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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顧容麵無表情, 心說別喊了,你師尊死了。


    回溏城花燈節有廟會,沈家二公子心靈手巧, 親手給妹妹做了個精致的兔子花燈, 正歡喜著牽著妹妹去逛廟會。


    廟會千人雲集, 明燈萬盞, 沈顧容仰著頭興致勃勃地猜燈謎, 突然感覺牽著妹妹的手一鬆。


    再低頭, 他已經坐在這兒了。


    他枯坐了一個時辰, 拚命說服自己隻是在做夢。


    大腿都掐紫了,還是沒能醒。


    最後, 他終於從外麵孩子口中的“星河”“牧謫”,確定了自己所在何處。


    星河,牧謫。


    謫。


    沈顧容飽讀閑書, 自小到大看過的話本都得論斤算, 還很少看到有人用“謫”這個字作為名——唯一一次見到,好像是在一本雜書上。


    那本書的名字不太記得了, 隻記得裏麵有個一己之力拯救三界蒼生的人, 名喚牧謫。


    牧謫左臉天生疫鬼胎記, 生逢瘟疫橫行,村落城池屍橫遍野,周遭百姓全覺得他就是瘟疫源頭,要將他燒死示眾。


    火燒疫鬼, 十裏八村的百姓都來圍觀驅邪。


    火都架上了,卻被一愛管閑事的修道仙人相救,拜師離人峰。


    牧謫以凡人之軀,修煉入道,年紀輕輕便突破元嬰,最後手刃反派,拯救蒼生。


    而在外麵哭天喊地的星河……


    如果沈顧容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就是書中所言,未來會被魔族蠱惑入魔、虐殺師尊沈奉雪、造成三界大亂的反派——虞星河。


    沈顧容深吸一口氣,小腿肚子有點疼。


    這些都隻是猜想,或許隻是巧合,讓沈顧容最終確認自己真的身處那本雜書中的原因,是他現在這具殼子。


    青衣白發,冰綃覆目,腕間一串木槵紅珠,十六顆珠子隱約刻著“奉雪”二字。


    離人峰聖君,沈奉雪。


    想起書中師尊被小畜生虞星河囚禁數年,最後在牧謫相救之前被虞星河殘忍虐殺的下場,沈顧容有點慌。


    書中師尊的結局隻有一句話——


    離人燈長明,他死在一場風雪中。


    最厭煩雪天的沈顧容說:“呸。”


    外麵的小反派還在嗚嗚嗷嗷:“師尊!求師尊救命!”


    對沈顧容來說,小反派的聲聲師尊,卻像是來自陰間的催魂聲。


    沈顧容心說:我也想有人救我一命呢,兩個時辰我喊了百聲救命,你看誰理我了嗎?


    許是虞星河太吵,在蓮花湖中小憩的白鶴展翅飛到岸邊,落地後轉瞬化為一個衣著白鶴翅羽的纖瘦少年。


    少年朝他單膝點地,算是行禮,恭敬地說:“聖君,要我為您趕走他嗎?”


    沈顧容:“……”


    沈顧容被這副鶴變活人的場景嚇得差點沒崩住,死死抿著唇,端著那副冷然離俗的神態,一言不發。


    ——他怕自己一張口,嘴中就會吐出一團墜著小辮子的魂魄,化為一縷青煙就沒了。


    沈顧容心裏喊救命啊救命!


    沒人救他。


    白鶴少年見沈顧容一言不發,麵若冷霜,以為他是不喜,微微頷首,展開纖細的手臂驟然化為白鶴,翩然飛至小反派身前。


    沈顧容:“……”


    嘶!又變了又變了!


    爹娘兄長救命救命!


    白鶴口吐人言:“掌教有令,閑雜人等不得叨擾聖君。虞星河,速速離去。”


    沈顧容好不容易緩過來,奄奄一息時驟然聽到這句話,差點又抽過去。


    那小團子雖然看著人畜無害,但未來可是為禍三界的大反派,那隻鶴就這麽想變成紅燒鶴嗎?!


    小反派霍然抬頭,粉雕玉琢似的小臉越過白鶴看向沈顧容,眸中盈滿的淚水倏地落了下來。


    “星河打擾師尊罪該萬死,救下牧謫必向您請罪,任您責罰!”虞星河重重磕頭,額角瞬間發紅,“求師尊救救牧謫!”


    白鶴鶴臉冷漠,完全不為所動,它低頭啄了虞星河一下,說:“退下。”


    小反派立刻抱住了頭,被啄疼了還是咬牙不肯離開,一邊嗚咽一邊喊:“師尊,嗚,求師尊……”


    沈顧容:“……”


    沈顧容終於回神了,他立刻道:“住手。”


    不對,是不是應該說住口?


    啄虞星河的白鶴住了口,偏頭看向沈顧容。


    沈顧容將狂抖的手指縮到寬袖裏,盡量保持冷靜:“你先下去。”


    書中,離人峰聖君沈奉雪疏冷孤僻,對俗世凡塵沒有絲毫牽戀,平生最大愛好便是閉關和尋人交手。


    他座下雖有許多弟子,但對其都極其漠然,隻收入門冠了個離人峰弟子稱號便直接放養了,有的幾年都不過問半句。


    白鶴少年似乎有些疑惑,卻沒有違抗他的話,微微頷首,展翅飛回了蓮花湖。


    虞星河似乎抓住了希望,忙屈膝而行,跪至沈顧容身旁,怯怯道:“師尊……”


    沈顧容知曉書中沈奉雪的清冷性子,一邊都一邊惜字如金道:“說。”


    虞星河又磕了個頭,哽咽道:“星河……星河同牧謫一同下山隨師兄買朱砂,行至半途,被人瞧見了牧謫臉上胎記,那些人就非要吵著說牧謫是疫鬼奪舍,定要燒了他才能祛除瘟疫。”


    沈顧容:“……”


    被奪舍了就要燒死?你們修道之人都這般殘忍嗎?


    沈顧容腿肚子抖得酸疼,回想一下自己占了別人殼子,應當也算作奪舍。


    他盡量讓自己保持沈奉雪的清冷性子,冷淡道:“是何人?”


    虞星河訥訥道:“星河不知,他們穿著衣裳上有字,星、星河不認得……”


    沈顧容垂眸看了一眼,現在這小反派也才五六歲的模樣,不認字也是自然。


    仔細一看,那跪在地上的小反派雖然表麵強裝鎮定,但手腳已經在微微發抖,這麽冷的天臉上的冷汗竟然簌簌往下掉。


    沈顧容在小反派眼中,“師尊”二字和“吃人”應當是劃等號的。


    虞星河抖得腳腕的金鈴都在微微作響,沈顧容也和他一起悄無聲息地抖,手腕上的木槵串子都在相撞。


    師徒倆對著抖。


    最後還是沈顧容深吸一口氣,怕這孩子抖出個好歹來,開口道:“別哭,帶我去。”


    虞星河一愣,接著又是一喜,眼淚差點流下來。


    他不敢牽沈顧容的手,隻好爬起來抬起胖乎乎的手指著前方,期待沈顧容隨他去。


    書中牧謫正是擊敗欺師滅祖反派虞星河的人,沈顧容作為師尊,不可能不救。


    而未來的大反派虞星河……


    沈顧容掃了一眼隻到他腰間的小矮墩,心想這矮團子暫時也沒什麽好怕的,師尊給你時間成長。


    沈顧容正要起身,雙腿驟然一陣酸麻,關節經脈處好似有萬千銀針一穿而過似的,讓他一踉蹌,差點摔回去。


    坐太久,腿麻了。


    虞星河正著急得要死,看到他師尊晃了一下,歪頭茫然地說:“師尊?”


    沈顧容強行繃著表情,嚐試著再動,那股酸麻卻瞬間蔓延全身,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不耐疼,差點叫出聲,又怕被小弟子看出,強行忍著。


    虞星河大概看出問題所在,小心翼翼地問:“師尊,您……是腿麻了嗎?”


    沈顧容:“……”


    胡說八道。


    師尊沒有。


    你聽為師狡辯。


    就在這時,白鶴再次飛近,用著鶴形口吐人言。


    “聖君不便離開離人峰,若有急事,可由分神傀儡代為處理。”


    白鶴語氣依然恭敬,說完銜著一株蓮花遞給虞星河。


    沈顧容成功解圍,端著清冷師尊的做派:“正是如此。”


    虞星河對沈顧容的能力有種盲目的崇拜,聞言也不管剛才師尊是不是真的腿麻了這件事,又跪下來磕了個頭,擦幹眼淚抱著師尊的“分神傀儡”蓮花歡天喜地跑了。


    沈顧容留在原地,開始沉吟。


    分神怎麽分來著?


    等到沈顧容終於在沈奉雪那零零碎碎的記憶中尋到了如何分神,天都要黑了。


    他隨著本能掐了個繁瑣的決,纖細的五指骨節分明,宛如蓮花瓣,微微一撫。


    神魂微轉,再有意識時,沈顧容眼前一陣眩暈。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沒分好,眩暈了半天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人捧在掌心快步疾行。


    他將視線微微上移,就掃見小反派那張滿是汗的臉。


    虞星河抱著蓮花飛快在田間小路飛掠而去,氣喘籲籲,小臉上全是汗水往下滴。


    沈顧容看了看自己,這才發現自己果真是沒把分神分好。


    此時的他隻是一團小小的虛幻分神,整個人縮小數倍,還沒巴掌大小,站在蓮花瓣中竟然還有空餘。


    沈顧容:“……”


    不好,糟了,要壞。


    虞星河根本沒瞧見蓮花瓣中滿臉呆滯的小人,一邊跑一邊朝著不遠處喊:“離索師兄!我把師尊請來了!”


    沈顧容從蓮花瓣中看去,就瞧見不遠處有兩撥人正在廝鬥。


    那兩撥人因一方人衣著紅衣,一方衣著黃衫,時不時混戰一起,場麵活像是一盤凡世人人都愛吃的紅果炒雞蛋。


    沈顧容……沈顧容突然有些餓了。


    穿著黃衫的弟子遠遠聽到虞星河的話,讚道:“好師弟!你叫了誰師尊?”


    虞星河把蓮花高舉,揚聲道:“我師尊!”


    那位喚作離索的師兄本來牽著個孩子往虞星河的方向跑,聞言嚇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到地上。


    他駭然道:“奉雪聖君?!”


    虞星河:“嗯嗯!我們有救啦!”


    離索滿臉驚恐,一句話脫口而出:“你不要命了?!”


    虞星河:“你看,這是師尊的分神,他答應來救我們了!”


    離索忙牽著那個孩子跑到了虞星河身邊,小心翼翼地看著虞星河手中的蓮花,眼中不知道因何而來的恐懼。


    沈顧容比他還驚恐,要是讓人知道堂堂離人峰聖君連分神都能分錯,丟人是一回事,被人發現自己是奪舍卻是最要命的。


    不過很快,沈顧容就發現自己想多了。


    離索把蓮花裏裏外外看了半天,才疑惑道:“這真是聖君的分神?”


    虞星河:“是啊,上麵還有聖君的靈力呢。”


    沈顧容悄無聲息鬆了一口氣,小手拍了拍胸口,看來所有人都瞧不見自己,他也不用擔心被人燒死了。


    他正慶幸著,一偏頭,突然直直對上了一雙琉璃似的眸子。


    沈顧容一愣。


    剛才被離索牽著跑的孩子微微喘著氣,小臉麵無表情地看著蓮花,半張臉上有著一片好像被刻出來的紅色胎記,張牙舞爪的,顯得清秀的小臉十分駭人。


    是小主角,牧謫。


    沈顧容看了他一會,發現他的眼神好像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沈顧容嚐試著往旁邊挪了挪,兩隻小手扒著蓮花瓣微微一擋。


    然後他就眼睜睜看著那孩子的眼神追隨著他的身形動了動,緊緊盯著他。


    沈顧容:“……”


    被、被發現了!


    誅邪膽戰心驚,卻不敢不答:“是我等辦事不利,任由聖君責罰。”


    沈顧容眼眸冷得仿佛羽睫結霜,氣勢威壓依然不減。


    眾人噤若寒蟬,一個字都不敢說。


    好在沈顧容並未同這些小輩一般見識,片刻後冷聲道:“下不為例,速將符咒焚燒,不得有誤。”


    誅邪忙道:“是!”


    見沈顧容厭倦闔眼,誅邪不敢再留,恭敬辭別後,紛紛散開前去四處張貼能抑製疫鬼的符咒。


    外人走後,沈顧容悄無聲息地鬆了一口氣。


    他心想嚇嚇嚇死我了!


    沈奉雪的記憶一團亂,沈顧容在那破碎的記憶中找了半天,好險踩在千鈞一發找到了分神的正確法印及時現身。


    再晚半刻,場麵可就尷尬了。


    而且裝清冷可比畫仕女圖被他娘抓住時佯裝無辜困難多了,好在沈奉雪的名號能鎮得住他們。


    正在這時,他的衣角被人輕輕扯了扯。


    沈顧容微微垂眸,就瞧見虞星河正在小心翼翼拽他的衣擺,仰頭看他的眸中仿佛真的有星河墜落。


    “師尊。”


    沈顧容沉默,心想書中反派的行徑雖然欺師滅祖可惡至極,但現在的團子小反派卻是乖巧得很,任誰都想不出將來會是他攪弄三界,血雨腥風。


    虞星河對如同救星降臨的師尊十分崇敬,小臉上全是歡喜,卻因心中的畏懼不敢太過逾越,小手牽著衣角隻敢牽一丁點。


    那小心翼翼的神情有些酷似沈顧容的胞妹,沈顧容沒忍住,抬起手想要撫摸他的頭。


    隻是他剛一抬手,一旁沉默許久的牧謫突然拉住虞星河的手往後一拽,讓他躲開沈顧容的“魔爪”。


    虞星河有些茫然。


    牧謫小大人似的拉著虞星河下跪,磕了個頭,聲音奶氣卻有些冷淡:“多謝師尊相救。”


    小主角身上寫滿了“疏離”二字。


    沈顧容縮回了手,心想這師尊到底做了什麽挨雷劈的事,能讓這麽小的孩子這般怕他。


    四周的弟子應當也是極其畏懼他的,外人走了依然跪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


    沈顧容避免被人看出端倪,維持著高人姿態,一言不發消失在半空。


    白霧散去,隻留一株蓮花安靜躺在沙地上。


    沈顧容一走,眾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離索咳了幾聲,拎著扇子走過來,摸了摸虞星河的頭,柔聲說:“小崽子,我隻是讓你去尋掌教或者咱們山上任意一個能打的來,你怎麽把聖君給請來了?”


    虞星河說:“可是咱們山上最能打的就是師尊呀,而且泛絳居是最近的。”


    離索:“……”


    此言有理,但還是該打。


    離索拿扇子敲了敲虞星河的頭,告誡:“下次可不能這般放肆了,聖君繁忙,不該為這等小事親身下山。”


    虞星河抱著頭有些委屈,但還是乖乖稱是。


    離索:“你沒尋到掌教嗎?”


    “聽說掌教親自去閑雲城求藥,三日未歸了。”


    離索含糊點頭,隨手撫了一下虞星河的丸子頭,優哉遊哉走了。


    虞星河被敲得腦袋一疼,癟著嘴委屈地低頭讓牧謫給他揉。


    牧謫不情不願地摸了摸他的頭,掃見他額頭上好像還有道紅痕,眉頭一皺:“這是怎麽了?”


    虞星河摸了摸,“嘶”了一聲,眼淚汪汪地說:“是師尊身邊的那隻白雞……”


    “那是白鶴。”牧謫話頭一頓,蹙眉,“是它啄的你?”


    虞星河被啄得委屈,點點頭。


    牧謫手一頓,還帶著點奶氣的聲音仿佛結了冰,莫名有種小大人的架勢:“下次不要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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