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季已經有很長的歲月沒有出現在阮寧和俞遲的眼前,從前的俞季,永遠都是俞遲的陪襯,就像是最努力的精英和天才之間的區別,做什麽都隔著天賦,無論是讀書還是玩人心。俞遲“死”後,俞季卻悄然地,仿佛被啟明星遮擋的其他星辰,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光亮。


    他進入189師,一階一階地步步而上,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已經成為南方軍區最耀眼的年輕幹部,雖有父親的影響,可是在成功的結果麵前,誰還在乎前因呢,比起還未來得及舒展翅膀便被打落的少年俞遲,俞季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被人所誇讚,俞立終於有後,而不是被人惋惜,隨著俞遲的隕落,俞家也終將走上王謝家族的命運。


    這一年,俞家已經開始和北方軍區的吳家商量婚事。吳家是北方四門沒落之後新崛起的家族,勢力雄厚,被俞立所看重。吳家的小女兒剛從美國留學回來,與俞季相了親,兩人瞧對方都還算順眼,這婚事也就落定了。


    至此,俞季真算春風得意,親媽那麽個出身,卻在園裏同齡的孩子中樣樣打頭。他幾乎看得到躊躇滿誌的未來,唯一的資源競爭者就是宋林。


    俞遲逃得過母親的算計,卻過不了美人關,“俞宋膝下孫早應改成俞家子宋氏孫。”


    大家都知道,俞遲因為費小費和別人訂婚而自殺。


    因此,當他被扔到延邊軍區的時候,人是蒙的。但是還好,他那老爹爹還算真心疼他,找了多少關係,給他拔了一級,變成正團。


    這興許是曲線來國,畢竟在苦寒的地方好提拔。


    俞季是個頗有修養的青年,可是當他看到帶領偵察團繞春軍區跑圈的宋團長時,還是不免尖叫了一嗓子,跳了起來。


    呀!這不是他那大侄子俞遲嗎?這不是他媽處心積慮賣了又跑回來的他大侄子嗎?這不是為了費小費被人逼死的他大侄子嗎?!!這其實是後媽殺不死的白雪公主吧!


    這樣看來,上次那個胡子通過的軍人,也一定就是他。


    俞遲跑圈的時候,路過俞季身邊,帶起一陣風,瞥了這人一眼。


    俞季瞬間血聚到腦門,又想尖叫了,生起了和他媽一樣的念頭:kll  bill!


    阮寧在家屬樓偶爾碰見過給王軍長送中秋禮的俞季,倆人用眼神交鋒了好一會兒,阮寧覺得自己不夠犀利,默默把兒子端了出來。宋延正到了愛吐舌頭的月齡,對著他小爺爺好一陣吐。


    俞季又爆血管了。


    給他媽打電話,養尊處優了半輩子除掉敵人正開心的他媽也爆血管了。


    他終於知道,老爹爹把他送到這裏來的目的。


    他爹一定是覺得他最近有些鬆懈得意,讓這一家三口來磨煉他。


    好爹爹!好侄子!好!


    俞季這廂正琢磨著怎麽幹掉俞遲,阮寧也沒閑著,副備戰狀態。


    俞遲說:“你拿存折幹什麽?”


    阮寧說:“我給你買幾件趁手的防狼噴霧。”


    俞遲說:“你拿麵粉幹什麽?”


    阮寧說:“我撒在門口,有人偷偷經過我們家能及時發現,這叫反偵察。”


    俞遲說:“你在我房門口圍的什麽?”


    阮寧說:“是我自行車上的鈴,我摳下來綁你房門口,可響了,有人想闖入你的房間,我就聽見了。”


    前遲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輕問她:“你覺得他會對我做什麽?”


    阮寧都快急哭了,跳著腳嚷嚷:“老子也不知道啊,上次他媽把你賣了……”


    阮寧沒說完就閉嘴了,她知道俞遲在倫敦經曆過什麽事,但俞遲不知道她知道,她甚至不確定俞遲願不願意讓她知道。


    俞遲在黑暗中,眼睛中的光芒明滅不定。他看著阮寧,阮寧卻從心裏發出寒意。他從未用這樣陌生的眼神看過她,帶著肅意和嘲諷。


    他說:“原來你都知道了。怪不得,我這樣無恥地騙了你,把你留在身邊,你卻依舊沒有怨言。是因為憐憫嗎?俞遲真的好可憐啊,可憐得讓人發抖,是這樣想的吧?”


    他曾在沙漠遇險時想過,隻要阮寧願意原諒他,他可以不再請求人生中任何一次幸運的機會。


    在她那樣生氣的時候,他想張嘴湊點情分同她說道說道,可末了發現無論是發小情、同學情還是夫妻情,都通通暗淡無光,甚至各有各的死法。你跟她講童年,童年他可沒少受張小栓排揎,扯什麽青梅竹馬,真不是,那孩子就是賤,純賤,招人煩的賤,甭說俞遲,誰都愛不上;你再說同學情,初中初中人病了一兩年,高中高中你砸人口販子手裏了,小姑娘情書寫給誰現在還是一樁公案,到了大學,輪到他排揎人姑娘了,可沒手下留情,老貓抓小老鼠一樣戲弄了好幾年,好不容易談了場戀愛還把人甩了,“前男友”這詞兒在姑娘心裏約莫還得配上“渣男”二字,就像奧利奧蘸牛奶一樣是絕配;夫妻情倒是有一兩分,可人家承的是宋中元的情,雖然宋中無就是俞遲,可關鍵是你可從沒說過宋中元是俞遲,怎麽看都像是在耍人。


    所以,院寧肯原諒他,他當時真的覺得沙漠中無意看到的流星似乎真如那些屁市個懂就愛風花雪月矯情詞的小姑娘說的,有點用處。當然刷微博時也默默轉發了些錦鯉,細細想來,竟不知是誰發揮的作用。


    可是,這一切的前提是,阮寧不知道他是如何從林遲變成的俞遲,如何從從前溫柔善良的孩子變成現在這樣冷漠殘忍的模樣。


    人都是會變的啊。


    隻要這樣想就好了啊。


    幹嗎……知道那些前因啊,小栓。


    俞遲好幾天沒搭理阮寧,阮寧也自知理虧,訕訕地把摳下來的鈴換成了新買的鈴鐺,掛在俞遲房間外,又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房間。阮寧這周休完產假,馬上就要去延邊中級人民法院報到。因此宋延這兩天一直同保姆睡,提前適應一下。


    之前一直忙,倒沒時間想些什麽,一下子閑下來,心裏卻有些空蕩蕩的。


    208的微信群好久沒有動靜,大家都漸漸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圈子從交集變成空集。她恍惚間忘了曾經過著什麽樣的日子,她的那些姑娘漸漸從豐滿變得如紙片薄。


    “鋼鐵俠”每天發些哀怨口,無非是她又加班到深夜,失戀到天明,寂寞在人前,人後尋真愛,戲精一個,天天都爆發。


    澄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小美人兒,儼然遙想到二十年後要當丈母娘的場景,朋友圈動不動就是苦不堪言的感慨。


    齊蔓加班加班又加班,誰說國企不忙呢。她嫁的爸媽眼中的優質丈夫,口口聲聲說著心累愛不起來,悄無聲息地點讚著這男人每條動態。廣生紅霞遇愛不成言的這姑娘,本是舌戰女生宿舍群儒的齊逗比啊。


    小五咬牙切齒地嫁給了她糾纏了半輩子的青梅竹馬男友東東,婚禮上她爸媽高挺脖頸,西裝禮服,華麗富貴,東東父母擦紅抹綠,穿金戴銀,浮在岸上。她父母看著如花似玉學曆高的女兒如臨喪儀、如喪考妣,他爸媽瞧著好不容易虎口奪肉磨來的兒媳笑成菊花朵朵開放。小五宣告,打敗一切。不不,是執念打敗一切。


    周旦遠嫁,愛她的、她愛的都不過是過客,她從小到大的古板規律總敗給心亂。


    年少時發是《紅樓夢》的前八十回,成家後卻變成了後四十回,還是高鶚續的版本。


    參不透,看不清,禍福不定。


    阮寧想了會兒,打了一句話:“姐姐萌(們),我有本奏。”


    周旦:“奏。”


    小五:“快放!”


    “鋼鐵俠”


    “哄孩子閑著你了?”


    阮寧:“我嫁了個人。”


    “這事兒可稀罕?應澄澄頂著雞窩頭翻白眼。”


    齊蔓:“嗯,繼續。”


    阮寧:“他吧,有點特殊,特殊到,估計你們不大相信。”


    周旦:“說,我信你。”


    阮寧:“我嫁給俞遲了,俞遲沒死。”


    電話鈴南響了,是周旦。她沉默了一陳兒,才小心翼翼問道:“六兒,你身體最近不大好嗎了。”


    她以為,她的病又犯了。


    阮寧笑了,她問:“我犯病時是啥樣?”


    周旦有些難過,她不願意回憶。她說:“那年,俞遲莫名地死了,你名其妙犯病了,不過看到手機上一則新聞,城化鸚鵡橋下溺死了一個人,看著看著手卻抖起來,不多會兒,手機就掉在了地上,屏幕碎的一瞬間去扶你,卻被你拉著倒了地。我看著你全身攣縮,嚇得哭了起來,你臉色蒼白,抓住我的手,告訴我,不要怕。你不停說著不要怕,卻睜眷眼晴失去意識。我坐在救護車,你就躺在我的旁邊。醫生讓我不停地在你耳邊說話。我坐在救護車上,你就躺在我的旁邊。醫生讓我不停地在你耳邊說話,不能停。他在你的胳膊上迅速推了一針,我抱著你滿是汗水的腦袋,我騙你,我們明明已經畢業了,我卻說六兒啊,天亮了,你醒醒,我今天帶你去圖書館,昨天咱們占的座兒不知道還在不在啊,我的好六兒,我們今天中午吃紅燒肉蓋飯,你最愛吃的,我老是不讓你吃,因為我胖啊,我怕膩,我不陪你吃,我是不是很壞。你來學校的第一天,背著書包,紮著馬尾,眼皮上還有蚊子咬的小紅印兒,我想,我一定和她合不來,這麽散漫的姑娘。”


    阮寧笑了,她說:“你一直這麽囉嗦,我鐵定馬上爬起來吼你了,我有什麽病也嚇不走你的囉嗦。”


    周旦嗤笑:“要真是這樣該多好,我說著話,你的臉卻越來越蒼白,你白,醫生臉也白,我看見他的模樣,我就知道他肯定治得不對,這個庸醫,我怕你就這麽死了,我看著你,我這麽寶貝你,我能讓他奪了你的命嗎?我對著你吼,阮寧你個傻叉叉,俞遲棺材板動了啊!”


    阮寧訕笑:“女兒你吹啥牛,那我得多愛他,聽見他棺材板動都能醒。”


    周旦苦笑:“我說完,我真沒誇張,你騰地就睜了眼。”


    阮寧低頭,微信群刷了幾百條,全是“你怎麽電話不通”“不會又犯病了吧”“你們這群二貨能不一起打嗎,一打小六電話就占線”,或者是這樣的“你們到底打通沒,我沒敢再打了啊”“天使保佑,各路大大保佑”“召喚神龍”“不如召喚俞遲鬼魂?”


    到最後,全變成了“俞遲大大,拜托您了,保佑我們小六,她年少無知,喜歡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地下英魂有知,放了她”


    俞遲大大,拜托您,放過她。


    俞遲大大,拜托您。


    下班回家,抱著孩子的俞遲大大找不到尿不濕,便輕輕敲開阮寧的門,兩人雖在冷戰,但是事關孩子的時候,還是有交流的。細長的手拿過阮寧響個不停的手機,輕輕摁住語音:“你們找我?”


    消音。


    世界安靜。


    好一輪雪亮的大月亮。


    正中秋。


    距離這次愉快的微信聊天過了八個小時左右,穿著大棉襖、二棉褲的顧潤墨、應澄澄兩口子下了高鐵就飛奔而來。


    顧潤墨進門就嗷嗷:“哎喲,我的表叔!”


    一邊哭一邊在暖氣房脫衣服,脫完接著俞遲就是淚。


    應澄澄訕訕開玩笑:“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從棺材裏跳出來的老爹呢,瞧這孝子賢孫的勁兒,對我都沒這麽好過。是不,六兒?”


    阮寧正想點頭,卻被滿臉鼻涕眼淚的顧潤墨一聲號嚇得一哆嗦,顧潤墨紅著臉斥澄澄:“喊啥六兒!這麽沒規矩!叫三表嬸!”


    說完,撲通,頭抵在俞遲懷裏,扯著嗓子號:“你怎麽能騙我,我還以為你死了,你知道我這些年怎麽過的嗎?”


    顧小哥委屈得小眼淚嘩曄的,俞遲歎了口氣:“娶了媳婦生了寶寶,不是挺好的?”


    顧小哥繼續抹眼淚,仿佛回到了幼時那個弱小的總是生病的模樣。隻有三表叔肯耐心陪著他,同他玩,隻有三表叔肯背著他去他想去的地方。明明是同齡的孩子,卻帶給他連父親都不曾帶來的溫柔關懷。


    俞遲輕輕地拍了拍眼前的大小夥子,安慰他道:“是我不好。”


    澄澄一臉蒙,阮寧也一臉蒙。過了一小會兒,阮寧弱弱唱道:我應該在車底……


    澄澄弱弱接上:“不應該在車裏。”


    顧潤墨尷尬地擦了眼淚,擤了鼻涕,才罵兩人:“就你們會抖機靈!”


    阮寧打從當年讀大學,就知道顧再墨這人不好惹,直到知道mr.unknown的信是他送出,她一度認為他是宋林的跟班,可是俞遲死後,他頻繁地出現在她和澄澄麵前,然後劇情神展開,他和澄澄成了一對。現在,顧潤墨對著俞遲真情實意的告白,讓阮寧發覺自己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能讓顧潤墨貼心貼肺對待的人,應該隻有俞遲一個罷了。


    俞遲磨了兩杯咖啡,遞給兩人,顧小哥情緒才稍穩。一扭臉,看到阮寧,想了半天,咬牙切齒總結:“我就知道,你這輩子算是栽她手裏了!”


    阮寧反應極迅猛:“栽我手裏委屈他了?還是說我和澄澄這樣的配不起你們?你哭天喊地抹淚要娶澄澄這事兒還在我腦海回蕩,俞遲娶了我,你憑啥一臉‘好白菜被豬拱了’的嫌棄?人生各有各的際遇,各有各的選擇,他俞遲長得又高又帥固然不錯,可我阮寧也不是沒人娶,你看宋林到現在都暗戀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要不好,他瞎啊,是你沒參透還是我太優秀?”


    說起宋林暗戀她,阮寧雖然心虛,但為了扛麵子那張嘴臉不要太驕傲,澄澄拍手叫好,漂亮的小臉跟著驕傲,顧潤墨一臉便秘,俞遲淡淡來了句:“你們寢室風水真好。”


    阮寧和澄澄咂摸著,總覺得不是好話。


    他又補上一句:“不知道宋林會不會後悔。”


    阮寧惡狠狠瞪他。


    俞遲大大喝了口咖啡:“反正我不後悔。”


    好了,沒事了。


    阮寧笑成一朵胖喇叭花。


    顧潤墨顯然笑不出來,他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直到那杯加了糖的咖啡空了,才走到阮寧麵前,輕輕鞠了一躬:“阮寧,不,三嬸,以後,俞遲麻煩你了。”


    阮寧愣了,她見過顧潤墨任何一張臉孔,但顯然不包括恭敬。


    他握著咖啡杯,低低開口:“有很多話,俞遲不會告訴你,但是,不代表一切不曾發生過。我是他的影子,我曾告訴你。”


    他說:“我曾做過什麽,都請你一一細想,因我是影子,我也是他。”


    送了很多封信,過了那樣一個冬夏,那麽謹慎地確定一個姑娘的心意,心裏藏的究竟是誰。不為宋林而為他。


    俞遲死了,影子卻還活著,隔三岔五去殷勤探望,怕她生活有霧霾怕她事事不容易。


    宋林試圖接近,她總覺困擾,影子賠著笑裝傻充愣,一回又一回,檔來擋去隻有自知。


    阮家老老少少,來的去了,去的來了,影子悄悄睜開一隻眼,目視著黑夜白天,看來看去怕往事重來,死了的人地下也不心安。


    因為那個人臨終前曾告訴影子,曾那樣隨意而殘忍地告訴影子:“潤兒,記得中元前,探望阮寧。”


    那句話後,還模模糊糊有一句話,因他死後,影子喝酒太多,早忘了是夢裏還是真言。他說:“潤兒,中元來時,我們再見。”


    以中元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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