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阮令到底未管張至仲之事,阮敬山則到底是管了。


    至仲判三緩二,另賠了三十萬給李家。


    算得上不偏不倚的結果了。


    阮寧這一年迅速地長大了,她不再是個不諳世事的混小子,而漸漸懂得了人的一生就像一塊玉米煎餅,雖有完好的一麵,可一不留神也會焦糊。人人都愛吃香甜,可碰到那點難咽的,卻也沒有誰真的咽不下去。


    暨秋曾說過,且熬吧,人活著就是受罪的。享福的都是和尚尼姑化緣的,心不累。


    阮寧覺得她媽太悲觀,事兒熬過了也就過了,煎餅不能一整塊沒一口能下嘴的,那才叫天公妒你,存心弄死你。


    她之後再也沒跟宋林一起玩過了,雖然尚在同班,雖然他和二哥阮致關係依舊不錯。


    他對她而言,是這種餅餅,雖然強按頭能咽,可老子偏不咽= =。


    瞧不起我媽,等於瞧不起半個我。我這麽英俊瀟灑充滿男兒氣概,你憑什麽瞧不起我啊╮(╯_╰)╭。不跟你玩不跟你玩!!!


    讀了四年級,阮寧和林遲關係愈近,暨秋聽從公公指示,時常去林家拜會林伯母,既是全了俞阮兩家的交情,也是瞧著孩子們的情誼。


    林奶奶很喜歡阮寧,說她有點小孩子天真調皮的勁兒,孫子林遲太過安靜,沒多少朝氣。


    林遲在家是全英文對話,林奶奶年輕時留過洋,英語說得很是純正,故而小徒林遲講得也很是像模像樣。隻有阮寧來家尋林遲玩耍時,他們才又默默切換到普通話。


    林奶奶極溫柔,帶著阮寧買了兩條小金魚,放在園子裏的小池塘裏養著,她每次一來,便與林遲趴在池塘邊上瞧著。小魚漸漸長大了,林奶奶瞧著孩子們耐心不錯,又買了一對小兔子養著。林遲的兔子左眼圈有一窩褐色,阮寧的是頭頂一撮黑毛。小金魚有名字,小兔子也有名字。小金魚叫寧寧林林,小兔子叫軟軟遲遲。


    林遲像一條向天挺拔的小樹苗,心無旁騖地生長著,可如今總算有了這枝蔓的牽掛,漸漸變得有了人情味許多。


    林奶奶樂見他這個樣子。若是沒有人情味,便是培養出勝過俞季千倍百倍的孩子,也不過是個小機器人罷了,無情無趣,不知世界之美妙格局,此謂不輸而輸矣!


    阮寧跟林遲在院子裏瘋跑胡玩,養魚抱兔,漸漸也喜歡上這個小小幽僻的院子,仿佛與外麵嘈雜的世界隔絕。


    阮寧在四年級之後漸漸顯示出數學、自然科學等方麵的天賦,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少兒組比賽,倒也結結實實拿了幾回獎,可是語言能力便偏弱了一些,與林遲均衡發展的狀況並不大相同,但是二人都在學校有了尖子生的名頭,可是因為阮寧家世,她顯然更受矚目。


    阮爺爺樂壞了,他以為這個孩子長大不是混社會的臭流氓就是跳跳舞毯的小太妹,主要取決於她對性別的認知,結果這會兒居然冒出個學習好的苗子,阮爺爺半夜偷笑都笑醒。跟栗家這慣常生丫頭的說道我孫女兒一個扛倆,跟盧家這慣常生小子的又說我孫女兒比男娃都要威武霸氣學習好╮(╯_╰)╭。


    栗家盧家老爺子齊齊啐他,瞧這不要臉的樣兒。


    反倒阮致學習中不溜,比起哥哥阮靜和妹妹阮寧,不大拿得出手。阮二嬸皺著眉毛瞧阮致,說不清楚這娃娃哪裏出了問題,阮奶奶怒了,我的孫子,會差過誰!


    阮爺爺眉開眼笑,揪著阮寧小耳朵,答:不如我孫女兒。


    阮奶奶要跟阮爺爺拚了。


    林遲描大字描得越來越好,後來便脫了帖,自個兒練。阮寧悄悄拔過他幾回筆,竟巋然不動,不由得翹起大拇指,由衷地佩服他。


    林奶奶瞧阮寧寫字像小鳥飛,潦草過了瀟灑,便也拿帖子瞧著她練。林奶奶空下手,在廚房做了個炸麵豆,甜的撒糖鹹的加椒鹽。林奶奶是從小便是大家閨秀,嬌生慣養,做飯拿捏不到味道,隻做這些精致機巧的東西倒是十分在行。兩個孩子都覺得好吃,她皺鼻一笑,竟還似乎帶著當年少女得意的模樣。雖蒼顏白發,但阮寧覺得好看極了。


    她比自個兒的奶奶更像奶奶。她的奶奶永遠都高高冷冷地俯視眾人,雖然阮寧知曉這是奶奶的性格,可是碰見一塊捂不熱的石頭,難免教人灰心。


    阮寧周末跟著媽媽學做點心,剛發好麵,走出廚房,瞧見奶奶同二嬸在說笑,她湊上去正想與奶奶撒嬌耍混,誰知奶奶卻笑著對阮寧道:“妞妞,你瞧電視上這些女的,做的點心是不是跟你媽做的一樣好。”


    阮寧瞧了一眼,本來笑嘻嘻的,臉色瞬間難看了,電視上演的是紀錄片,講的是古代揚州繁華景象,其中掠過一景,妓女過年節時在一起做點心,阮奶奶指的就是這一處。阮寧不敢置信地看著奶奶,阮奶奶臉上隻有冷笑,阮二嬸低著頭笑,瞧不清楚眉眼。


    她們把阮寧媽媽視為與妓女同等的低賤,肆無忌憚。


    阮寧青頭蓋臉地被侮辱了,媽媽還在廚房捏點心,毫無察覺,她看見女兒半晌未動,笑她偷懶,喚她過去,阮寧臉氣得青白,幫媽媽做點心卻再無一絲笑臉。晚上阮爺爺下班回家,瞧孫女兒不對,問她怎麽了,阮寧不耐煩又粗魯地來了一句:我沒事兒!


    阮爺爺蹙著眉,知道這孩子臭脾氣又上來了,卻也沒說什麽,讓她一邊玩去了。阮致鬧著要吃大伯母做的點心,暨秋樂嗬嗬地端給眾人,阮致正要吃,阮寧卻一下子把碟子砸了,指著阮致吼道:“你不配吃我媽做的東西!找你媽去!”


    阮致被碟子一角劃傷了手背,一下子便哭了,大人們慌裏慌張地給他上藥。阮爺爺平常雖疼阮寧,但不代表他不疼阮致,這一會兒,也是心疼,扭頭吵了阮寧兩句:“你天天就仗著你二哥好性兒欺負他,吃你口點心怎麽了,暴脾氣,孤拐性子!”


    阮寧冷笑,一口氣不順,不依不饒:“他有媽有奶奶,憑什麽吃我媽媽做的!吃點心的時候倒是不怕閃了舌頭,這疊點心我扔到大街上揣兩腳也不給他吃!”


    阮爺爺脾氣上來了,指著阮寧:“你再說一遍!”


    阮寧咆哮:“我再說兩遍也不怕!我就是不讓他吃我媽做的點心!”


    一邊說一邊把點心往嘴裏塞,往兜裏放。


    暨秋瞧著女兒愁死了,沒事兒發的什麽瘋。


    阮寧噎得直打嗝,阮爺爺氣得一巴掌拍到了孫女兒頭上。


    阮寧抱著點心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打嗝。


    林遲打開門的時候,阮寧滿嘴的藕粉糖霜,手裏還捏著兩塊碎了的餅。


    她沒哭,但是林遲還是覺得她難過得要死。


    林奶奶把她摟回屋裏,擰了毛巾擦了臉,她沉默著不說話,林奶奶把她攬在懷裏,輕輕抱著安撫了會兒,原本好像被霜打了的小臉才緩了緩,阮寧說我餓了,我想吃飯。


    祖孫倆心知她在家中許是受了什麽氣,尤其林遲時常觀察阮寧,發現這個孩子是個外麵活潑卻內裏繃緊的模樣。活潑的時候占大多數,但是偶爾的沉默嚴肅反倒更像深層的本性。


    林遲微微一笑,伸出玉白的手:“稀飯還沒好,西紅柿長出來了,我帶你去瞧。”


    阮寧還在抽搐,卻也老實伸出手,由這小哥們帶到菜園子裏。


    前些日瞧起來還隻是豆狀,葉子毛茸茸的,如今漸漸變得像小寶寶的臉頰,圓鼓鼓起來。徹頭徹尾的青澀也慢慢染了一點紅暈。


    看完西紅柿又去看小魚,阮寧在林遲手心仿佛揪了一個世紀的魚食,心情終於平複下來。


    林奶奶留阮寧吃了晚飯,期間給阮家撥了電話,報了平安,隻說一會兒送阮寧回去,讓暨秋放心。


    林遲人還沒有鍋台大時,就站在木凳上炒菜,一直延續至今,林家都是林遲全包廚房。阮寧覺得十分對脾胃,番茄雞蛋汁濃蛋香、紅燒茄子焦香軟滑、白灼生菜青脆爽口,另有一碗榨菜湯鹹鮮適口,阮寧吃完對林奶奶說,我住您家吧,給您當孫女兒。


    可她說完便笑了,低頭說,這大概是不行的。


    咂摸到別人家庭的溫暖,卻又感覺到了自己家的不對勁。


    林遲把阮寧送回了家,小哥倆一路上哼了不少歌,且雜且亂,什麽兒歌什麽流行歌,皆是些唱得不優美的小公鴨嗓子,撐著喉嚨往外嚎。林遲愛看康熙王朝,便去唱《向天再借五百年》,阮寧聽著開頭“沿著江山起起伏伏溫柔的曲線”便覺得萬事萬物不由自己把控,心中舒坦,聽到“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卻覺得胸口發悶,她擺著小手說我不想再活五百年啦。


    為什麽?


    五十年都要累死了。


    她嘟囔著,卻已走到家門口,與林遲揮揮手,背著他朝前走,腳步略有些寂寥,似也心知自己的寂寥,便刻意蹦蹦跳跳,她轉頭笑出小酒窩說明天見,林遲稍稍安心,笑起來像一朵剛采來的月光,說著啊呀天天見。


    回到家,家中眾人各司其職,好像兩個小時之前的事都未發生。阮爺爺拍拍阮寧的頭,笑罵了幾句臭脾氣不聽話之類,倒也沒再說別的。阮二哥依舊拉著阮寧看電視玩遊戲,不見生疏,可是阮寧偏偏覺得所有的人都不一樣了。


    第二天一清早,張暨秋接到了班主任餘老師氣急敗壞的電話,說作為尖子選手參加全國少兒數學比賽的阮寧表現太過離譜,居然考了零分。


    暨秋雖然平時對女兒溺愛,可是學習上卻從未鬆懈過,這一聽也氣壞了,覺得阮寧是故意使壞,倒也沒舍得打,抓住女兒劈頭蓋臉吵了一頓。阮寧被一激,眼淚本來含在眼眶裏,卻瞬間流不出來了。吃了個早飯,就低頭上了學。


    她一日未說話,連一向話少的林遲都覺得奇怪。


    餘老師實在不甘心,去教育局翻了卷子,才發現,這次考試都是選擇題,而阮寧每道題的答案都抄錄錯位了,因此得了零分。餘老師又細心對照,才發現回歸原位之後,孩子考得並不差,約有九十多分。


    她雖氣阮寧不夠細致,但也覺得奇怪,便問她知道自己填錯了嗎。


    阮寧一臉茫然,隻說自己當時突然特別困,看著字特別模糊。


    餘老師蹙著眉頭,覺得這孩子有些不對勁,但隻是電話向阮寧媽媽倒了個歉,也沒再說什麽。


    這些事瞧著隻是小事,事實上阮寧也毫不在意地經曆了無數這樣的“小事”——因為她表現得像個小混蛋,所以沒有人會覺得這些東西會給她帶來什麽影響,可是當事情積累成為質變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一切都顯得那麽的不奇怪,如同戲裏戲外都從沒有人曾經奇怪,阮寧同學和林遲同學為什麽能一直一直是同桌。


    零一年年底,h城有雪。


    還有幾天就要放寒假,阮寧早上套著棉手套,照常去林遲家拐一下,騎車接他上學。


    晨間雪積了半個褲腿厚,門上簷下也都有。


    林遲推開門,準備去上學,大門上被人用石頭刻了歪歪扭扭碩大的幾個字:“林遲是個窮鬼壞孩子要住監獄。”他看完,用手蹭了蹭,卻沒有蹭掉,小家夥有些憤怒,可是不知道該與誰說,看了看四周,隻有奇怪地看著他和那行字的匆忙的路人,他站在那裏,用小小的身軀擋了“林遲是”,卻擋不住“窮鬼壞孩子要住監獄”。


    阮寧到時,膚白欺雪的五年級小學生很是有些手足無措。


    一日上學都無事,隻是天氣陰沉,積雪難消。


    晚上八點,天天動畫的《小蜜蜂找媽媽》開始播了,窗外又慢慢落起了雪,林奶奶烤了個橘子遞給了孫子,問他一天的學習狀況,小家夥卻顯然有些坐立不安,他還在惦記著門上的那幾個大字,究竟用什麽才能遮住。


    忽然想起畫畫用的水彩,林遲靈機一動,說要去給大門落鎖,拿著小手電抱著水彩就出去了,外麵雪下正大,門口卻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門上刻著什麽。林遲擰開手電,看到了被雪蓋了一頭一臉的小同桌。


    她有些尷尬地與他對視,林遲卻覺得從未這麽憤怒過,他一言不發,把在門前刻字的小丫頭一把推倒在雪窩裏,從上俯視著她,問滿身是雪的她為什麽。


    阮寧看得到他白皙的脖頸,也嗅得到他唇上橘子的甘甜。


    她梗著頭,把半張臉蹭到雪中,看也不看這快要長成少年的一張如畫的臉,死豬不怕開水燙。


    她攻擊力十足,微紅著臉,冷道:“閑著沒事,就來散步。你管呢,回家瞧動畫片去。演《小蜜蜂找媽媽》呢。”


    好一部《小蜜蜂找媽媽》,哼哼啊啊幾十集,還沒找著媽媽,牽動了多少小朋友的心。


    林遲氣得拿雪砸她。


    他咬牙道:“你憑什麽覺得我不生氣,你被家裏人欺負了便拿我撒氣。我待你好是把你當兄弟了,你幹的是人事兒嗎。我奶奶多疼你,她看到你這麽瞧不起我們家該有多難受。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就是個小變態,別人覺得你媽媽不好,你心裏不舒服了,也一定要讓我不舒服才覺得舒服。我不是你的誰,憑什麽活該受你的氣!”


    阮寧愣了,轉過頭,空澄明亮的眼睛瞧著他,在雪中,迷迷姣姣的,竟有了女孩的秀美,再也不是男孩的霸道目光。


    她舔了舔幹燥的唇皮,一把把林遲推到了一旁,拍了拍鼻尖、頭發、肩膀上的雪,手揣在棉衣袖筒裏,蹣跚地走著走著走著,她說喂,林遲,我心裏難受。


    我心裏難受。


    可是,並沒有說那句我們絕交吧。


    舍不得啊。


    孩子歎了口氣,仿佛歎出了千萬寂寞和無可奈何,離開了那條悠長的胡同。


    做人真他媽的累。


    人活著就是為了受罪。


    她媽說得對。


    第二日,雪就化了。


    林遲看著那扇門,手上的畫筆失去了力氣,怎麽也塗不上些微的色彩。


    那個桀驁不馴的蠢貨在門上又批注一行。


    先前的“窮鬼壞孩子要住監獄”被人用小石頭重重地打了個叉,歪歪扭扭寫著“好孩子很富有要住大別墅。”


    另貼了一張紙條在下麵,潦草如胡的大字威脅道:“再畫到軍區xx街xx路口左轉三百米找老子阮霸天,我們單挑,老子打不殘你!”


    寒假放假的當日,延邊發來電報。


    大雪壓境,師長阮敬山帶領青年突擊隊圍堵非法入境者途中失蹤。


    阮寧媽媽哭著買票去了延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阮令由著兒媳瘋,心中好似很冷靜。


    他圈著阮寧,像是壓著心中最後一道不崩潰的防線,哪兒不讓去。阮寧離開視線,老人便痛苦急躁,暴跳如雷。


    張暨秋一日也未來電話報平安。


    阮寧掙紮了十天,終於扛不住,病倒了。


    她給林家的鄰居撥電話,說我找林遲啊。


    林遲家沒有電話。


    林遲接電話。


    阮寧吸吸鼻子,淚如雨下。


    來世再做好兄弟吧。


    不絕交呀。拉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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