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成績出來了,阮寧成績差了點意思,也確實如預料中的,落了榜。


    寢室中澄澄、甜甜、周旦、小五等人都考中各自報選的學校,開始準備複試,澄澄鐵了心要去b城,紮好架子去和誰轟轟烈烈掐一場,甜甜考本校,低空降落,有懸有險卻也有生機,周旦一直想考軍校,這次總算如願,第一名高分進入複試,至於小五,在國內讀研和國外讀研之間搖擺不定,她十分思念遠赴重洋的男友,每次唱歌都是《漂洋過海去看你》,唱著唱著還能掉眼淚,其情可憐。至於最平淡的齊蔓和阮寧則開始準備找工作了。


    阮靜再喊阮寧去他住處吃飯,阮寧總是用各種理由推了。他何等聰明,自然明白是那時阮寧提前返校,期間不知與阮致出了什麽齟齬。可是總又不好問,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是越咂摸越不對頭,後來想到點什麽,臉都綠了,開車飆到b城,把在寢室憊懶躺著的阮致拿皮帶抽了一頓。他氣急了,說:“你再招妞妞信不信我翻臉不認人!”


    阮致疼得齜牙咧嘴,額上冷汗密布,他賭氣說:“你也就沒認過我!你連同爺爺那個老頑固一心都是妞妞!妞妞長妞妞短!妞妞說什麽都是對的好的香的!我做什麽都是壞事錯事臭小子!幾時有人向著我了!早前我不過跟她開個玩笑,逗逗她,當我還真把她怎麽著嗎?!”


    阮靜拿著帶血的皮帶,呼哧呼哧喘氣,冷笑道:“你不用跟我在這兒使氣!我一早就告訴過你,不準再欺負妞妞!但凡她想起點什麽,你何止今天這頓打?皮揭了肉剝了都贖不了那場滔天的禍!”


    阮致看著滿身的皮帶印子,垂下頭,翹起一邊的嘴角輕道:“想她死的人何曾是我?那天我隻是想逗逗她而已,ulrica說還有另一半人想教訓妞妞,她看著我的情麵壓下了。我問她是誰,她說她拿了人家的錢,不好說,讓我也不要聲張,隻說離咱家不遠。”


    阮寧拿皮帶指著阮致的尖下巴,牙根氣得發癢:“你甭給我來這套。你打小多少心眼沒人比我清楚。信不信我把你帶回家,讓爺爺知道你在b城這四年究竟結交了多少好人家,借著阮家的名頭幹了多少好事!”


    阮致也氣:“我結交b城權貴?我特麽為了誰啊?眼瞧著北邊的幾個家族四分五裂,一團烏煙瘴氣,好好的一杯羹不分,偏爺爺年邁守成,什麽都不敢做,什麽都張不開嘴,你們嫌髒的我替你們幹了,你們假惺惺不願意吃的刺我吃了,到頭來什麽都成我的錯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把妞妞許給俞家還是宋家?你以為能換回阮家幾十年榮耀?做夢!俞遲祖父什麽人物,心黑手毒成那樣,妞妞到時候沒了你都不知道她怎麽沒的!至於宋家,那天給ulrica下命令的我猜就是宋家。我當時問她是宋林還是宋四,ulrica都被我逗笑了,她說兄妹利益本就一體,誰下的命令做的東家有區別嗎?!”


    阮靜沉默了許久,勒住阮致的襯衫領子,明亮如漆的眸子死死地瞪著他,略帶著些悲愴,一字一句地開口:“是誰我不想管,反正不能再是你了。”


    阮寧和俞遲正兒八經地戀愛了,正兒八經地約會了,正兒八經地看了場電影。正兒八經的電影名字叫《單身男女》,滿場最搶鏡的就是那隻“角蛙”。角蛙死的時候,阮寧看得眼淚汪汪,俞遲倒很惋惜,多麽膘肥體壯的一隻實驗室器材= =。


    到最後,高圈圈二選一的時候,是古大樂還是吳燕祖,阮寧在那兒可著嗓子嚎:燕祖!燕祖!燕祖!引得前座不停側目。看著高圈圈糾結得死去活來,阮寧抓著俞遲的一根細白的手指嚎:“俞遲男朋友,是你你選誰!”


    俞遲自從成了小妞男朋友,名字就從“俞遲同學”變成了“俞遲男朋友”。俞遲男朋友很正經地淡淡說:“我選古大樂。”


    阮寧炸毛了:“為啥呀!”


    俞遲淡淡抽回那根白玉似的手指,雙手合成尖塔,瞧著大屏幕,沒有表情道:“因為揍起來不心疼。”


    阮寧揪了揪男朋友煙灰色線衣,哀怨的小眼神瞅著他:“我以後如果很渣,經常劈腿,腳踩兩隻船,你會不會揍我?”


    男朋友認真地想了會兒,淡淡開口:“不會。”


    “為什麽?”心花怒放。


    “因為你腿短,劈開了還在這條船上。”


    阮寧心想,如果是你呢。可是初初談戀愛,連手都沒牽上,眼神交流還有些不好意思,她又是個十足的慫貨,所以癟嘴沒敢問。


    電影散場時,巨大的屏幕上出現了費小費赴h城演唱會門票預售的廣告,屏幕又落在那張豐潤明豔的臉龐上。


    阮寧心中一動,問道:“我們去看費小費演唱會吧?”


    俞遲如月光一樣的臉龐上眼珠十分的漆黑,他看著阮寧,淡淡說好。


    阮寧看他如此漠無表情,無心虛無尷尬無不適,她反倒臉紅得像猴子屁股,攥著手提包,不自在極了。


    俞遲手機忽然間響了,阮寧一直站在他的身旁,看到那上麵清楚的英文“morphine”,阮寧不懂是什麽意思,她距離他如此之近,卻能聽到電流對麵的聲音,那句清澈的女音:“我回來了,林林。”


    阮寧瞳仁一瞬間收縮,心跳得劇烈。這是誰?俞遲似乎察覺到阮寧能聽到,眼睛直直盯著他,又仿佛帶了重新相逢時那種強烈的恨意和厭惡。電話對麵的女孩曖昧而親昵,她像對著最親密的愛著說著我回來了林林,讓阮寧恍然有種錯覺,仿佛電話對麵的女孩本該是她。


    除了她,沒有人稱呼他林林。


    而俞遲垂下額發,對著對麵的女孩輕柔而熟稔地說了句:“好好休息,費。”


    阮寧倒退了兩步,審視眼前的少年,眼前的男朋友。他目光帶著恨意看著自己,而把溫柔嗬護給了電話中稱呼林林的費。費應該是費小費的昵稱,而他與費小費的關係正如她心中最糟糕的預感——相交甚厚。


    阮寧感覺內心枯索,有些費力地呼吸,可是連空氣中都參雜著巨大的痛苦酸澀。俞遲掛斷電話,再看阮寧,卻覺得她在短短一刹那,麵目蒼老了許多。這年輕的容貌,為什麽一瞬間衰老。


    兩人肩並肩走在街頭熙攘的街道上,阮寧卻在倉皇地不斷調整呼吸。俞遲問她,你怎麽了。


    阮寧笑得很好看,她說她沒關係。


    可是這個呼吸聲,怎麽聽著怎麽糟糕。


    俞遲停了下來,說:“你先緩緩,不要再往前走了。情緒不好的時候,深呼吸五次,跟著手表。”


    俞遲看著手表,教麵前的姑娘調整呼吸,阮寧卻覺得自己狼狽得捉襟見肘,仍無從質疑。


    她最後調整著呼吸,卻十分痛苦地哭了起來。她蹲在地上,雙手蜷著頭,青筋暴露。沒有一場哭泣如今日這般,不是為了發泄,而是壓抑到了無法抑製的田地。


    曾是她的林林,如今卻是別人的林林。


    他不再讓她喚他林林,原來是這樣一個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原因。


    阮寧想起自己背井離鄉,到了繼父家鄉之初,她曾做過的一個夢。夢裏林林長大了,長成了平凡人的模樣,剪著板寸,笑容淺淡。他說自己回到了父母身邊,一切過得很好。阮寧說我能摸摸你嗎,林林說不能,我得了一摸就會死的病。阮寧哈哈笑著去摸他,結果他真的脫離血肉,變成白骨。林林說對不起我早就死了啊,從離開你的時候就被人害死了,我隻是想再見見你,所以騙了你。


    阮寧從噩夢中驚醒,心中悲戚月餘。


    她覺得最壞的結局莫過於此,可是最壞的結局不是如此。


    俞遲不知她情緒為什麽突然就糟糕成了如此,他蹲在她的麵前,深深歎了口氣。俞遲拿紙巾幫她擦眼淚,眼淚像條洶湧的小瀑布,滴在少年蜷縮著的掌心中,倒成了一汪小池水。


    他說:“不要哭了。”


    阮寧說:“我餓得喘不過氣了。”


    他帶她吃遍了電影院前夜市一條街。因奶奶教養嚴格,俞遲打小就不愛吃羊肉串涼粉團子酸奶之類的小吃,阮寧豈不知道,可是她這會兒已然自暴自棄,倒是每樣都點到了麵前,還吼著要了兩串烤腰子一串烤雞爪一杯紮啤。


    姑娘一口肉一口酒,喝了半杯黃湯,隻覺得剛剛那場情緒病簡直扯淡,徹底豪氣衝天,嚷嚷道:“老板,再來一大杯紮啤。”


    俞遲微微挑眉,似秋水般的眼兒清澈見底,紮啤被殷勤的老板遞到,阮寧舉起來遞給他:“俞遲男朋友,喝!”


    如果有一杯紮啤解決不了的呼吸不暢醋泡軟骨病,那就兩杯好了。


    俞遲啼笑皆非,卻靜靜陪著她喝了起來。


    她把烤羊肉遞到少年的唇邊,少年也能吃下,遞腰子,也能吃下,遞雞爪,照樣吃下,可以看出他並不愛吃,可是教養沒輸。小女子可嗤笑不可恥笑,除非又想背著狗糧奮戰二十餘年,於是這場推杯換盞還算愉悅,末了,少年小臉依舊瓷白美麗,小同學臉頰已然紅得霞光半邊天。


    好了,於是該到酒後吐真言的環節了。


    阮寧說:“大兄弟……”


    俞遲:“嗯?”


    阮寧= =:“男朋友,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但我還是問了吧畢竟憋久了會生病,其實你是喜歡費小費的吧。”


    俞遲不動聲色:“費小費待我如親弟。”


    阮寧深吸一口氣,抹了一把臉,說:“也就是你喜歡她,她不喜歡你?”


    俞遲並沒有回答,卻淡淡笑了,眼中依舊是深深的厭惡,甚至帶著悲傷,可是並沒有聚焦。


    阮寧竟一瞬間悟了,她一直以為俞遲眼中時刻存在的厭惡是對準了自己,可事實上並不是,他隻是打從心底厭惡自己,才在眼底眉梢都帶著這樣不安的絕望。


    阮寧仿佛看到了自己跌跌撞撞愛他的歲月,每每心有溫存,想起他時不自在得連手腳都無法安放,可是此時心裏卻湧出一種憤怒,那是她所倍加珍視的人不被別人認真看待,而似乎莫名狠狠羞辱她本身了一樣。阮寧說:“不要這樣喜歡一個人。”


    把一生的孤獨、悲傷和對自己的厭棄都奉獻給了一個不喜歡你的人。


    “為什麽?”


    阮寧恨不得他立刻醒悟,竟指著自己的心去為他做個過來人才有的前車之鑒:“這裏難受哇。”


    俞遲並沒有回答她,因為阮寧指著自己的心就醉倒了。


    他背著她走過飄滿羊肉串香味的街道,清淨如雪的生活就這樣被這三分世俗打亂,俞遲自打回國,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在庸俗的人群中,本身也是庸俗的存在。


    遠處飄來焦糖的香味,賣糖葫蘆的小販正咕咚咕咚地熬著一鍋粘稠的糖稀。阮寧似乎一下子被這氣味驚擾,她迷糊著說:“爸爸,林林說他不喜歡我。”


    夢裏的姑娘又吃了七八串糖葫蘆,爸爸背著她,軍大衣把小姑娘晃蕩的小腿裹得嚴嚴實實。


    她覺得自己的心髒靠近的地方是最愛的父親溫熱的脊背,她說:“爸爸,你給我唱首歌。”


    阮敬山唱起了一首在軍隊中老班長自己改寫的歌。


    “在晴朗的冬日,鬆鼠奔跳出枯枝,小戰士走到北國的雪鄉。雪鄉沒有大橘子,沒有臘豬肉隻有雪中保爾柯察金,精神在永存;我們學列寧,我們學主席,一種快樂永不變,革命的火焰!嘿!小戰士永不敗,雪鄉保家鄉,爹娘有日一定見,誇我勇敢又堅強,邊疆的長城!”


    夢境之外,俞遲便聽身後的姑娘流著眼淚唱著“爹娘有日一定見,誇我勇敢又堅強,邊疆的長城。”


    夢中父親溫暖的大手幫小姑娘擦掉眼淚,夢外秀美如畫的少年用手指粗魯地蹭去小姑娘眼底的淚。


    他的臉上又湧現了那種難以自控的厭棄,那是對自己無法放下的執念的憎恨,他的女朋友阮寧心思靈透,看到一半,還有一半,永遠無法也不能教她瞧見。


    她指著自己的心告訴他難受哇,其實他多想回答,多想告訴她。


    知道哇。


    他把她立正卸在女生宿舍門內,便要離去,宿管阿姨嫌棄地揪著站不穩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卻在朦朧中看著俞遲轉身的背影,立刻晃著鐵門說,林林,不要走,這一走,你會被壞人害死,我都夢見了呀。


    俞遲怔怔地站在那裏,許久,才轉身,看著她微笑,還是年幼時的模樣。


    他說我不走了。


    我再也不走了。


    阮寧的淚,一瞬間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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