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流冰駭然道:“師尊!”


    沈顧容垂在肩上的一綹白發都被雷燎得直接炸開, 他嘴中還有沒咽完的半顆蓮子, 一時間不知該不該吞下去。


    在比試台上的牧謫銀雷劈下後, 直接擊散他的護體靈力, 震得他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死死咬牙強行忍住了。


    恍惚中,他聽到溫流冰一聲驚呼, 緩慢張開眼睛後,就看見不遠處沈顧容身邊一圈雷劈出來的焦黑痕跡。


    牧謫微微一怔。


    溫流冰似乎是滿臉驚恐地說著什麽, 扯著沈顧容的手腕想要離開,但沈顧容輕輕搖了搖頭,輕啟蒼白的唇說了句什麽, 溫流冰臉色都變了。


    第二道天雷很快就急速劈下, 這一次,牧謫眼睜睜地看著本該落到他身上的雷, 仿佛被無形的力量一分為二, 轟然落在沈顧容身上。


    牧謫瞳孔一縮, 那麽一愣神的功夫, 他掌心的護體靈器沒來得及打開,當即被天雷劈在身上。


    那半道雷仿佛化為無數刀刃,從牧謫的靈脈風似的刮過, 那股常人無法忍受的疼痛直接讓牧謫一口血吐了出來。


    幼時沈奉雪喂給他洗筋伐髓的靈藥都不及這天雷千分之一。


    那麽一瞬, 牧謫幾乎以為自己會死在這一道天雷之下。


    牧謫手撐在地上,掙紮著看向不遠處的沈顧容。


    沈顧容修為強悍,更有南殃君的護體結界, 半道天雷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麽。


    那能將牧謫一擊斃命的天雷落在沈顧容身上,隻是將他飛揚而起的白發燎得發黑,風一吹,便化為灰燼散開了。


    牧謫混沌的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幸好。”


    幸好師尊並未被傷到。


    牧謫已經沒有精力去想為什麽天雷會無緣無故牽連到沈顧容,此時他渾身劇痛,保持最後一絲清明沒有栽倒在地。


    渾渾噩噩間,第三道天雷似乎要再次落下,牧謫掙紮著想要將手中的靈器催動,還未動突然在地動的天雷聲中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牧謫一愣。


    他茫然地抬起頭,就看見那一身白衣的沈顧容快步朝他走來。


    雷劫為每個修士的劫數,若是無關人等進入雷劫中,那天道卻不會管你是不是無辜,全都一視同仁遭一頓劈。


    牧謫看著他,喃喃道:“別……”


    別過來。


    牧謫想要開口說話,但一張嘴便是一口血吐出來,等到他反應過來時,沈顧容已經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比試台。


    不遠處的溫流冰臉色大變地想要衝過來,卻被堪堪趕到的離索攔住。


    牧謫迷茫地心想:“為什麽沒有人攔著他呢?”


    為什麽……他總是因我身處險境?


    這個念頭來得莫名其妙,還未來得及細想,就感覺到沈顧容已經逆著天雷站在他麵前。


    牧謫仰著頭,茫然地看他。


    “師尊……”


    沈顧容垂眸,眸瞳無波地看著他,輕輕伸出柔軟的手,俯下身將他擁在懷中。


    第三道天雷悍然劈下,直直落在沈顧容的後背,被南殃君的護體結界阻攔住。


    隻是那結界雖能扛下修士的攻擊,但麵對天道降下的雷劫,隻是三下便出現了絲絲裂紋。


    牧謫的瞳孔微微渙散,鼻息間全是沈顧容身上的蓮香。


    刹那間,無數記憶隨著這道天雷瘋狂地湧入他的腦海中。


    周圍的天雷聲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烈烈作響的火焰爆裂聲,牧謫緩慢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襲白衣的沈奉雪踩著木架,飛蛾撲火似的闖入火焰中,將他一把攬入懷中。


    牧謫一怔。


    那是牧謫昏暗的人生中傾灑而下的第一道光。


    那道光身上有著微弱的蓮香,哪怕身處火焰中卻能讓牧謫如置身炎夏的荷塘,微風襲來,青蓮盛開。


    牧謫被沈奉雪緊緊擁著,那懷抱強大而有力,還帶著些微微的顫抖,牧謫本能地在他懷中輕輕蹭了蹭,恍惚中察覺到自己脖頸上似乎落了一滴水。


    仙人的聲音好似帶著些哽咽,卻帶給牧謫生平頭一份的安心。


    “我來了。”


    牧謫神智昏沉,小手緊緊抓著仙人的袖子。


    而後不知過了多久,周圍似乎能將他燒焦的炎熱逐漸褪去,他被人擁在懷裏,身體有些失重片刻,很快意識便沉入了泥沼中。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


    牧謫掙紮著起身,打量了一下周遭,發現是一處他從未來過的地方。


    窗欞外似乎有水落地的聲音,牧謫茫然地偏頭看去。


    那個將他從火海中救出來的仙人立在一片夕霧花海中,一襲白衣似雪,冰綃覆目,修長的手指持著竹節將水灑入花中。


    大概察覺到牧謫醒了,他微微轉頭,透過窗欞和牧謫相望,冰綃下的眸瞳全是嚇人的冷意。


    小牧謫被驚住了。


    他慌忙低下頭躲避沈奉雪的注視,卻沒有看到沈奉雪眸中一閃而逝的水光。


    很快,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牧謫慌張地從床上爬下來,在沈奉雪剛踏入房門後直接屈膝跪下,額頭伏地。


    那腳步聲一頓。


    牧謫在火中險些被燒死,嗓子發疼,連話都說不出,但還是強撐著,嘶啞著聲音道:“多謝……仙人救……”


    隻說了幾個字,他喉嚨劇痛,直接猛烈地咳了起來。


    他眼淚都要咳出來,卻感覺那高不可攀的仙人微微俯下身,輕柔地將他扶了起來。


    牧謫雙眸含淚,膽怯地抬頭看他。


    沈奉雪為他將眼中的淚抹掉,聲音仿佛珠玉一般清越淩冽。


    “別怕我。”


    牧謫還是害怕。


    沈奉雪道:“從日往後,我便是你師尊,你……”


    他話音一頓,才仿佛帶著些悲慟地喃喃道:“你別怕我。”


    牧謫並不怕他,他隻是害怕自己會弄髒了仙人的手。


    自出生起,他便在所有人的謾罵聲中度過,能活著長大已是奇跡,更遑論去設想被仙人另眼相待了。


    但這次,天道仿佛覺得不公,終於待牧謫好了些。


    沒過幾日,牧謫便在旁人的口中得知,他所處之地名喚離人峰,而他的師尊則是離人峰乃至三界修為至高之人,沈奉雪沈聖君。


    所有人都在說他,是走了天大的好運,才會被聖君看上收入座下弟子。


    牧謫是凡人之軀,難以入道,沈奉雪便為他尋來無數靈物溫養身體,但是靈物像是石子入水似的砸了一年,卻根本毫無結果,反倒是晚入門幾日的小弟子虞星河修為飛似的暴漲。


    哪怕有這般明顯的對比,沈奉雪卻根本看都不看虞星河一眼,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牧謫身上——即使他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一次,沈奉雪外出三日歸來後,尋來了另外一種溫養靈脈的靈物。


    他匆匆從長贏山而過,還未到泛絳居,便瞧見了蓮花湖旁等候多時的奚孤行。


    沈奉雪看都不看他,腳步不停。


    奚孤行眉頭緊皺,快步上前攔住他:“站住!”


    沈奉雪這才停下步子,微微頷首,冷淡道:“掌教。”


    奚孤行差點被他氣死,怒道:“你又去了哪裏?!不是說了離開離人峰之前要同我說一聲嗎?”


    沈奉雪不為所動,瞳孔虛無,他麵無表情道:“我分神出山,不必向掌教說明。”


    奚孤行:“你……”


    沈奉雪仿佛看不出奚孤行的怒氣,還在客氣地說:“十一能走了嗎?”


    奚孤行忍了又忍,強行忍住要爆發的怒氣,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你還在為你那個徒弟尋找靈物?”


    沈奉雪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要我說,你與其為他溫養靈脈,倒不如拿洗筋伐髓的藥強行讓他入道。”奚孤行道,“這個過程你比我熟,雖然冒險,但一旦成功,他便能如你所願。”


    奚孤行自覺這個法子能替沈奉雪免去不少麻煩,原本還想著等沈奉雪謝他,沒想到那冷冰冰的混賬竟然直接一句話甩了過來。


    “不行。”沈奉雪說,“他會疼。”


    奚孤行:“……”


    沈奉雪垂眸,輕聲道:“我怕他疼。”


    奚孤行:“……”


    奚孤行暴怒道:“滾啊你!”


    沈奉雪沒和他一般見識,滾了。


    但奚孤行越想越覺得不爽,沈奉雪都走老遠了,他還是轉身,怒道:“你別忘了自己收了兩個徒弟,就算再偏心,你也得管一管虞星河吧。”


    沈奉雪頭也不回,冷冷道:“我沒精力。”


    奚孤行:“……你!”


    沈奉雪說完,直接入了泛絳居,結界召開,隔絕了奚孤行的怒罵。


    菩提樹上,小小的虞星河坐在樹幹上,雙眸含淚地看著不遠處的泛絳居,那雙握劍握出血痕的小手終於散去了力道。


    小木劍緩緩從手中落下,悄無聲息地落在了草地上。


    泛絳居內,牧謫看著桌上散發著靈力的果子,歪著頭道:“師尊,這是什麽?”


    沈奉雪換了身衣裳,淡淡道:“山下的尋常之物,喜歡便嚐嚐看。”


    牧謫點頭,捧過來小口小口地啃完,還小小地打了個飽嗝。


    沈奉雪坐在一旁,問他:“感覺如何?”


    牧謫茫然道:“啊?什麽感覺?”


    凡人的靈脈就像是一個無底洞,無論多少靈物砸下去,連個水花都見不著。


    沈奉雪也沒覺得可惜,他道:“無事,今日早課學了什麽?”


    牧謫一聽,忙獻寶似的蹦下椅子,從一旁的書案上翻出來一遝紙來,不好意思地抿唇笑著給沈奉雪看。


    “這是我習得字。”牧謫羞赧地說,“長老還稱讚了我。”


    沈奉雪看了一眼,瞳孔微微一縮。


    “這是臨得師尊的字帖。”牧謫小心翼翼地看著沈奉雪的神色,像是孩子要糖似的小聲說,“師尊覺得如何?”


    沈奉雪的手指輕輕收緊,他輕聲說:“很好。”


    牧謫臉色一喜,眸子都彎起來了。


    沈奉雪輕輕摩挲著那初見雛形的字,像是對他又像是對其他的什麽人,喃喃道:“很好……”


    牧謫微愣:“師尊?”


    “嗯?”


    牧謫小聲道:“您……哭了嗎?”


    沈奉雪微微抬頭,那冰綃下的眸中緩緩流下一行清淚。


    天雷轟然一聲劈下,渾身劇痛的牧謫猛地抓住了身邊人的袖子。


    沈顧容詫異地低頭。


    牧謫眸光渙散,仿佛身處夢境還未回神似的,疑惑地說道:“師尊,您……為什麽哭了?”


    沈顧容滿臉茫然:“什麽?”


    牧謫已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他一把將沈顧容抱在懷裏,啞聲道:“弟子以後再也不習您的字了,您不要……”


    沈顧容掰著他的下巴,晃了晃他,皺眉道:“什麽?你大點聲?”


    牧謫卻還是緊緊抱著他,根本不願意撒手。


    沈顧容眼看著第五道天雷就要落下來了,冷著臉將牧謫的爪子掰開,拿出裏麵的護體靈力催動。


    唰的一聲,一道半圓形的蛋殼似的靈力當頭罩下,與此同時天雷也緊接著劈下。


    轟隆隆,響徹天地。


    在結界裏麵的沈顧容險些被震聾,他死死捂著牧謫的耳朵,仗著他聽不見,怒氣衝衝地罵道:“混賬!渾球!”


    其實他最想罵的是沈奉雪。


    十年前沈顧容就曾懷疑過沈奉雪這殼子的半個元丹是給了牧謫,但卻沒什麽證據便沒有過多猜想。


    而現在,雷劫降臨,買一饒一,連帶著離得老遠的沈顧容也一塊劈,徹底告知了他一個明晃晃的事實——沈奉雪不光將元丹給了牧謫,而且他每次雷劫時,沈顧容還必須一塊挨雷劈。


    沈顧容冤得哭天喊地,要是沈奉雪在他麵前,他早就衝上去咬人了。


    這等異象十分特殊,若是被奚孤行他們瞧見,肯定能很快查出來沈奉雪那一半元丹的去處,沈顧容沒辦法,隻好衝到雷劫裏利用修為為牧謫擋雷。


    畢竟,無論他在三界何地,牧謫雷劫的一半雷肯定會追著他跑。


    沈顧容一邊擋雷一邊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牧謫仿佛失了神誌,雙眸失神地看著他,嘴裏說著不明所以的話。


    沈顧容罵道:“等雷劫過去,你小子肯定死定了!”


    牧謫喃聲道:“弟子……沒有殺人,師尊……”


    “一千遍清靜經!兩千遍!”


    雷劫中,師慈徒孝。


    雷劫外,離人峰弟子感動得眼淚汪汪,淚灑蓮花湖。


    “啊——聖君竟然在為牧師弟擋雷劫!嗚嗚啊!”


    “若我是牧師弟,雷劫過後必定對聖君肝膽塗地慈烏反哺結草銜環以身相許!”


    “這是什麽感天動地師徒情!我也想要聖君這樣的師尊啊!”


    嗚嗚哇,哇哇嗚,隻有奚孤行立在不遠處,臉色難看至極,他渾身殺氣騰騰,腰間短景劍已經出鞘半寸。


    “那半個元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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