蒼白得像條蟲,遠離了快樂、舒適和安慰。


    我從浴缸裏站起身來,不顧四濺的水花,拿起了照片,但這次我把它揉成一團。我大叫一聲,在地板上踱起步來:這次不是頹廢地轉悠,而是想要適應新的肢體,去感覺我全身的蛻變和新生的疼痛。我拉開房間的窗戶,朝黑暗探出身子——倫敦的夜晚從來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充滿了各種聲音和味道,我已經把自己與這一切隔絕了很久。我會再次回到這個世界,我會重回這個城市,他們已經把我隔離得足夠久了!


    但是,哦!第二天早晨我走到大街上,才發現這一切有多艱難。外麵那麽肮髒,那麽擁擠,喧鬧得令人頭暈目眩!我在倫敦生活了一年半,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地盤。但是以前我在倫敦出行都是和姬蒂或者沃爾特一起。實際上,通常我們不是步行,而是坐馬車。現在我從瑪麗那裏借了一頂帽子和一件外套,卻依然覺得自己像是沒穿衣服走在克拉肯威爾一樣。我之所以緊張,一是因為害怕遇到熟人,讓我想起以前的日子,或者,更糟的是,看到姬蒂挽著沃爾特,微笑著走過我身邊。這種恐懼讓我停下腳步,不斷後退,撞了好多人,耳邊罵聲不斷。這些咒罵尖銳如針,讓我發抖。


    然後,總有人看我或者叫我,還有兩三個人抓我、摸我、捏我——都是男的。我以前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也許,我帶著孩子、背著包袱,果斷地走在路上,或者低著頭走路,他們就會讓我順利通過了。但是,如我剛才所說,我走得漫不經心,左顧右盼,我想這樣的女孩就是在吸引著男人的搭訕和輕薄。


    人們的眼神和騷擾就像咒罵一樣,讓我顫抖。我回到貝斯特太太那裏,用鑰匙打開房門,躺在酸臭的床墊上,一邊哭泣一邊發抖。我以為我的新生活會是前景光明,以為外麵的街道會歡迎我的回歸,然而它們隻是把我打回原先的痛苦之中。更糟糕的是,外麵的世界讓我受到了驚嚇。我想著,我要如何承受這一切?我要如何生存?姬蒂現在有沃爾特了,姬蒂已經結婚了!而我卻貧困孤單,無所依傍。我隻是一個孤單的女孩,而這個城市更喜歡情侶和紳士。女孩孤身一人在這個城市裏隻會被審視打量。


    那天早晨我發現了這個事實。我本該早就意識到的,從那些我在姬蒂身旁唱的歌裏麵。


    這真是個殘酷的笑話。我這麽多次穿著男裝在倫敦的各個舞台上昂首闊步,現在竟然會害怕走在大街上,隻因我是個女孩!如果我是個男孩就好了,我可憐巴巴地想。隻要我是個男孩……


    我吃了一驚,然後坐起來。我想起在斯坦福希爾時姬蒂說過,她說我太像個男孩了。我想起我穿著褲子擺姿勢時鄧迪太太的反應:她太像了。我當時穿的那套衣服——沃爾特在新年前夜給我的藍色嗶嘰西服還在我的床下,和其他我從不列顛劇院拿回來的演出服一起被塞在水手包裏。我滑下床墊,倒出包裏的衣服,讓它們一股腦兒地鋪在地板上。它們擺在我身旁,在這個褪色的房間裏鮮豔帥氣得不可思議:我以往生活中所有的形狀和質感,音樂廳的味道和旋律,我舊日的激情,全都在這些衣服的縫線和褶皺裏。


    有那麽一會兒我坐在那兒發抖,害怕被回憶占據,再次哭泣。我幾乎想把這些衣服塞回包裏,但還是深吸一口氣,用手擦了擦眼睛。我把手放在胸前,放在給我力量的沉重和黑暗之上。


    我撿起那件藍色嗶嘰西服抖了抖。衣服皺得厲害,但是因為一直放在包裏,並沒有損壞。我穿上它試了試,又穿了件襯衣,打了條領帶。我清瘦不少,褲子在我的腰上晃蕩。我的屁股變窄了,胸也比以往小了。唯一有損我男孩形象的是那件愚蠢的錐形外套,不過我發現外套的衣褶是縫進去的,並沒有剪掉。壁爐架上有一把我切麵包用的刀,我拿起它把那些針腳拆掉了。外套立刻恢複了原先的男子氣概。再整一整頭發,穿上一雙合適的男鞋,任何人——哪怕是姬蒂——在街上看到我也不可能看出我是個女孩。


    在我實施這個大膽的計劃之前,還有兩三個障礙需要克服。首先,我要再次熟悉這個城市。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在法靈頓和聖保羅的街道四處遊走,才習慣了馬路的熙熙攘攘,男人們看我的時候我也不再覺得難受了。然後還有個問題——如果我真的要穿著演出服在街上走,我應該在哪裏換衣服。我不想全天候當男孩,也不想離開貝斯特太太的房子。然而我可以想象到,如果有一天我穿著褲子出現在貝斯特太太麵前,她會是什麽表情。她一定會覺得我瘋了,可能會叫來醫生或是警察。她肯定會把我攆出去,讓我無家可歸。我一點也不想那樣。


    我需要一個遠離史密斯菲爾德的地方,實際上,我需要一個更衣室。但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有這種地方出租。我想幹草市場的妓女是在皮卡迪利的公廁裏換衣服的——她們在洗手池前化妝,在廁所門前掛上“使用中”的牌子,在裏麵換上浮豔的衣裙。這個方法不錯,但是我沒法模仿,如果有人看到我從女洗手間穿著嗶嘰絲絨西裝、戴著禮帽出來,那一定會破壞我的計劃。


    最後我還是從倫敦西區的妓女身上找到了答案。我開始每天漫步到蘇荷區,注意到那裏有很多寫著“鍾點房”的房子。一開始我還天真地想,有誰會在那裏睡一個小時呢?隨後我才明白,沒人會在裏麵睡覺,妓女們把她們的客人帶進去,他們會躺下,但不是睡覺。一天,我站在貝裏克街路口的一個咖啡攤前,看著一家鍾點房的旅館大門。有男男女女陸續踏進門檻,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們,除了斜著眼坐在門口凳子上收錢的老婦人——收完客人錢、遞給客人鑰匙以後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我想哪怕是童話劇裏的馬被妓女牽著韁繩拉進來了——隻要馬付了硬幣——也不會有人停下來多看一眼。


    因此,幾天以後,我把演出服放在包裏,跑到這個旅館開房。老婦人看了看我,陰森地笑了笑。然後我給了她錢,她塞給我一把鑰匙,點頭讓我走進她身後黑暗的走廊。鑰匙黏糊糊的,我那個房間的門把手也是黏糊糊的,實際上,整個房間真是糟透了,又潮濕又難聞,牆薄得像紙一樣,在打開包換衣服的時候,我聽到了樓上樓下還有隔壁的各種聲音——呻吟、拍打、笑聲,還有床墊的搖晃聲。


    我換衣服的動作很快,伴隨著一聲聲呻吟和笑聲,我的勇氣變得愈發稀薄。但是當我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這鏡子上有一道裂縫,裂縫裏還殘留著血跡——當我最終看到自己的樣子,我笑了,我知道自己的計劃錯不了。我從房東的廚房裏借來一把熨鬥,把套裝上的褶皺都熨平了,還用縫紉剪子把頭發給修剪了一下——這會兒我用唾沫把頭發捋了捋。我把裙子和錢包放在椅子上,走出門,把門鎖上。我這顆重生的黑暗之心一直跳得很快,像一個鬧鍾。如我所料,當我從台階上那個老鴇旁邊走過,她幾乎沒有抬眼,於是我略帶猶豫地走向貝裏克街。每當有人看我,我就心驚肉跳,我等著有人突然叫嚷起來:“一個女孩!有個女孩,穿著男孩的衣服!”但是沒有人看我,他們的目光越過我,落向我身後的姑娘。沒有人叫喊,於是我挺直身子。在聖路加教堂,有個男人的手推車碰到了我,他說:“沒事吧,小夥子?”還有留著卷曲劉海的女人把手放在我胳膊上,頭靠著我說:“帥哥,挺精神的啊,我知道個好地方,你想不想來看看?”


    首次表演的成功給我壯了膽。我回到蘇荷區又轉了一圈,走得更遠,然後去了第二次、第三次……我成了貝裏克街鍾點房的常客,那個老婦人給我留了個房間,我每周去三次。當然,她已經發現了我去那裏的目的,盡管從她眯眼看我的樣子,我想她也不確定我到底是個去她那裏穿上褲子的女孩,還是個去換上裙子的男孩。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確定。


    每次出門,我都搞出些讓扮相更完美的新花樣。我去理發店把女性化的劉海剪掉了。我買了鞋子襪子,襯衣和內褲。我用繃帶裹緊本就曲線不明顯的胸部,讓它更為平坦。我還在腹股溝那兒放了一條手絹或者一隻手套,整齊地疊好,模仿一個鼓起來的小陽具。


    我不能說自己是快樂的——現在的我不可能快樂了。我在貝斯特太太那裏度過了太多痛苦的時光,除了在屋裏一蹶不振什麽也沒幹。我的希望和色彩都像屋子裏的牆壁一樣褪色了。但倫敦絕對不會因為我的哭泣而褪色。現在我終於能在倫敦自由行走了,像一個男孩,一個穿著精致西裝的帥小夥那樣走在路上,別人隻會羨慕,絕不會嘲笑——嗯,我隻知道當時的自己很滿意這種脆弱的魅力。


    “讓姬蒂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吧,”我會想,“我是個女孩的時候她不要我——但如果她看到現在的我!”我想起母親曾經從圖書館借過一本書,寫一個被逐出家門的女人偽裝成保姆來照料她的孩子。如果我能再見到姬蒂,就作為一個男人來追求她,然後再露出真麵目,讓她心碎,就像她讓我心碎那樣!


    想是這麽想,我也沒打算聯係她。然而想到可能會與她偶遇——看到她和沃爾特在一起——我還是會顫抖。甚至到了六月,到了七月——她一定已經度完了愉快的蜜月——我也沒在任何音樂廳或者劇院的海報上見過她的名字。我沒有買過和劇院有關的報紙,因此從未聽聞她的消息,不知她成為沃爾特的妻子後過得好不好。我隻在夢裏見過她。夢裏的她仍舊甜美可愛,呼喚著我的名字,讓我親吻她的嘴唇。但是最後,沃爾特的胳膊挽住了她雀斑點點的肩膀,她把羞愧的目光從我身上轉移到他那裏。


    然而,我不再哭泣著從這樣的夢境中醒來了,我隻會讓它們帶我回到貝裏克街。我覺得這些夢境會讓我的偽裝顯得更加華麗。


    我的扮相到底有多逼真呢?直到盛夏的末尾,八月的一天晚上,我在伯靈頓拱廊商業街散步的時候才意識到。


    大概是晚上九點,我在路上散步時,駐足於一家煙草店的櫥窗前,凝視著櫥窗裏的商品——雪茄盒、雪茄剪、銀質牙簽、玳瑁梳子……天氣很熱,我沒有穿藍色嗶嘰西裝,而是穿了我唱《猩紅熱》的衣服——一件禁衛軍製服,一頂幹淨利落的小帽子。我解開了領口的扣子透氣。


    我站在那裏的時候,注意到自己旁邊站著一個人。他也跑到櫥窗跟前,似乎正在一步步靠近我。這會兒他已非常接近我,近到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胳膊貼著我,還聞到了他身上肥皂的味道。我沒有扭過頭看他的臉,但瞥到他的鞋子相當精致,擦得幹幹淨淨。


    一兩分鍾的沉默過後,他開口說:“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我沒有回頭看他,隻是表示同意,非常誠實地說,確實如此。接著又是沉默。


    “我看你很喜歡這些陳設啊?”他繼續說。我點了點頭,但這次扭過頭看他了,他看起來很滿意,“那我敢說我們可是誌同道合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個紳士,但聲調低沉,“嗯,我並不抽煙,但是我沒法拒絕優質煙草店的誘惑。這些雪茄、刷子、指甲剪……”他做了個手勢,“煙草店有一種男性魅力,你說是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像自言自語,最後他終於低聲而迅速地說,“你願意嗎,私下來?”


    他的話讓我眨了眨眼,“什麽?”


    他迅速環顧四周,就像上了油的腳輪一樣迅速而油滑,然後他看回我,“你想玩玩嗎?我們去你那兒?”


    “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我說——雖然,說實話,我有點動心。


    他一定以為我在開玩笑。他笑了,舔了舔小胡子。“你不知道?我以為你們衛兵都很熟悉這些了。”


    “我不是,”我拘謹地答道,“我上周才入伍。”


    他又笑了,“新兵啊!那我猜你也沒有和別的男人幹過了?你這麽帥的小夥子!”我搖了搖頭。“嗯,”他咽了口唾沫,“你現在想做嗎,和我?”


    “做什麽?”我說。他敏捷而老練地看了我一眼。


    “用你可愛的屁眼給我服務,或者你漂亮的小嘴。或者就把你白皙的手伸進我的褲子。不管怎麽樣,衛兵,你喜歡就好。隻要別再嘲弄我了,我求你。我已經和掃把棍兒一樣硬了,難受得隻想釋放出來。”


    盡管我們的對話如此令人震驚,我們的眼睛仍然盯著櫥窗,沒有被打斷。他繼續細聲細語,用同樣迅速的低聲說出各種汙穢的提議,嘴上的胡子都沒有跟著顫動一下。我想任何一個路過的人都會覺得我們兩個隻是各自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想到這兒,我笑了。我和剛才一樣調侃,“那,你給我多少錢?”


    聽到這話,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憤世嫉俗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是在這僵硬之下,我看到了他的饑渴——他也沒有指望我要別的。他說:“一個金鎊吸一口,或者一個羅伯特,”當然,他指的是羅伯特勃朗寧詩歌裏的性隱喻,“半個基尼舔一下。”


    我搖了搖頭,向他推了推帽子然後走了,讓他獨自說完了這個笑話。但是他急不可耐地半轉過身,我看到他的腰間有個東西金光閃閃。是條粗大的黃金表鏈。這條表鏈從他熨得平整妥帖的條紋外套上垂落下來。我再次看向這個男人,櫥窗的燈照亮了他的臉,我看到他濃密的胡子和頭發都是薑黃色的,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顴骨凹陷,不過最重要的是,他看起來很像沃爾特。像姬蒂與之親吻並同床共枕的沃爾特。


    這個想法對我產生了奇特的效果,我開口說——但就像有人在替我說話,而不是我自己在說——我說:“好啊,我幹。我可以——摸你,一個金鎊。”


    他擺出一副做交易的樣子。當我走開後,我感覺到他在櫥窗前徘徊了一會兒,然後跟上。我沒回剛才那家妓院——我並不明白自己到底該做什麽,但是覺得不應該和他在一個房間裏,讓他選擇羅伯特——我應該在附近找個地方,一個隱蔽的角落,那些妓女當洗漱間用的地方。我走近那裏,果然看到一個女人出現了,在擦幹自己裙擺下的腿。她朝我眨了眨眼。她走後,我站在那裏等著,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來了。他用報紙擋住褲衩,拿開報紙以後,我看到了一個和瓶子一樣大的家夥。我嚇到了,但是他過來站在我麵前,看起來十分期待。當我開始解他的紐扣,他閉上了眼睛。


    我掏出他的陽具,仔細看著:我從來沒有這麽近地仔細觀察過——並不是有意冒犯這位先生——它可真是嚇人。但是關於這玩意兒,音樂廳裏總是有很多笑話,因此我非常清楚它們是用來幹什麽的。我抓住了它,開始動作——我敢肯定我的動作非常生疏,但他似乎不以為意。


    “真是又粗又長。”我說。我聽說每個男人在此刻都想聽到這樣的話。這家夥發出了呻吟,睜開了眼睛。


    “哦,我真希望你能親我一下,”他低聲說,“你的嘴唇真是完美,就像個女孩。”


    我放慢節奏,又看了一眼他緊繃的陽具,然後我跪了下來,就仿佛跪在那裏的是別人,而不是我自己。我想,這就是沃爾特的味道!


    然後我把他的精液吐在地上,他慷慨地感謝了我。


    “或許,”他扣上扣子,“或許我還能在這個地方再見你一次?”


    我沒法回答,事實上,我覺得自己都快哭了。他給了我一個金鎊,然後猶豫了一下,湊上來親了我的臉頰。這個動作讓我嚇了一跳。當他感覺到我的顫抖,他誤會了,看起來思慮重重。


    “不,”他說,“你們士兵小夥子不喜歡這樣,是嗎?”他語調怪異,當我仔細看他,發現他的眼睛很亮。


    方才,他的興奮讓我覺得奇妙,現在,他的感情讓我陷入沉思。當他離開廣場的時候,我還在那裏發抖——不是因為悲傷,而是感覺到一種詭異的滿足。這個男人看起來像沃爾特,而我以一種非同尋常的方式給他帶去快感,為了姬蒂。但是這種行為讓我覺得惡心。最後,他的快感變成了一種憂傷。他的愛如此強烈,如此隱蔽,必須通過一個陌生人來滿足,在這樣一個散發著臭氣的廣場。我知道這種愛。我知道袒露了悸動的心是什麽後果,你生怕它跳得太快,聲音太大,將你出賣。


    我曾經壓抑了自己的心跳,然而還是遭到了背叛。


    而現在我背叛了另一個人,他就像我一樣。


    我收起這個紳士的金鎊,來到萊斯特廣場。


    這裏是我在倫敦西區漫步時往往會繞開或者快速走過的地方,我還記得我第一次來這兒是跟姬蒂和沃爾特一起,因此這兒有一段我通常來講不願重溫的記憶。然而,今晚我有意到這裏來了。我造訪了我們曾經去過的莎士比亞雕像,斜靠著它看著我們曾經看過的風景。我想起沃爾特說過我們是在倫敦的中心,問我知不知道是什麽讓這巨大的心髒跳動的。遊藝表演!那個下午我環顧四周,驚訝於全世界豐富多樣的遊藝表演匯聚在這樣一個非凡之地。我看到了窮人和富人,衣著華麗的人和肮髒汙穢的人,黑人和白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我看到他們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我那時激動地想,作為姬蒂的朋友,我也會在這裏找到自己的位置。


    從那以後,我的世界觀發生了多麽巨大的變化啊!我了解到倫敦生活比我想象的更奇特,也更多元。我也了解到並非所有偉大的多樣性都能輕易地為人所知,並非所有的細節都流暢而優雅地呈現在你眼前,相反,它們模糊不清,重疊交錯。還有一些恐為大眾所知,悄悄藏在暗處,隻對它們覺得能理解的人暴露自己。現在,不知不覺地,我也被標記上這樣一個秘密的元素,成為其中的一員。


    我看著從四麵八方經過我的人群。這裏有三四百個男人,或者四五百個。他們中有多少是我剛才摸過的那種?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我看到有個家夥朝我這邊看,有意地。然後又看到一個。


    或許自從我扮成男孩回歸社會以後,就有很多人這樣看我,隻是我沒有注意到,或者沒明白其中的門道。然而我現在明白了——於是我又一次顫抖起來,既滿足又憎惡。我穿上褲子是為了避開男人的目光,現在卻覺得自己成了他們凝視的對象——他們以為我和他們一樣,是那種人——嗯,對此我並不煩惱。對我而言,這就像某種奇特的複仇。


    我繼續遊蕩了一兩個星期,觀察並學習這個世界的方式和姿勢。走和看是這個圈子的主題:你走著,讓別人看你;你觀察別人,直到發現自己喜歡的臉蛋或身材。點頭、眨眼、搖頭,故意走進一條小徑或者一個公寓……最初,我無意加入這種交易,隻是觀察。也有上千個人這麽看我。有些人,我用挑逗萬分的眼神去看,不過大部分我看了幾眼就丟在一旁,表現得毫不在意。但是一天下午,一位看起來有點像沃爾特的紳士靠近了我。他隻想讓我摸他,並在他耳邊說一些汙言穢語——這些要求似乎並不過分。如果我略有猶豫,他應該沒有發現。我提出了條件——還是一個金鎊,並且把他領到了上次那個地方。他的陽具似乎非常小,然而我仍稱讚它又大又好。


    “你是個美少年。”完事後他對我耳語。我毫不費力地拿到了錢。


    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就像我踏入演藝事業一樣——我就這麽輕而易舉地適應了新的裝扮,開始了新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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