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謫不想, 牧謫不要。


    但他不能說。


    奚孤行卻是沒這個顧忌的, 他直接拔了劍, 抵在沈顧容的脖子上, 眯著眼睛冷冷道:“你再給我說一遍?”


    沈顧容也不怕他脖子上的劍, 很聽話地重複了一遍。


    “我說,師尊有沒有再收個小徒弟的可能?”


    九春山蓮花湖中, 朝九霄翻江倒海從遠處狂飛而來,行至岸邊驟然化為一襲黑袍的人形足尖點地, 快步而來,一把水凝成的劍也隨之抵在沈顧容脖頸上。


    朝九霄甩劍時袖子上故意帶出的水珠險些撲了沈顧容滿臉,他怒道:“師尊怎麽可能還會再收徒!?你在異想天開些什麽?”


    沈顧容脖子上架了兩把劍, 一旁的樓不歸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也把劍召出來,躍躍欲試地打算也架他脖子上來個三足鼎立。


    沈顧容小心翼翼地伸著手指將脖子上的劍按回去:“師兄, 師兄息怒。”


    樓不歸的離魂依然彌漫在風雨潭根本消不去, 朝九霄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把那該死的沈顧容大卸八塊, 此時他剛剛出關就要師尊新收弟子,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劍差點就落下去了。


    素洗硯在一旁煮茶,掃見那氣勢洶洶的模樣, 蹙眉道:“把劍放下。”


    沈顧容立刻對師姐投去了一個感激的視線。


    素洗硯說:“要打就老老實實打。”


    沈顧容:“……”


    朝九霄想揍沈顧容許久了, 聞言舔了舔唇,眸中的豎瞳微微一縮,將長劍收回去, 張狂道:“來戰。”


    沈顧容慫慫地說:“不、不了吧。”


    朝九霄罵:“廢物!連打架都不敢,我看你也離死不遠了!”


    沈顧容:“……”


    素洗硯見兩人又要打算吵,幹咳了一聲,打圓場道:“十一,你怎麽會突然想問這個?師尊已經百年沒有收徒,你若是……”


    沈顧容一抬手,打斷師姐的話:“師姐,此事稍後再說。”


    素洗硯眨了眨眼睛。


    十年前,因為沈奉雪這個殼子無故受傷,沈顧容動了幾回靈力非但沒打到人,還把自己疼夠嗆,後來又因為鳳凰靈力一陣折騰,能用上靈力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


    閉關十年,沈奉雪傷勢痊愈,神魂穩固,除了身體中缺少了一半元丹外,靈力運轉毫無阻礙。


    昨日救下夕霧後,沈顧容輾轉反側,一直都在思考當時自己是如何將大乘期的威壓散發出去,又是如何將林下春召出來的,入定在識海待了一夜,竟然稍稍有些頓悟。


    沈奉雪的殼子這百年來經曆了太多廝殺,哪怕沈顧容一個意念身體就能依照本能動起來——就像救夕霧時那樣。


    不過那也隻是一瞬,沈顧容想了半日,覺得如沈奉雪所說,自己若是想要在這種修為至上的世界中活下去,還是要靠自己。


    他起身,一個意動,掌心出現那把虛幻的林下春。


    沈顧容表麵沉靜如水,內心卻在歡喜:召出來!終於召出來了!


    沈顧容強忍激動,對著朝九霄淡淡道:“戰便戰,等會不要被打哭就行。”


    朝九霄見狀立刻化為巨大的本相,咆哮一聲,一尾巴把在一旁看好戲的三人掃了出去。


    素洗硯輕飄飄落地,手中的杯子半滴茶水都沒有灑下來。


    他見怪不怪地歎了一口氣,將半杯茶一飲而盡,朝奚孤行道:“我壓十一。”


    奚孤行道:“我壓九霄,十一的元丹依然缺失,對上九霄……”


    他還沒說完,蓮花湖就傳來一聲怒吼的咆哮,似乎是朝九霄吃痛的聲音。


    奚孤行:“……”


    奚孤行正色道:“……對上九霄肯定打得過,我換沈十一。”


    素洗硯:“……”


    兩人不約而同將“壓榨”的視線投向撐著傘蹲在一旁躲避蓮花湖濺起的水漬的樓不歸。


    樓不歸茫然地對上兩位師兄的眼神,“啊”了一聲,眼睛一亮:“十一出關啦!”


    兩人:“……”


    奚孤行走過來,把他從地上扯下來,將身上避雨的靈力撤掉,蹭樓不歸一半的傘,哄騙他:“我們在賭這回誰會贏,要不要一起?”


    樓不歸將傘往師兄那挪了挪,歪了歪頭,道:“不是每次都是十一贏嗎?”


    奚孤行:“但是這次十一元丹缺了一半啊。”


    樓不歸沒有深思也沒有熟慮,呆了半天,才說:“啊,那我壓九霄吧。”


    奚孤行還沒說話,一個人影突然從蓮花湖衝了過來,接著猛地一聲劇烈的聲響,狠狠地撞在了菩提樹上。


    菩提樹上的水滴被撞得嘩啦一聲,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


    仔細一看,被打得撞在菩提樹上的,正是朝九霄。


    朝九霄捂著胸口,脖頸處已經浮現了一抹墨藍的鱗片,緩緩地從脖子往臉上蔓延,俊臉陰沉。


    沈顧容一身紅衣,飄飄然落到岸上,將林下春一收,眉目淡然,微微頷首:“師兄,冒犯了。”


    朝九霄:“……”


    你方才打蛟的時候,可沒有這般客氣?!


    朝九霄險些被他這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氣得吐血。


    他和沈顧容相差了兩個境界,雖然能靠著妖族本相將差距拉成一個境界,但修士境界這個東西,一步一天塹,沈顧容哪怕缺失了半個元丹,依然能把他按在地上打。


    朝九霄心高氣傲,自從沈奉雪到了離人峰後分走了師尊的寵愛後,他就一直暗搓搓地想要將沈奉雪一口吞了,但每回都不如意。


    最開始有師尊護著他,後來師尊終於閉關了,沈奉雪竟然修為大漲,成為那什麽半步成聖。


    朝九霄每次修為精益時都會去找沈奉雪打架,但總是被一掌打回去,氣得朝九霄經常叼著蛟尾把自己盤成一個環,在風雨潭能撲騰好幾天。


    自從知曉沈奉雪自作自受被人剖去半個元丹後,朝九霄經常想著和他再比試一場。


    “修為去半後,我總能打過他吧。”朝九霄如是想。


    而現在,他被打得整個拍在菩提樹上,腦子都懵了。


    素洗硯走到他麵前,撫摸他的蛟頭,歎息道:“我都同你說過了,元丹失去一半,並不等同於修為去半啊。”


    朝九霄:“……”


    朝九霄滿臉屈辱,死死咬著豔紅的唇,獸瞳不住顫抖,眸中仿佛蒙了一層水霧。


    素洗硯心想:“啊,哭了。”


    奚孤行心想:“被打哭了?”


    但是兩人全都顧忌著朝九霄高傲的性子,隻在心裏想想,沒有說出來。


    沈顧容操控沈奉雪的殼子同人交手時,頭一回有了“我無所不能”的感覺,看到十年前他怕得要死的蛟被他打飛,沈顧容整個人亢奮到不行。


    他努力保持冷靜,微微挑眉,道:“你哭了?”


    朝九霄:“……”


    朝九霄羞憤欲死,惡蛟咆哮一聲,化為一條小蛟鑽到了蓮花湖,倏地不見了。


    沈顧容不明所以,他疑惑道:“他剛才是哭了吧,我好像瞧著他眼淚了。”


    素洗硯:“……”


    奚孤行幽幽道:“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幹人事。”


    沈顧容:“……”


    怎麽突然又罵人呢?我贏了不該挨誇嗎?


    沈顧容有些鬱悶,就在這時,樓不歸突然將傘丟掉,朝他飛撲過來,一把把他抱了個滿懷。


    沈顧容頓時升起了希望。


    十師兄,快誇!


    十師兄說:“十一,你終於出關啦!”


    沈顧容:“……”


    沈顧容麵無表情,心想:勞煩,我已經出關兩日了。


    沒了朝九霄,其餘幾人都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聊。


    奚孤行“心平氣和”地說:“師尊若是知曉你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定會砍了你!滾!”


    沈顧容也很“和氣”:“你也想挨揍嗎?”


    奚孤行:“……”


    素洗硯想了想,嚐試著道:“十一,據說你昨日救了個風露城的弟子?”


    沈顧容道:“她已不是風露城的人。”


    素洗硯無奈道:“先不管她是什麽人,你若是想讓她入離人峰,直接將他收為徒弟便好,不必這麽麻煩地代師尊收徒。”


    沈顧容沉默了,被一個長相和他妹妹這般像的人喚自己師尊,他總覺得有些別扭。


    既然打算將她當妹妹寵,最好得一個師妹的身份。


    見他沒說話,素洗硯也大概猜出來了他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隻好歎了一口氣,道:“那我們先用玉髓問問師尊?”


    一聽此言,奚孤行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扯住素洗硯的手臂,低聲道:“師尊定然不會同意的,他怎會讓旁人代他收從未見過的弟子?!而且那個孩子……”


    他看了沈顧容一眼,才道:“那個孩子我已經問清楚了,她天生鬼氣,長大後八成會去修鬼道……”


    沈顧容察覺他語氣有異,皺眉疑惑道:“鬼道又如何?隻要不禍亂三界殘害無辜,不就成了嗎?”


    素洗硯和奚孤行突然臉色一僵,近乎駭然地看著他,連一旁從未跟上他們談話進程的樓不歸也愕然地抬頭。


    沈顧容被他們看得頭皮發麻:“怎、怎麽了?我說的哪裏不對嗎?”


    素洗硯神色複雜:“並沒有哪裏不對,隻是……從不知道這句話能從你口中說出來。”


    沈顧容一愣。


    奚孤行也道:“你怨恨鬼修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扶獻城的那隻水鬼當年也是被你封在洞庭的,我還以為你……”


    他沒說下去,沈顧容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哪怕是道修也分善惡,鬼修也是如此。”


    雖然他怕鬼,但若是長了沈夕霧那張臉的孩子修了鬼道,他八成能克服。


    眾人沉默了半日,奚孤行才皺眉道:“成,那我們就尋師尊問問。”


    沈顧容道:“師尊出關了?”


    奚孤行搖頭:“師尊這次閉關八成要二三十年,我們隻能用神識將消息遞過去,不知什麽時候回有回應。”


    他說著,將玉髓拿出來,放在檀木小案上。


    四雙眼睛看向那枚天青玉髓。


    奚孤行道:“那決定吧,誰去和師尊說這個。”


    話音剛落,素洗硯和樓不歸飛快往後撤了一下。


    沈顧容:“……”


    他頭一回看到樓不歸反應這麽快。


    素洗硯幹咳了一聲,含糊地說:“我……唔,咳咳咳!”


    他險些把肺咳出來。


    沈顧容:“……”


    樓不歸倒是直白得多,起身就要往外跑,被奚孤行一把拽住按在原位。


    奚孤行獰笑道:“別想跑。”


    樓不歸滿臉懵然,又慢半拍地學著師姐劇烈地咳,好像在躲避什麽洪水猛獸。


    “咳咳咳!”


    沈顧容:“……”


    這師尊……竟然威勢這般大嗎,能讓這兩人反常成這樣?


    三個人鬧成一團,最後奚孤行和素洗硯對視了一眼,紛紛將視線看向了樓不歸。


    素洗硯說:“好。”


    沈顧容:“嗯?好?什麽好?好哪裏?”


    奚孤行點頭,抬手將天青玉髓推到樓不歸麵前。


    樓不歸駭得險些蹦起來,拚命搖頭:“我不、我不……”


    奚孤行不慌不忙地說:“我們方才是不是在賭十一和九霄誰贏?”


    樓不歸茫然地點頭:“是。”


    奚孤行道:“賭注就是誰輸了,誰就用玉髓尋師尊,將收徒之事告知他。”


    樓不歸:“……”


    樓不歸十分好哄,他迷茫道:“方才……說賭注了嗎?”


    奚孤行說謊眼睛都不眨的:“說了,是吧師姐?”


    師姐點頭。


    樓不歸麵如死灰,痛苦掙紮了半天,才視死如歸地拿起了天青玉髓。


    沈顧容見一向什麽都不在意的樓不歸手都在抖了,開始在沈奉雪記憶裏尋南殃君。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南殃君的記憶一概全無,連模樣都沒有。


    再說,明明這麽害怕,為什麽不讓他自己去聯係師尊?


    難道說,沈奉雪和南殃君的關係已經惡劣到不能用玉髓相連的地步了?


    就在他疑惑時,樓不歸已經拿起玉髓,微微閉眼用神識探入玉髓中。


    片刻後,他才張開眼睛,額頭上全是冷汗地將玉髓扔了出去。


    奚孤行:“好了?”


    樓不歸委屈地小聲說:“好了。”


    素洗硯摸摸他的腦袋,說:“真乖。”


    沈顧容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聯想到小的時候,他兄長總是打發他去做些招父母責罰的事,現在素洗硯和奚孤行就和他當年的兄長一樣。


    奚孤行摩挲著玉髓,慢條斯理道:“師尊八成要好多日才能回應,我……”


    話還沒說完,天青玉髓上一陣發燙。


    奚孤行:“……”


    奚孤行幹咳了一聲,當做自己那句話沒說,輕輕在玉髓上一抹。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中傳來:“隨他。”


    奚孤行一怔,沒想到南殃君什麽都不問,直接就同意了。


    “師尊!”奚孤行道,“可那個孩子……身負鬼氣,離人峰……”


    南殃君冷冷道:“我說,一切隨他。”


    奚孤行立刻垂下頭:“是。”


    玉髓閃了一下後,就沒了反應。


    眾人麵麵相覷。


    最後還是素洗硯定下了:“那就這樣吧,先讓那孩子入離人峰,等到師尊出關後再補辦拜師會。”


    一直都持反對意見的奚孤行也沒有再說話了。


    事情就這麽定了,沈顧容心情大好,和師兄們告別。


    泛絳居已經被修整好了,院子中被毀壞的夕霧花已經被牧謫清理好,此時重新撒了種子,正在拿九春山的靈泉水澆水。


    靈泉水澆灌,種子可在一夜之間發芽,一朝一夕就能開滿整個院子。


    看到沈顧容過來,牧謫將小木瓢放下:“師尊。”


    沈顧容心情很好,隨口道:“你小師叔呢?”


    牧謫:“……”


    牧謫唇角抽動,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師伯們……全都同意了嗎?”


    沈顧容點頭:“嗯。”


    牧謫頓時心如死灰,痛苦掙紮半天,才艱難道:“小……師叔在偏院,今日已經能下床了。”


    沈顧容:“嗯,我去瞧瞧她。”


    說著,快步走向偏院。


    牧謫也跟了上去。


    偏院中,夕霧坐在石凳上,偏頭看著一旁小花圃中的夕霧花出神,她雙眸呆滯,仿佛是隻空蕩蕩的傀儡。


    虞星河終於結束了一整天的抄書日常,揉著酸澀的手腕從房間裏走出來,他伸了個懶腰,餘光突然掃到不遠處一個披著長長衣袍的身影。


    虞星河眨眨眼睛:“咦?”


    他快步走了進去,疑惑道:“你是誰呀?怎麽在我們這裏?”


    夕霧聞言,偏頭看了他一眼,眸子輕輕眨了眨。


    虞星河眼睛一亮:“呀,囡囡!”


    虞星河聲音軟軟的,看起來極其歡喜。


    離人峰不收女修,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比他還小的女孩子,見狀歡天喜地跑過去,眸子彎彎:“你好呀,你是迷路了嗎?”


    夕霧歪頭看著他,半天才怯怯地小聲說:“沒有。”


    虞星河是個話嘮,別人給他一個字他能自顧自說上半天,也不覺得她的回應冷淡。


    “那你是哪家的呀?”


    夕霧本來有些害怕陌生人,但虞星河實在是太過熱絡,她緩了一會,才說:“離人峰。”


    仙君說她是離人峰的人,那她就是。


    “啊!”虞星河險些蹦起來,開心得眼睛都沒了,“離人峰的!你現在住在這裏,是不是就是說我師尊收你為徒啦?!”


    夕霧也不太懂,隻能含糊地點頭。


    虞星河:“啊!我有小師妹啦!我不是最小的了!”


    他正開心得圍著夕霧轉圈,一旁就伸過來一隻手,一把把他的肩膀按住。


    虞星河回頭一看,來人正是沈顧容。


    沈顧容淡淡道:“你在做什麽呢?”


    虞星河歡喜道:“師尊!”


    沈顧容應了一聲,將他鬆開,省得他轉圈把夕霧給轉暈了。


    他蹲下來,抬手輕輕摸了摸夕霧的頭發,輕聲道:“夕霧今日好些了嗎?”


    夕霧一看到他,空洞的眸子微微一亮,好似傀儡注入了魂魄,有了些人氣。


    她剛要從凳子上起來,沈顧容就按住她,讓她好好坐著。


    夕霧低頭,小聲說:“好些了,多謝仙君。”


    沈顧容笑道:“之後不用叫我仙君了。”


    虞星河美滋滋地說:“是呀是呀。”


    要叫師尊了。


    夕霧眨著水眸看著他。


    沈顧容說:“之後喚我師兄。”


    夕霧一愣。


    虞星河的笑容直接僵在了臉上。


    “哈?”


    牧謫本來在冷眼旁觀,掃見虞星河那副被驚住的蠢樣,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平衡了。


    沈顧容滿臉慈愛地對著虞星河說:“來,星河。”


    “見過你家小師叔。”


    虞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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