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拂過,吹不動古木蒼鬆,卻晃起了一片矮樹低叢,藏在葉子間的小鳥似是驚醒過來,急速躍起,在林間的溪麵上,劃過一道翅痕。


    小溪蜿蜿蜒蜒,沒多久便與另一條小溪相遇,二者忽然歡快跳脫起來,最終一同在山崖處湧出,墜成了一道瀑布。


    這瀑布,似白緞又如輕紗,緩緩將崖下的清潭蓋住,騰起一片雲山霧罩,煙波渺渺,仿佛人間仙境一般,讓人不禁止步,不忍踏足。


    然而,如此美妙的畫麵,卻有著一絲不和諧。


    一個看不出年紀,滿臉絡腮,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黑色緊身背心,軍綠短褲,打著赤腳,頂著一頭枯黃散亂長發的男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潭邊的一塊大石上,以極其不雅的姿勢,半閉著眼睛肆意地掏著鼻孔...


    在他身邊,還有兩個女孩,其中一位看起來剛及弱冠。眉似娥黛,麵如釉瓷,烏黑長發順著白玉瓶般的脖頸,自然地垂下,披在瘦削的肩上。搭配她身上的短袖碎花長裙,讓她格外地楚楚動人。


    但另人惋惜的是,她坐在一把金屬製的輪椅上,似乎下半身無法行動。


    另一個女孩樣子八九歲,麵對清潭,雙手撐著坐在石頭邊緣。身上有些寬大的t恤外,露出的皮膚稍稍有點黑,略顯粗糙,麵相沒那麽好看,但也算是十足的乖巧。此刻的她正撅著小嘴,忽然將頭轉向了躺在身後的男子,腦後的羊角辮猛地甩過來,頗為靈動。


    脆脆地聲音響起:“唐哥哥你接著說呀!至尊寶後來怎麽了?白晶晶變身後是不是把他吃了?唉呀~~~你接著說嘛~~~”


    小姑娘一邊撒著嬌,一邊伸出手來搖晃著男子。


    “唐哥哥”睜開眼,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將小姑娘的手一把抓住,順勢將指頭上的鼻屎抹在了她的手腕處,全然不管小姑娘的惡心與嫌棄,故作認真地語重心長道:“丫頭,小孩子要早睡早起,這樣才能長高高,變得更漂亮。你看看梨子姐姐,多好看呀!正是因為她從小堅持不懈地多睡多吃,才長得這麽白這麽嫩,跟網紅大明星似的!”


    輪椅上的“梨子姐姐”顯然被這樣的“恭維”冒犯到,滿臉的黑線,佯怒道:“好你個萬唐,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說我像豬?還又叫我梨子!下次我非得把你的衣服全撕成背心不可,哼!”


    萬唐渾不在意,又閉上了眼睛,慢悠悠地回嘴:“無所謂啦,反正這天氣熱得快炸了,改成背心正好涼快。”


    丫頭咯咯笑起來,一臉天真地提了個建議:“阿離姐姐你下次可以試著改改唐哥哥的褲子啊,唐哥哥不是怕熱麽,屁股後麵開兩個洞應該會更涼快一些。”


    聽到這話,萬唐騰地坐了起來,哀怨地看著丫頭:“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阿離的嘴角微微翹起,輕嗤一聲:“嗬,還不是跟你學的!”


    萬唐被噎得無語,翻了個白眼,腦海裏迅速組織著語言,打算反駁兩句,卻見丫頭將腿縮回,身子轉過來,雙手揪住萬唐的衣角,大睜著眼睛向他問道:“唐哥哥,網紅是什麽?什麽是大明星呀?”


    丫頭的打岔讓萬唐的思緒突然刹住,甚至都忽略了丫頭趁機往他衣擺上擦鼻屎的動作。


    他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夜空中,那比記憶裏清晰得多的繁星與月亮。


    還有那好幾個以直線排列,散發著耀眼冷光,像明亮的紐扣一般,將黑夜這塊幕布一分為二,在大地上灑下一片銀芒,將其照得如同白晝的“假太陽”。


    萬唐忽然覺得有些無趣。


    盡管他恢複意識已經有了兩年多時間,但他依然無法習慣夜晚是如此的明亮,這樣的光芒讓他總有些無所適從,以及無處藏身之感。


    深吸一口氣,掃掉了內心深處的陰霾,萬唐重又換上一幅笑臉:


    “網紅大明星啊,怎麽說呢?你還記得之前在六爺床底下翻出來的那些畫冊不,就是叫雜誌的那些書?”


    丫頭用手捂住張大的嘴巴:“啊?那些沒穿衣服的啊?不記得了,不記得了!”小腦瓜甩得像個撥浪鼓。


    萬唐一陣咳嗽...你就隻記得那幾本沒穿衣服的麽?!


    “咳咳咳,是穿了衣服的那幾本!就是封麵上麵那些好看的姐姐們,受很多人歡迎和喜歡的那種人,她們就是大明星。網紅呢,跟她們也差不太多,隻是沒那麽多人知道和追捧。”


    丫頭歪起腦袋開始回憶:“那些姐姐們真的很好看啊,真想知道是誰這麽有本事,能將她們畫得那麽好看!”


    “那不是畫的,那個叫照片,是照相機拍出來的。”


    “照相機是什麽東西啊?好像在哪裏聽過。”


    “咚!”萬唐在丫頭額頂上敲了個爆栗,“前幾天王老師才給你們講過的課你就忘了?就是攝影機、攝相機、手機之類的東西!看我不打你小報告!”


    丫頭揉了揉額頭,委屈巴巴地說道:“我沒見過嘛!當然沒什麽印象了。這麽神奇的東西,如果讓我也用一下,我肯定會記住一輩子的!”


    萬唐聞言,默默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其實並不是很願意跟孩子們聊這些。寨子裏這幫自“白夜時代”來臨之後出生的小屁孩們,每次跟他們說到前時代的產物,他們的大眼睛裏總會時不時地閃出些許向往。


    這讓萬唐每次都會生出絲絲負罪感,仿佛他將擺在孩子們麵前的蛋糕和糖果端走了一般。


    真是的......


    “應該是很難有機會再用到了吧,那些東西都是需要有電才能用的,但現在,電沒了...”不是停電,而是電沒了。


    萬唐的語氣不由自主的有些低落。


    “那唐哥哥你知不知道,電是怎麽沒了的啊?”丫頭的求知欲突然變得旺盛起來。


    纏人的小鬼...


    “我怎麽知道,你應該去問你們的王老師!”萬唐沒好氣的說道,其實他心裏一直都有猜測,大概率是跟天上的那幾個“假太陽”有關。


    “嘻嘻!我知道!”


    丫頭的表情有些得意。


    “哦?”


    丫頭把小腦袋一揚,眉飛色舞地說道:“六爺早就告訴過我了!他說雷公和電母吵架,電母氣不過,不想上班,就跑外邊玩去了!跟胖嬸一樣,以前她跟王老師吵架,然後就連著好幾天沒做飯,害得我們隻能吃六爺做的。”


    六爺啊...嘔...


    但凡是將六爺和吃的聯係在一起,萬唐就會犯惡心,倒不是說六爺做的東西不好吃,而是萬唐對於印象裏的某件事情有著極度的心理陰影,而這陰影恰好與六爺有關。


    萬唐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更不願再被這小屁孩纏著,隻好曲線救國:


    “阿離?”


    “哼!”阿離用鼻息回應。她知道,每當萬唐不叫她梨子的時候,就是有求於她的時候。


    “帶丫頭回房去睡覺唄,我估摸著都快10點了。”


    “不去,我要乘涼。”阿離的態度冷冷的。


    “去唄!我要洗澡了!”


    “你洗唄!誰稀罕看你!”


    萬唐一言不發,默默地起身,先脫了背心,露出脖子上的黑繩吊墜,將其取下用衣服墊著放在石麵上。然後他將手放在了褲沿上,作勢要脫,眼看著半邊白屁股已經露了出來。


    “丫頭過來,推姐姐回去。”阿離將頭一撇。


    丫頭紅著臉,不情願的站起來,順勢將萬唐的人字拖踢到潭裏,然後走到阿離的背後,握住了輪椅的把手,將輪椅轉過來,沿著大石邊緣的斜坡慢慢地推下去。


    臨走的時候丫頭回頭罵了一句:


    “糖哥哥是個臭流氓!”


    ......


    四下無人,瀑布、蟲鳴和遠處的鳥啼聲交織起來,讓此刻更顯得寧靜。


    萬唐微笑起來,正準備脫光了躍入潭中,這個時候他的直覺告訴他有些不對勁,他警惕地望向了潭對麵的一株大樹。


    “胖姐!你又偷看我洗澡!”萬唐有些悲憤。


    “呸!”先聲奪人後,一個並不胖,甚至還有些窈窕的半老徐娘從大樹後閃出身來。


    “早幾年你失憶的時候,老娘都不知道給你洗過多少次澡了,還用得著偷看?!嘖嘖嘖,這身板真是越來越有型了哈,要不要老娘給你幫忙打肥皂?”胖姐的眼光裏有一種光芒射出來,似乎就是傳說中的“淫光”。


    萬唐伸手掩麵,一絲無奈湧上心頭。


    ......


    關於萬唐的失憶,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十幾年前,萬唐還是個普通的業務員。


    不知道其他業務員的生活怎麽樣,反正那個時候的萬唐,每天的日子都充滿著單調和枯燥。


    打卡、見客戶、被上司羞辱、苦想中午吃什麽、完不成業績、苦想晚上做什麽吃、然後下班。


    到了晚上就解放,沉浸於手機、電腦、遊戲、電影、小說中不可自拔,淩晨兩三點再不情不願地睡覺,然後再不情不願地起床,去上班。


    偶爾會去健身房待一待,卻堅持不了多久,但好在平日裏的夥食並不豐盛,所以身材倒還一直保持在“苗條”的狀態。


    對人生充滿迷惘,對未來沒有方向,對感情...對感情倒是充滿憧憬,可惜,一直母胎solo。


    其實萬唐是有暗戀對象的,一個初三時便轉入他們學校的女孩。


    普經有一本比較風靡的小說《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裏,描述過,或是沒有描述過的、關於男孩為女孩所做過的事情,萬唐基本都做過,唯一不同的是,女孩並不知道萬唐喜歡她,或者說,女孩並不清楚萬唐究竟有多麽喜歡她。


    因為萬唐是個孤兒,骨子裏自卑的他,並不太敢向女孩表露心跡。


    終於有一天,女孩戀愛了,然後萬唐從別人那裏聽說了他們結婚的日期。


    心灰意冷的萬唐辭了工作,給養育自己多年的叔叔發了個語音,然後背上行囊,關了手機,一個人去到深山,進行一場類似於修行般的遠足。


    遠足很辛苦,風吹日曬,缺吃少穿,蟲咬蚊叮的,讓萬唐很是後悔做了這麽個決定。


    而就在他打算結束這場修行的時候,天空中一道奪目的光芒,從樹蔭的縫隙中穿過,直直的射中他腦門,然後他就發現———自己穿越了!


    他進入了一個背景相當模糊的空間,一切遠處與近處的景物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水霧,仿佛所有的東西都是虛幻,隻能感受到腳下地麵的真實。


    他還在細想自己這到底是屬於魂穿還是身穿的時候,忽然就發現身周被圍上了一群怪物,人型的、非人型的,各種各樣,所有他在過往的故事中看到或讀到過的怪物充斥其間,個個都用眼睛不懷好意的瞪著他,如果某些怪物臉上那讓人毛骨悚然的孔洞能被稱之為眼睛的話!


    與背景不同的是,這些怪物真實的不像話!當它們把爪子或牙齒插入萬唐身體裏,並將其撕碎的時候,這是他僅剩的、唯一的想法。


    然後他就死了!


    在經曆一場如同萬蟻噬骨般的痛苦之後,他居然全狀態滿血複活了!


    他特麽的竟然複活了!


    還沒震驚多久,怪物們的身影又開始相繼在他身周浮現,一句“我靠”還沒罵出,他的頭便飛了起來。


    他又死了。


    然後他又複活了。


    怪物們又出現了。


    ......


    周而複始。


    不是吧?賊老天讓他穿越過來就是為了讓他死了又死,死了又死的?


    他究竟造了什麽孽?!


    痛苦,失望,委屈,不甘,所有的負麵情緒一一湧來,最後匯聚在一起,就變成了憤怒,無盡的憤怒!


    他開始反抗。


    拳頭、牙齒、指甲、額頭、肘部、膝蓋,身體上一切能做為武器的地方,他全部用來轟擊在怪物們的身上,用盡了全部的力量。


    終於,他的憤怒發泄完了,接著就是心累,因為他發現這樣根本就無濟於事,他仍然一次又一次的死了又死。


    他開始冷靜下來,潛心思考將怪物們殺死的方法與技巧,雖然每次給他思考的時間並不多,但好在這些怪物們並沒有超出常規肉體的力量與防禦,靠著日積月累下來,他所有的全神貫注終於有了收獲。


    第一次他將一個人型、渾身沾滿膿液、類似於從沼澤糞坑中爬出來的怪物殺掉。


    然後是第二個像異形裏麵“抱臉蟲”一般的爬蟲。


    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他仍然免不了死了又死,但每次“死亡”之前,他一定會帶走一隻以上的怪物。


    漫長的時間過去,終於最後一隻怪物倒在了他的麵前。


    一陣光芒閃現,萬唐滿心歡喜的以為自己即將脫離這個世界。


    然而場景變換之後,他發現自己正身陷一處巨大的冷兵器戰場中,他便是場上無數正在互相廝殺的人類戰士當中一名小兵,這些戰士看不清麵容,但萬唐分明能從他們的身上感覺到嗜血和殘暴。


    殺戮與被殺戮的過程繼續。


    又是一段不知歲月的時間過去,萬唐的身心早已趨近於麻木,最後一個敵人死在他刀下的時候,他甚至什麽念頭都沒有,隻是默默準備著下一個場景的到來。


    ......


    不知道經曆了多少次的場景輪換,更記不清自己究竟死亡複活了多少次、殺掉了多少個敵人,總之在這個過程中,他幾乎學會並掌握了所有可以通過人體來展現的進攻方式以及發力技巧,包括各種冷熱兵器的使用。毫不誇張地說,萬唐是一名真正的殺戮機器!


    忽然有一天,莫名其妙的,他突然就被這個神秘世界給拋了出來。


    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他就確定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他仍然背靠著那棵大樹,樹蔭的角度與異常清晰的記憶裏幾乎一模一樣,時間仿佛都未流走一分!


    隨後便是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他就徹底地昏死過去。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的天上,“假太陽”浮現出來,然後,電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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