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可可在年少時,曾經讀過一本繪本,繪本的名字叫《克洛德的後花園》,克洛德是一個小男孩,他媽為他整理了一小塊土地,精心植人各色花草,修剪整理得十分精致,並留下空餘,讓他種自己喜歡的雜植。克洛德非常喜歡這裏。小小的後花園曾種下一株白豆種子,可這種子總不發芽,無論克洛德為他澆水、施肥還是鬆土,都毫無動靜。克洛德很沮喪,把白豆種子挖了出來,掄起胳膊遠遠一拋,扔到了隔壁不起眼的荒蕪的小園子裏。未過幾日,隔壁的園子居然長出了一棵小小的豆苗,又過了月餘,這豆苗變得又高又粗壯,翠綠而充滿生機。克洛德簡直瘋了,他問這棵豆苗:“你究竟在想些什麽,那些精致美味的食物、充足的養分,難道不是正常的植物喜歡的嗎?”


    豆苗說:"i am always here."


    這棵豆苗,本來就是媽媽從隔壁為他借來。隔壁那個糟糕透了的園子,才是豆苗熱愛棲息的故鄉。


    十九歲的程可可覺得這本書很有趣,二十九歲的程可可燒了這本書。


    世上不應該存在這樣奇怪的道理,分明的悖論憑什麽理直氣壯。


    這世上沒有誰放著豪華花園不選,而去念舊,要自己家的荒草地。


    無論是程可可還是費小費,從前至今都是高高在上。就算是碰到那個令人作嘔的繼父,他還不是一樣心甘情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費小費對自己的容貌沒什麽概念,但她對自己的容貌有信心。


    可是,俞遲是她看不懂的人。


    她想起他一次次地說著他不愛自己的模樣,那麽認真,眼睛清淩淩的,看著看著就笑出來了。真是個傻孩子啊。


    幹嗎不敢說愛自己,幹嗎覺得配不上自己。


    程可可認真地吐槽諒解並且含笑等看管他的告白,等得那麽著急。


    她隻是賭氣訂婚,隻是為了讓命遲看清自己,放棄阮寧這個不值一提的女友,卻轉眼收到俞遲為自己而死的消息。


    愛情的醋意竟演變成這樣的結局,費小費擔負罪名,成為眾矢之的。


    可是,真的和施耐德訂婚之後,她落實了因情害死俞遲的罪名後,反而鬆了一口氣,覺得心安。那時的可可,既盼自己能與肮髒罪惡的過去劃清界線,不安地想著俞遲是自己在人世的唯一汙點證人,又盼自己愛上猛烈追求自己的英俊男星施耐德,從此冰清玉潔。


    而最盼望的,不過是俞遲深愛的那人是自己,哪怕他死去。


    這下,三種心思,樣樣圓滿。


    而俞遲也一定清楚她的每一樣心思,因此才去得這麽決絕。


    在黑暗中匍匐滾爬那麽多年,她想自己也真的能撐下去。


    可是,這五年來每次工作結束,她都會悵然若失地從國外飛回h城,走遍熙攘的街道,看著人來人往,嗅著那些來自陌生人的陌生氣息,試圖找到些什麽,卻隻能酩酊大醉,在街頭看著不曾停留的腳步哽咽哭泣。


    她曾問過小管家:“你叫什麽呀?”


    小管家眼睛裏有著巨大的黑洞,他說他叫林林。


    他希望自己叫林林。


    那麽卑微而辛酸的眼神。


    她每每帶著憐愛喊他林林,可一錯身,這個世界既沒有俞遲,也再沒有林林。


    她後悔了。


    和他在地獄同行,也比獨自光明要快樂。


    她話得了無生機,直到接到宋林的電話。


    他告訴她,“死了”的林林去了哪兒;他告訴她,“死了”的林林娶了誰。


    他騙了她。


    他原來沒騙她。


    她見過阮寧後,情緒一直低沉,反複地問宋林:“真不真?”


    林笑了,他和她約在一家名叫merygor的西餐館就餐。他說:“真的啊,程小姐。”


    可可酸澀了幾日幾夜,卻覺得自己放不開這些未來。


    除非俞遲真的死了,除非阮寧真的死了。


    除非他們,真的死了。


    她問未林:“我為俞遲,你為誰?你愛院寧跟我愛俞遲一樣?”


    宋林胃痛一直沒好,輕輕捂了捂,但還是麵帶微笑:“程小姐的問題有點多。阮寧是我人生中唯一一個計劃好卻沒有得到的,愛情這種東西,大概隻有女人才會時刻掛在嘴邊。”


    費小費毛骨悚然,覺得這就是個變態。她問他:“據我所知,你已經許多年和阮寧沒有過什麽交集。”


    宋林漫不經心地切著鵝肝,“撲哧”笑了:“我們從小就是鄰居,除了出國讀書那些日子,她距離我從未超過一千米。”


    費小費闖蕩娛樂圈這麽多年,都說娛樂圈水渾魚滑,可是看著眼前的男人,覺得那裏水挺清澈,眼前這個簡直是條至尊黑魚。他頗有禮貌地把切好的鵝肝遞給費,笑道:“這是小栓小時候鬧著要吃一直沒有吃上的鵝肝。她在我的生日宴上嚐到,吃得很香甜,程小姐也試試。”


    費小費咬了口,覺得紅酒醬味太濃,似是更適合孩子的胃口,她不予置評,擦擦嘴,問眼前高大帥氣的青年:“宋總這麽忙,還專程請我吃了一頓飯,究竟想讓我替你做點點什麽?”


    宋林倒是很愛借地吃完了鵝肝,哪怕胃不停攣縮著。他說得輕描淡寫:“你父親一定曾經為你留下了點什麽,而這東西,必然和他相關,也和阮寧父親相關。你去尋尋,定然有用。”


    宋林料想有這樣一個東西的存在,能讓阮敬山死亡的真相浮出水麵,至於誰會因此被拉下水,從阮寧當年的反應來看,可窺一二。


    費小費掀翻了她爹和她媽留下的遺物,把兩個箱子裏的碎渣流都倒出來,回想著父親臨終前寄到英國的物件的歸屬,最後在一個皮箱子的中層裏找到一個芯片。


    芯片旁邊是一張卡片,上麵有媽媽的叮囑——一一你父親不冤枉,但該死之人並不是他。


    托經紀人找人看了看,說是一張存儲卡。


    等到恢複到電腦上,費小費看著那段安靜而清楚的視頻,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一直覺得她爹死得蠻無辜的,一定是被阮家陷害了,可是等到看完視頻,活在費小費殼子裏的程可可帶著一聲歎息,臉色慘白。


    如果她是這錄像帶裏的人,該做出什麽選擇?


    至於俞家,對於阮家大房和二房,又會選擇誰呢?


    而俞遲一向好勝,又會不會再次聽從他那個祖父的話呢?


    費小費覺得天也許會被戳出窟窿,而窟窿外遍地骷髏。愕然想起宋林的話,他似乎每次都聰明在先知上,可這聰明,著實有些可怕。


    那個不速之客來到延邊的時候,阮寧說實話是服氣的。


    阮寧下班回到家,歪歪扭扭地脫鞋,保姆阿姨說:“我的天啊,小阮,你不知道,咱們家來了個好漂亮的姑娘,就像……那個明星,叫什麽來著……哎呀,我想不起來了。”


    阮寧接話:“費小費。”


    阿姨猛點頭,如癡如醉地覷著客廳,顯然來客的美貌鎮住了自稱什麽場子都見過的自家大媽。


    阮寧走到開放廚房,打開冰箱,倒了杯酸奶,咕咚兩口,才不情感地走到客廳,打了個招呼:“您來啦?吃了沒,累不累,餓了讓俞處合遲帶你吃點,累了坐沙發歇歌,我還有個案件的材料得細看,就不招待你了。”


    曾經少年愛追夢,一心隻想往前飛,這個少女長得美,還是小栓意中人,後來做了好朋友,寄信國內國外飛。可惜大人鬥爭太慘烈,她爸害死了她爸爸,她爺爺就弄死了她爸爸。再單純的小心靈也沒法沒心沒肺地做朋友,阮寧把程可可的信束之高閣。


    她不是不記得那個姑娘,她曾經無數次想起幼時程可可修長而白暫的脖頸,遙遙想著那可真是個漂亮的小姐姐,幼小的張小栓曾經嘀嘀咕咕,長大以後長了把兒,能娶媳婦兒,一次娶倆,可可當大老婆,小丫當二老婆,後來發現自己確實長不出,反而長成了小姑娘的模樣,那些傻乎乎的話就被傻乎乎地拋到了腦後。


    誰料想愛著的女人長大成了仇人,誰料想愛著的女人要搶愛著的男人。


    阮寧骨子裏的爺們兒張小栓心裏很慘淡,真真是相見爭如不見。


    阮寧急著去臥室,俞遲卻淡淡開口:“等一等,天天這麽毛躁。”


    阮寧撓撓頭,又坐回一組獨立的沙發上。她刻意讓自己置身於事外,有些了然地看著俞遲和可可二人,一副“男人我懂你”的表情。


    結果俞遲語氣更加冰冷:“從來都是坐沒坐相。阿姨燒了點被事放,冰箱裏有一碗新燉的紅繞肉和剛打的羅宋湯,你吃了吧。阿延這會兒睡了,別去鬧他。”


    絕口不提紅燒肉和羅宋湯是誰燉的,又是誰煮的。


    阮寧乖乖點頭,應了。


    程可可有些驚訝,俞遲待人向通僅是這樣的,很少對誰疾言厲色。


    她不曾想過,這二人的相處模式是這樣的。


    她定了定神,倒也不拖來意,這次來,把芯片專製的u盤遞給俞遲:我整理家父遺物,發現了這樣東西,這次來,並非想要打擾你們的生活,隻是希望你們能看到當年事情的真相。阮寧的父親固然死得不明不白,可我的父親沒有申辯的機會,我相信,阮寧還沒有忘記當年發生過什麽,但是,我不知道,她當年不能吐露真相的動機。


    阮寧剛從微波爐裏盛出的豔生生的紅燒肉一下子翻倒在了潔白的地板上。她彎下腰看了看,覆蓋麵積太大,確實是不能吃了。


    姑娘覺得浪費,低頭皺眉收拾這碗軟糯鮮美本該進入她溫暖的胃部的肉。程可可抱著水杯挪到廚房門前,語氣溫柔卻尖銳:“你還想裝作沒聽見嗎?你根本就是沒心肝的吧?你爸爸死了,你明明知道凶手是誰,卻偷生苟活這麽多年,從沒想過替他報仇,反而害得我爸爸做了替罪羔羊!你這麽安穩地坐在這裏,吃著這樣一份溫馨的飯菜,偷來這麽幸福的家,有沒有想過你爸爸和我爸爸的白骨在地下猶然含冤!”


    阮寧低頭收拾這一片淩亂,淡淡開口:“你爸爸並不無辜,爺爺當時證據確鑿,否則你爸爸不會死。”


    程可可冷笑:“怎麽,麵對外人下得了這樣的狠手,自己家的人就裝作沒有看到嗎?你當年就在案發現場,可比那段錄像看得清晰。”


    她拎著lv的小包施施然而去,轉身看了俞遲一眼。


    俞遲已經站起了身,怔怔地看著廚房,眼睛中是她從沒看到過的溫柔,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那些嚴厲是真的,這一眼也是真的。


    而對她的那些,在這一眼的映襯下,真的假的卻通通成了假的。


    這讓程可可覺得,當年的阮寧既然可以瘋了,那讓她再瘋一次也無妨。


    阮寧坐在了電腦前,麻木地點開了那段視頻。


    視頻右上角顯示著錄像的時間,206年的6月3日,距離上午十一點,還有半個小時三十三秒。


    這錄像的設備被人拿在腿上,還能看到他褲子的顏色,深灰色的棉質褲子,一塵不染。


    對角線上露出一點視野,一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旋轉,隱約是個體健商壯的漢子,漢子的上半張臉收進畫麵,下半張臉則用黑色的頭套表得嚴嚴實實。隔在兩人中間的變檔器比之普通的變檔器要長,檔位設置很特別,模糊瞧著,應是貨車才有的十二檔。


    還有五分鍾,拿著攝像機的人開了口。


    阮寧嘲諷地看著這個畫質模糊的錄像。他說的是這輛車追上爸爸的小灰所需要的時間。


    他的聲音清晰,是個年輕的男孩的聲音。


    這個錄像,是錄製給程平東看的。


    男孩背後的人要把殺死爸爸的過程全部錄下,確保犯罪的過程完美,並且和程平東分享這個令人喜悅的視頻,或者,確保把程平東拉到同一條船上。


    阮寧淡淡地看著,一直到事故發生,那人舉起了攝像機。


    高大的卡車猛烈地撞擊著迎麵而來的黑色吉普,駕駛座上是還在溫柔勸慰她的爸爸。


    而她心急如焚,在出事的前一分鍾還在埋怨爸爸怎麽開得這麽慢。


    視頻外的阮寧攥緊雙手,嘴息著,這是她自從爸爸死後的餘生,第一次瞧見活著的他的模樣。她那麽思念他,卻痛不堪言,不停地抽痛著,去抓頭發。


    她把視頻往後拉,直到這拿著攝像機的人把攝像機落在車上,下去拖爸爸的屍體和滿身是血的她。


    來往的車輛,無一輛停下。


    她知道警察和救護車會十分鍾後趕到,這是從媽媽後來口述中得知,可是她和爸爸再也等不到了。


    拖著她的那人刻意背對著攝像機,可是背對著攝像機的他卻和她四目相對。他用黑色的頭套把裹得嚴嚴實實,但是那雙眼露了出來,就算她死了化成灰被人扔到護城河裏被野魚吃掉也再難忘掉。


    她和他朝夕相處,她幫他保守秘密,他說過好好愛她。


    如果說這家中除了了爺爺,還有一人可信,那就是他。


    阮寧為自己的輕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阮寧指著視頻中拖自己的人,轉身對著俞遲,麵無表情地開口:“我哥。”


    俞遲默默看著她。


    阮寧繼續指著那人說:“我哥”


    她對著視頻中始終未露臉的人,像個初生的孩子牙牙學語一樣,對俞遲認真重複著“我哥”二字。


    俞遲把她往懷裏摟。


    阮寧掙紮著:“我哥,你不信嗎,是我大哥,阮靜!我大哥拖我和我爸爸,一一直拖著我在地上走。他知道我沒死,他拖我……”


    俞遲攥住她凝固的指著視頻的手,死死地把她裹在懷裏,裹在天藍色柔軟的毛衣裏。他拍著她的頭,溫柔開口:“不要說了。”


    阮寧用頭執拗地抵著俞遲的胸膛,想要掙脫這個懷抱。她像隻被困的小獸,僵硬而恐懼地撞擊著四周,直到俞遲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緊緊地遮住。


    俞遲眯眼看著視頻下方的進度條不斷前進著,他們開車行駛了很久,直到停到一處荒蕪的倉庫旁。阮寧被少年抱了出來,側身進了倉庫。貨車的司機繼續拿著攝像機,對準阮寧沾了血的臉,似乎還發出了桀桀的笑聲。她受了傷,額頭上還在滲血。被膠帶貼住了嘴,眼睛上蒙著黑色的絲巾,她不停地掙紮著,淒慘地嗚咽著,茫然地對著攝像機,血在鏡頭下顯得格外猙獰。


    攝像機,一瞬間被打落在地。


    打落攝像機的人,就是阮靜。


    俞遲捕捉到了他的臉,就在攝像機鏡頭打落朝上的一瞬間,按了暫停。


    是年少的阮靜,如此清晰。


    他摘下了麵象,因為阮寧此時她不見他。


    攝像機再次正常運行時,2006年6月6日。


    那天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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