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天各一方的時候,沒有誰會想到這個結局。可是大家或者沉默,或者忽略,用結束一頓快餐一杯咖啡的時間,消化了這個事實。然後用一輩子努力讓它顯得沒什麽大不了。瞧,我們都笑笑就過去了。這也許是成熟。我這樣告訴自己,審視自己的時候寬容自己,隻是因為難以啟齒。我無法說,在這樣大的天地,我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告訴她,我親愛的同學啊,我曾經多麽喜歡你,多麽的愛你。你不要再次刻意用愛情或者親情、友誼清晰劃分,因為在我的心裏,你曾經就是這個世界愛過我的全部證據。


    多年之前,我是你的同學。


    多年之後,我是你的同學。


    我轟轟烈烈地製造自以為是的傳奇,覺得太陽都在崇拜我,是因為你那麽動人的樣子,就這樣讓我的年少暈眩起來。


    阮寧上大學的第二年,第一次參加高中的同學會。


    事情從頭說起。


    阮寧她們宿舍一共六人,被分在了四五六三個班,剛巧後三班又在一個大班,因此上大課的時間基本一致。專業課老師一上四節課,仁慈一點的,十一點二十就下課了。下了課,一窩一百來人又亂哄哄地分成兩撥。一撥直接朝食堂躥,一撥頭也不回地回十三號宿舍樓前的羊腸胡同,一人來碗蓋澆飯,又快又有肉。吃完方便回宿舍睡午覺。


    阮寧她們屬於後一撥。


    阮寧愛吃宮保雞丁蓋飯、以及燒茄子蓋飯以及土豆牛肉蓋飯。那會兒08年,宮保四塊五,燒茄子四塊,土豆牛肉七塊。阮寧在吃飯這件事上一向不怎麽為難自己,可是土豆牛肉還是被大家一致認為比較奢侈,所以為了不露富,阮寧同學三四天吃一次。


    08年的初夏特別的熱,小飯館四五台小掛扇吹著汗也沒見停,阮寧吃得正歡快,就聽鄰桌女同學討論著“浴池”什麽的,她支著耳朵,便挖米飯邊聽。阮寧所在的十三公寓沒有大浴池,洗澡要穿越大半個老校區,頗是不便。年初校領導承諾了,一定要讓西門的小同誌們也過上有熱洗澡水的共產主義社會,到現在還沒什麽動靜。


    “浴池要來了?”


    “要來了要來了!”


    “我的天,大家知道信兒了嗎?是來西寓吧,不是東寓?”


    “東寓滿了,不大容得下的。”


    “整個搬過來?”


    “整個!新區研究生院擴招,它們隻好拆了挪到老區來,不來都不行了。聽說設備都搬了回來,正好咱們公寓挨著校醫院,以後都方便的。”


    最近大家的情緒都有些騷動,尤其是女生。阮寧覺得大家也怪不容易的,一個澡堂子就能讓大家興奮這麽久。不過,確鑿,它是要來了。阮寧歡天喜地地打包了五個飯盒,一溜煙跑回西寓三樓。


    阮寧宿舍308,住著六個姑娘六朵花。兩個班花,兩個院花,一個校花,還有一個……舍花。


    老大懶老二饞老三女版保爾柯察金,老四腿長臉皮厚,老五眼大笑容甜,還剩下阮寧阮六六,嗯,她以開懷暢飲小美人兒自居。


    阮寧一腳蹬開宿舍門,喜笑顏開:“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老五也剛好洗頭回來,長發滴著水,一屁股把阮寧撅開,嚷嚷著:“有好消息,聽不聽,聽不聽!”


    老大幽幽地從被窩裏探出一頭烏發,有氣無力地說:“準奏。”


    “澡堂子要開業了!!!”


    “醫學院要搬來啦!!!”


    阮寧和老五頗有些怪異地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是一副你在說個毛的表情,上鋪老二卻推開被,騰地睜開眼,坐了起來:“俞三!”


    老五把盆重重一放,說:“對,就是俞三,俞三要來了!整個醫學院都要搬回老校區了!”


    老四正在撥弄鬧鍾,抬起眼,問:“俞三?不是我知道你們知道china人民都知道的那個俞吧?”


    老三本來坐在課桌前溫習《刑法》,抬起頭,訝異:“我沒跟你們說過?醫學院早就定了要搬回來,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老三是校學生會的一個部長,在寢室最是嚴格自律。


    阮寧把盒飯往桌上一推,咆哮道:“俞三毛啊,毛俞三啊,三你妹啊,不是澡堂子嗎,有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老三捏了捏阮寧的小下巴,笑眯眯:“三我妹,你有些健忘。俞三就是俞遲啊,你刷了三天三夜還是輸了的那個俞遲。”


    阮寧眉心一跳,她回望了望自己身殘誌堅的小筆電,悲從中來:“我的兒,娘對不起你!!!”


    阮寧對不起小筆電的事,大有前因,就跟老三所說的“刷了三天三夜”息息相關。


    事情是這樣的。


    z大有個優良的傳統,每年的五六月份學生會都要組織選一屆“校園之星”,一男一女,說白了就是校草校花。阮寧所在的法學院男生一貫是牙尖嘴利小炮仗,個子小嗓門大,每年鮮有入圍,女孩子倒是拔尖,阮寧寢室老大應澄澄就名列三甲。阮寧注冊了數不清的id,什麽“應澄澄你是我女神”“應澄澄請讓我當你的小水壺”“澄澄你回頭回頭回頭啊”,癡漢猥瑣氣質盡顯,日夜兼程給應澄澄刷票,好不容易刷到第一,手都快抽筋了。她眯了會兒覺,一大早的,睡眼惺忪,打著哈欠刷新,卻發現一個叫“俞遲”的家夥異軍突出,整整一萬多票,再看應澄澄,居然已經找不到名字了。


    阮寧又刷新,澄澄的名字還是找不著,可是俞遲已經到了一萬五。阮寧憤怒了,這麽披星戴月的,一宿沒睡,卻讓別人占了先,還是個刷票的貨啊(完全沒有自省意識),性質惡劣啊,道德敗壞啊,危害公共安全罪啊!她必須把他拉下馬啊!阮寧一看第二,一萬三,好嘛,逮住就刷了起來,愣是三天沒上大課,到票選結束的最後一分鍾,第二還是差了俞遲幾十票。阮寧快吐血了,掛著黑眼圈去抓水杯,一邊喝一邊鬱悶,喝著喝著,忽然琢磨起哪裏不對味兒,一口水噴到了鍵盤上。


    電腦頁麵左上角赫然寫著校園之星民意票選測評,是的,這沒什麽錯,可是,後麵還有括弧,男,括弧,完畢。


    顯然她進錯了頁麵,假設錯了敵人。


    阮寧戰績彪炳,據說後來學生會查id,單單法學院女生宿舍樓就刷了三千票,id全是對法學院女神應澄澄的至死不渝,票全投給了外院男神陳蒙蒙。


    據校報記者采訪說,以二十幾票遺憾敗北的陳蒙蒙同學表示心情很沉重,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男變態還是女變態盯上了。


    應澄澄則簡單粗暴,在阮寧頭上一個暴栗,阮寧抱著筆記本在被窩裏,掛著兩串鼻涕眼淚很淒涼。


    小電被她一口水噴得黑了屏,阮寧今年花得超支,是沒錢修電腦了,她準備放在溫暖的小胸脯上捂一夜,指不定捂好了呢。


    顯然,她高估了自己和小電的感情基礎。小電時好時壞,溫度一過七十攝氏度,自動黑屏。阮寧寫學期論文,都是小電吹風扇她熱著,她出點汗沒什麽,小電報廢了卻是滅頂之災。


    經此一役,阮寧那些拚了命的日子什麽都沒記住,卻清楚地在心底構架了那兩個字,每每總能想起它們在屏幕上對她一本正經的嘲弄,以及留給她的,好像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的懊惱。


    俞遲。


    她沒想過和他會有什麽交集。


    醫學院的學生搬進西寓的園子裏的時候,陣仗很大。行李倒沒什麽,男生們集體抬一抬也就是了,上下樓的也不太擾人,可樓下嘰嘰喳喳的,跟菜市場一樣,都是女孩子的聲音。


    阮寧被吵醒,揉著眼走到了陽台,卻被嚇了一跳。琳琅滿目的包裹被褥且不說,樓下少說有二三百人,男女都有,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另外一小撮女孩子似乎圍著誰,烏泱泱的來來去去,就好像一塊黑板擦,在白板上擦來擦去。


    “總聽說俞三招女孩子喜歡,看來不假。”老三拿了塊熱毛巾在阮寧小臉上蹭了蹭,嫌棄地擦掉她臉頰的口水印。


    阮寧抱住老三周旦,在她胸口蹭了蹭,滿意道:“女兒,為娘的好欣慰,你又長大啦。”


    周旦和阮寧老家在一處,素來要親密一些。阮寧人小輩分大,旁的閨蜜認老公老婆,她就反其道而行,從輩分下手,認周旦做女兒,周旦倒是不肯承認的。


    “六六,六六!”二姐田恬恬剛從食堂回來,高跟鞋在瓷地板上咣咣當當的,很有韻律。她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阮寧:“放兩天了,樓下阿姨讓我捎給你。”


    阮寧拿工筆刀裁開,是一張邀請函。初中同學組織的同學會。


    茲定於0八年八月八日夜,h城reu酒店十一層,五年之約,同窗之誼,掃塵恭候,風雨不渝。


    潤著鬆香的黑色卡片,幹淨的毛筆字,並無署名人,阮寧有些頭大。


    “這卡片倒別致,市麵上沒見過。”老五湊了一眼,黑金兩色,黑底很低調,挑金卻耀眼奪人。


    阮寧心下有些無奈。那個世界的那些家子,哪有誰去市麵買賀卡的,都是雅興來了,設計完了去定製,為的便是一個“獨”字。要在這熙攘人世獨一無二。


    便好比電子郵件比白開水還要習慣的今日,隻有他們還繼續用毛筆規規矩矩寫字了。寫便寫了,麵子上溫潤板正,內裏卻是謹慎,教人猜也猜不出到底是哪家的風格。


    阮寧撓撓頭,卻不好說些什麽,隻收起放到了抽屜。


    距離八月八日還有一個半月。


    這賀卡來得早了些。


    阮寧養了一隻小金魚和一個仙人球。小金魚叫林林,仙人球也叫林林。大家都很奇怪,為什麽叫林林,還特麽都叫林林。


    阮寧喜歡的人叫林林。準確地說,阮寧暗戀的人叫林林。林林對她並無此意。阮寧當年告白失敗,一邊哭一邊往校外走,校外有家賣糖葫蘆的,阮寧那天坐在店前的台階上吃了十五串糖葫蘆,一邊吃一邊繼續哭。當晚就鬧了肚子,爸爸背著她去醫院。她在爸爸背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等到睡醒了,就回到了零八年。


    她總是做著吃糖葫蘆然後去醫院的夢,夢裏全是糖衣,卻不大甜蜜。


    她喊林林時,看著小金魚和小仙人球含笑,小金魚和小仙人球卻是從來沒什麽回應的,不過多虧阮寧悉心照顧,一個益發肥胖,一個益發青翠。


    活得好便是好了。


    媽媽晚上打了個電話,問阮寧錢夠不夠用,阮寧張口剛要撒嬌幾句,便聽到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媽媽便慌忙說弟弟睡醒了,要是需要錢便打電話,諸如此類,掛斷了電話。


    阮寧的話又憋了回去,揉揉鼻子打開了電腦。她點開了一些招聘門戶,找了一些短期工作的招聘推送。


    阮寧確實需要一筆錢,比修理筆記本更急迫。


    學校七月一號放假,考試周阮寧天天灌咖啡,平常上課打瞌睡,這會兒明顯遭報應了,一個學期的東西一周背完,阮妹不求獎學金,因為她本就不是什麽胸有大誌的人,但是掛科也是不大妙的,因為掛科要交補考費,一科六十。姑娘秉持這樣的想法,我不賺學校便宜,學校也休想賺我便宜= =。鐵了心不能掛,喝咖啡以供雞血,半夜一、三、五點各一杯,最後一科民法考完,丫直接吐得天昏地暗,肝腸寸斷,從此看到電視廣告捧著雀巢咖啡笑得甜甜的妹子都恨不得一巴掌呼到屏幕上。


    放假了,五朵花各回各家,阮寧留在h城打零工一個月,八月才算結束。掙了約摸七百塊,掏出其中四百給家裏那三口買了些禮物,自個兒存了三百,另扣了一張到家的火車票。


    阮寧到家,她那剛滿三歲的小弟弟是最開心的。阮寧慣弟弟,立刻抱孩子到肩膀上,俯首甘為孺子牛。小家夥也不客氣,揪著她的耳朵當方向盤,左耳朵是往左拐,右耳朵是往右拐。阮寧特別聽話,撒丫子跑得賊歡,把小家夥逗得合不攏嘴,陳叔叔一貫不大搭理阮寧的,隻坐在客廳看電視,媽媽則在廚房門口瞧著兩人抿嘴笑,臉柔和得仿佛能發亮。


    晚上吃團圓飯時,阮寧小心翼翼看陳叔叔臉色,也不過是夾了眼前的菜,不敢動那些瞧著貴重些的,生怕惹他不喜。她媽媽一皺眉,她便笑眯眯的,吃得甘甜,還不忘喂弟弟一口菜。


    她有自己的房間,吃完飯便開始收拾行李。剛歸置完衣服,媽媽便捧來了半個西瓜,瓜上插個勺。阮寧打小吃瓜淘氣,隻拿勺吃中間最甜的一圈,旁邊的是不動的。阮寧盤腿坐在床上,乖乖地吃瓜,卻是從最邊上吃起,媽媽坐在一旁,問她些學校日常生活,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整顆腦袋都要埋在瓜裏了。


    “在學校好好吃飯了嗎?”


    “吃了。都土豆牛肉,特好,牛肉比土豆都大。我們宿舍其他人都說,乖乖,你們家也太慣孩子了吧,見天就吃土豆牛肉,下碗方便麵還加仨雞蛋倆關東煮,關東煮還隻要兩塊的,一塊五的沒法吃,都是麵啊。”


    “好好休息了嗎?”


    “休息特好,一天基本上睡十六個小時,耗子們起義大鬧宿舍樓到我們宿舍門口都繞著走。為什麽啊,它們怕我呀,誰敢吵我睡覺,我拿拖鞋把它拍成蔥油餅。”


    “上課聽得懂嗎?”


    “聽得懂,都坐第一排,記筆記記得特好,老師都誇,這誰家的孩子啊,養得這麽水靈,她媽媽可真有福氣。”


    阮寧媽媽一聽,憋不住就笑了,擰著她的耳朵轉了一圈:“這張嘴怎麽長的呢,就這麽能貧!”


    阮寧把最中間的一大塊放到媽媽唇邊,微笑著與她對視,她覺得那雙眼有多慈祥,她看向那雙眼睛便有多溫柔。她說:“媽媽,我過得很好。”


    阮媽媽搖搖頭說我不吃,又把那口西瓜往阮寧口中送,仿似她小時候,萬千的寵溺,千萬的憐愛,都在這小小女孩身上。


    阮寧怔了怔,張口吃了,媽媽又問道:“大學有喜歡的男孩子嗎,我在這方麵倒是不拘束你的,找一個也好,我和你爸爸……”


    阮寧打斷了她的話:“有啊,一直都有。”


    媽媽笑了,揉著女孩兒的長發,問道:“長什麽樣兒?”


    “您誇他長得好看學習好,我倒是沒覺得,我當時研究了一下我們兩個的臉,他就是臉洗得幹淨,但其實還是我長得更勝一籌的,至於學習好,學習好的不見得腦子好使啊,我就不一樣,我腦子好使。”


    “什麽亂七八糟的。”


    “我說我喜歡的人您認識啊。”


    “誰?”


    “林林啊。”


    阮媽媽愣了,看著阮寧許久,噗嗤笑了:“那你就打今天起不要再想了。”


    阮寧迷糊:“我一直喜歡林林啊,怎麽就不能想了?”


    阮媽媽卻沒說什麽,微微笑了笑,從廚房拿出一個長長的紙盒,遞給阮寧:“你累不累?”


    “不累。”阮寧搖搖頭,莫名其妙。


    “不累也好。”阮媽媽嘀咕了一句,又說:“既然你不累,明天再回h城一趟,給你爺爺送盒點心,我今天剛做的。”


    阮寧……


    親媽,給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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