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遲最近有些心煩。


    心煩的源頭是班裏男生圈裏傳來傳去的一本武俠書。大家傳了一圈,該看的都看過了,破破爛爛扔給了他。


    晚間睡覺之前他就稍讀會兒。寫的招式一般,語言表達也一般,男主角是個呆瓜,一路刷劇情練武功,這也是能常看到的,讀了三十頁,實在了無新意,不明白為啥在班裏傳那麽廣,也不明白大家擠眉弄眼地在低聲討論什麽。再讀讀,這作者跟女主角的長相杠上了,用盡了溢美之詞。諸如“膚賽白雪,眸含秋水,唇珠染粉,兩團白兔,顫顫巍巍”等。


    林遲看到“兩團白兔”,皺眉想著這是啥玩意兒。白兔?


    盜版書印錯行了?


    又過了兩頁,林遲記性很好,對,就是四十八頁,半大小子看完差點跳起來。


    敢情是這個“白兔”!


    男女主角你依我依,一來二往,三送秋波,四目相對,兩團白兔,山神廟裏,滾上石床。


    林遲的臉變得滾燙。看完更燙。當晚做了個夢。夢見他變成了刷劇情的呆瓜,辛辛苦刷了四十七頁,四十八頁碰見了大兄弟阮寧。


    穿著女主角穿的半臂橘裙。


    早上起床掀開被,少年求生欲望瞬間down到零。


    第二天,看到阮寧像見了鬼,連看到大白兔奶糖都像見了鬼。


    宋林看到他手裏的書、看到他驚慌的眼神,就知道林遲不是見了鬼,而是心裏有鬼。


    男生都能看出的一目了然,卻讓宋林的表情變得陰鬱起來,難得地收起了笑。


    阮寧倒沒注意到這些,買了好幾本習題冊,最近迷上了做習題,覺得比背書有意思多了。


    阮致吃完晚飯,自己磨了杯咖啡,又去活動室看了部電影,磨蹭到十點了,才敲阮寧的門。


    “宋林下帖子了,請我們參加他的生日宴。”阮致勾著阮寧的小耳朵,看她磨牙,微笑。


    他晃了晃手中銀灰色的帖子,阮寧翻開一一瞧,可不是一一十一月十九日晚間七時,merrygor餐廳,邀賢世兄妹共宴。十一月十日書。


    阮寧如今與宋林並不大聯係,平時見麵也像陌生人一般。倒不是刻意避他,隻是不自覺地就成了如今的模樣。因此,他的邀請函,還是有些出乎阮寧預料的。


    她“噢”了一聲,撓撓因為做題抓亂的雞窩一樣的長發,問阮致:“能不去嗎?”


    阮致笑了:“我就是轉達一聲,如果不去,還是直接給宋林打電話為好。畢竟兩家關係不錯,何苦打他的臉。”


    阮寧心思轉了轉。心想去就去吧,merrygor是最近聲名最噪的五星餐廳,菜色不錯,主廚來自德國。阮寧一直聽阮致吹牛裏麵的鵝肝有多好吃、紅酒醬有多濃豔,口水都快出來了。雖不耐煩瞧見宋家人,可是栗家小丫估計也會去,她找她玩就是了。


    她主意定了,便點點頭,應了。


    三致心中還藏有其他事,若有所指地問道:“妞妞,你……最近還好嗎?”


    阮寧“啊”一聲,愣了,笑起來:“神經病啊,你說我好不好。”


    玩致笑容也很燦爛:“沒事兒,我擔心你的身體。”他轉身走了,阮寧的表情卻一瞬間變得冰冷。心中百轉千回,隻能按捺。


    阮致是在說阮靜的事兒,阮寧有些預感。


    但阮寧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知道。


    為了阮靜,也為了這個家平靜的表象。爺爺如果知道,依他老人家的脾氣,猜忌起來,二叔一家連同奶奶都將無法在阮家立足。他們若無法立足,定然不會坐以待斃。


    做下這樣的事,二十餘年,心機何等深沉,指向的對象又何等明確。


    阮寧並非軟弱之輩,她也在靜觀其變。


    這場廝殺開始之前,她不想草率地害了阮靜和阮致。


    他們既是她的敵人,也是她的哥哥,阮寧的思路從未如此清晰過。


    不光阮寧接到了生日邀請函,林遲也接到了。


    他跟宋林雖然同學很久,卻是陌路之人,連隻言片語都不曾交流過。


    林遲知道宋林這人,隻是因為他與阮寧從小十分親密無間。至於他的家世、相貌、身材、智力、情商等,與他均不相幹,也不曾關注。


    宋林這次邀約,令他十分詫異。


    安安笑了:“去吧,阮寧在,我也在,請你是好意,林奶奶不是身體不大好嗎?宋林大伯母是省醫內科權威,到時候許是能連上關係,給奶奶瞧瞧病。”


    林遲沒心沒肝沒軟肋,可聽到阮寧心中先軟一軟,後來聽到奶奶就決定去了。


    安安表麵憨實,實則心中有經緯。他的思維模式也是這園子中教出的眾多孩子中共有的模式一一認識人、給人甜頭、利用人,大家你好我也好。


    林遲不習慣,也赫然利用這種方式,可是他卻十分聰慧,能尊重別人圈子裏的處事原則。


    宋林等人從園子出發,駕駛約有半小時。抵達時,正好七時整。merrygor的設計在2005年時的h城算是獨份的,采用全透明玻璃的拱形設計,從外麵瞧起來,金燈玉壁,油畫深彩,衣冠香影一覽無餘。


    宋林將生日宴定在一樓中間的獨立房間,因三層樓中隻有一樓有歐式壁爐,這是宋四強烈要求的。宴會也確實如他之前所說,邀的都是園子裏的親友,並無外人。阮寧同栗小丫坐在一起,嘀嘀咕咕的,逗得她直樂,阮致嘖嘖:“這得虧是個丫頭,如果是男孩怎麽得了,要把全園子的小美人兒都哄走了。”


    栗小丫正色回答:“那是因為全園子的男孩都比不上小栓哥哥一個。”宋四“哧”地一笑,心中暗想,她爸爸得勢,你們就這樣巴結她,什麽玩意兒,於是嘴上也不客氣:“我倒是覺得園子裏的哥哥們各有各的好。”


    阮寧擺擺手,大眼睛帶著笑意,溫和地瞧著栗小丫。


    栗小丫是個認真的小姑娘,她伸出小手,數道:“小時候學《三字經》,‘日仁義,禮智信。此五常,不容紊’。我爸爸教我,好男兒都有五常,‘仁義禮智信’,園子裏的哥哥們五常通常隻占‘禮智’而小栓哥哥卻占了‘仁義智信’,尤其是‘仁義’,她雖是女孩,卻有大仁義的男兒胸懷。”


    她年紀小小,可邏輯條理清晰,言語大膽實誠,並不怕得罪人,眾人都有些驚訝這孩子還有這樣思考的能力。


    阮寧被誇得臉紅,又忍不住挺起胸脯。眾人看她那德行,想起張小栓從前掛著鼻涕滿園子抓蟲子嚇大人小孩的模樣,簡直不忍直視。小丫這瞎子。安安起哄地鼓掌,宋林微微一笑,說道:“小栗子說得有道理,人本來就是瞧著自己的意中人,哪裏都好。”


    小丫小時候鬧著要嫁小栓,可是全園子出了名的。


    大家映放大笑,迅起大小兩個姑娘,阮寧掃了宋林一眼,覺得他如從前一樣嘴賤,但麵對眾人嘿嘿一笑,並不大在意。


    宋林卻覺得胸中有些酸楚,阮寧實則並不懂得他究竟在說些什麽。


    蛋糕被衣著整潔規範的服務生推上來時,眾人哈哈笑了起來。


    宋奶奶十年如一日地寵愛孫子宋林,蛋糕和往年一樣,裱花了幾個學“林林乖生日快樂”,而“乖乖”倆字實在跟宋林平時的模樣不大相符。


    他何曾像個“乖乖”,又似阮寧,幾時有了“仁義智信”,可見世人公認也抵不過誰心中有所偏愛。


    林遲坐公交到時,七點二十。宋林發的函上寫著“七點半赴宴”提前十分鍾抵達,算是合適。


    他要進去,臉上掛著微笑的門童卻示意要看邀請函,帶著白色手套的男人手指點到“林遲”二字,想起門內人的叮囑,對小少年道:“你不能進去。”


    “為什麽?”


    男人帶著像麵具一樣的微笑,語氣卻冰冷:“‘衣衫不整,恕不接待’,這是國際公認的五星最低原則。merrygor不招待未著西裝的男士。”


    林遲“哦”了一聲,點了點頭。他透過玻璃瞧見整棟樓上眾人服裝各異,也有同他一樣隻穿襯衫長褲的男性,便問道:“他們為什麽能進?”


    男人回答:“他們的衣衫可輕易看出品牌,皆屬上流,你的襯衣看不出品牌,不入流。”


    林遲沉默著點點頭,轉身就離開了。


    他從未想過別人為何如此羞辱他,他從小到大也遇到不少。這不是環境或者奶奶的錯,隻是因為他貧窮。是他的錯,他太窮。


    眼前的門童把對他的鄙夷說得如此坦誠,可他並不能像小雜誌裏傳奇故事中的說法一一樣,抖一句機靈為自己化解尷尬,因為生活如此真實而殘酷,這些都隻能忍耐。


    十一月的天漸漸開始冷了,南方多雨,那一日陰了以後,雨水綿延許久。


    林遲淋了雨,停滯在了玻璃拱橋中部。他瞧見了一場進不去的生日宴。宋林的十五歲生日如此得意而舒心,壁爐的溫暖使得人全身舒展開來,他看著身旁可愛的朋友家人,微微一笑。


    一樓的玻璃窗外,冬雨的霧氣中站著一個狼狽的少年。


    少年愣愣地看著火光中熱燙的精美飯菜,桌上似乎有一隻焦嫩的紅色烤雞,那雙白皙冰冷的手印在了帶著哈氣的明亮玻璃上。


    隔著玻璃窗戶的對麵坐著寫了邀請函的宋林,眾人言笑晏晏,宋林舉起了紅酒杯,大家也都舉了起來。


    玻璃內外,是兩個世界。


    宋林敬完眾人,又對著窗外的少年微微舉杯致意。他的笑容溫柔而殘忍,看著林遲的眼神像是虎狼瞧見了羊羔,此時正在蓄力,將來等待時機,不費吹灰之力,撕碎這個失敗者。


    林遲瞧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懂。


    宋林設了一個局羞辱他。羞辱他的目的目前尚不明確,但是他讓自己感知到的自卑和痛苦並沒有因目的不明而減少絲毫。


    桌上的蛋糕上那幾個字十分清晰一一林林,生日快樂。


    這世上有兩個林林,可是命運卻如此不同。一個在溫曖的壁爐旁邊,穿著得體的衣服,吃著萬元的豪餐,另一個站在雨中,衣衫鄙陋,天地無依。一個是嬌兒林林,一個是孤兒草芥。


    林遲小時候不是沒有想過,等自己長大了有錢了,想吃包子就買肉的,想吃肉就吃瘦的,冬天除了白菜蘿卜也能見到別的蔬菜,看見什麽變形金剛、迷你四驅車多金貴也都敢摸一摸,買襯衣一買十件,校服小了就扔掉,再也不用修煉縫補的手藝,醃製著一缸又一缸的小鹹菜,連跟著學校郊遊都猶像著掏不出門票錢,隻能低著頭不敢說話做著背景牆。可是看看家徒四壁和帶著陳腐味道的家具,他便明了,自己大概是要窮一輩子。


    和阮寧……完全不同,天壤之別的不同。


    阮寧背對著林遲,卻不知他現在在距離她幾厘米的地方,用怎樣的眼神看著她。


    他觸攬著冰冷的玻璃,垂者眼眸看她,而那一眼帶著近平窒息的的靜止,領悟之後的歡喜和勢在必得的隱忍。


    繼而,又是溫柔。


    他輕輕隔著玻璃撫摸了阮寧的發頂,然後悄無聲息地離去。


    奔波在這大雨中。


    也是那一眼,讓宋林決定徹底與之為敵。


    十二月月底的某一天,林奶奶單獨邀請過阮寧到家裏吃飯。林遲那天正巧去市裏為她配藥,並不在家。


    阮寧笨手笨腳地要為奶奶做飯,她待這老人一片赤忱,滿心當成自己的親奶奶。


    林奶奶微微一笑,把這孩子安置一旁,用長出了幹涸皺紋的手做了一碗麵。


    有這樣一種人,年齡和疾病不會成為她精準判斷和動作的障礙,哪怕耗盡比平時幾倍的精力,她仍會做好她想做的事。


    林奶奶額上布著細小的汗珠,但動作行雲流水一般的優雅。碗裏有新炸的酥肉,有龍須麵,還有青菜。


    她摸了摸阮寧的小腦袋,唇角含笑:“這是林林愛吃的做法。”


    阮寧嚐了嚐,覺得十分簡單美味。


    林奶奶看著麵,疏淡開口:“林林打小就不愛吃油膩的東西,過年時我為他做了一回紅燒肉,他喜歡這口味,卻不肯吃肥肉。我說你盡管去夾瘦肉,肥的留給奶奶,他搖搖頭,不肯這樣,隻是拿米飯拌著醬汁吃了。我把瘦肉隔開放他碗中,他說我不能這樣,肉被糟蹋了,奶奶。小小的人,那會兒才五六歲。”


    “他更小的時候,曾經獨自一人在園子裏過家家,桌子旁擺了一圈椅子,有些椅子上放了大茄子,有些椅子上放著番茄,沒人同我這小寶寶玩耍,他就把蔬菜當成小朋友,喊著‘茄子先生,你好’‘番茄小姐,你今天胖乎乎的’,對這些食物似乎都有一種本能的禮貌。”


    “我曾想,是不是我對他太過苛刻、對他要求太多,使得他如此恪守規矩,連食物仿佛都有被尊重的理由,從未任性一時一會兒。”


    阮寧想了想,覺得林遲活得很辛苦。他的辛苦不是因為別人的束縛,而是遵從於內心的束縛帶來的。林奶奶歎息自己教導他太過守規矩,事實上,林遲隻是太善良。他因懂得規矩,便懂得了世人的喜惡。能為別人做使人歡喜之事,就不會故意行人之惡。他又太過聰明,如此會遵循規矩使人方便,可規矩最終卻隻綁住了自己。


    阮寧從小天高海闊,隨心而為,與林遲大不相同,可她反倒因此更憐惜林遲與自己的這些不同。


    林奶奶見她吃得開心,心中頗寬慰,想起什麽,微微笑著開口道:“你如今還愛聽故事嗎?奶奶給你說個故事吧。”


    阮寧看著林奶奶,點點頭,吹了吹麵湯,喝了一口。林奶奶把藤椅搬了過來,坐到了阮寧旁邊。


    她說:“這個故事有點長,起初我覺得想講的地方有很多,可是如今,在心中簡省了一番後,竟也覺得不過是個平庸的故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我才十歲。大家都說鬼子走了,我還鬧著父親要去首都看看。


    “我的父親母親接受過新教育,是新時代的青年,家中頗有些家底。他們因解放而十分欣喜,可學業尚未完結,便帶著我繼續遠赴英國求學,並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應祖國號召而回。


    “父母親當時在國內已經頗有盛名,而我處於茂齡,追求者正多。國內的男孩子都十分拘謹,我在英國接受的教育方式與國內大不相同,因此那些人不大合得來。前巷子裏有一群大家皆知的小流氓,女孩們都十分厭惡他們,我偶爾與他們有過一兩次接觸,倒覺得他們十分講義氣。隻是空閑時便教他們讀書。其中有一個孩子格外凶狠桀些對未來十分茫然,我喊他小魚。他比我小五歲,從不肯喊我聲姐姐,反而常常因為欺負負別人,不聽我管教,而把我氣哭。後來父親決心把我許配給世交好友的兒子,一個剛從國外留洋回來的博士生,他學識、修養都是頂好的。而我與他雖然聊得來,心中卻迷茫,並不知這是否就是我想要的愛情。還在猶像之時,小魚卻決定參軍了,他告訴我,讓我等他三年,三年後混出點樣子,然後娶我。


    “我當時都樂了,覺得這孩子傻了。我瞧他隻是個小弟弟,說了些孩子話。他走了,我卻莫名其妙,時常想起他的話,最終與博士生漸行漸遠,並未成婚。


    “不知是命運作祟,還是小魚的話帶給了我深遠的影響,這一耗,又是三年。當時我二十六歲,已經是個標準的老姑娘。可是二十一歲的小魚遵守承諾回來了,帶著團長的頭銜。


    “他長大了很多,也沉穩了很多,不再與人鬥狠,反而時刻帶著微笑。他向我的父親求親,我父親十分尊重我,便問我的意思。我對小魚說,嫁給你並不是難事,可是你得明白,我比你年長五歲,女子操持家事,本就易老,日後定然再過生產難關,等我老時,你還年輕,到時你如果變心,我當如何自處?我等著他的回答,心中十分坦然。那時節,不結婚的女孩雖然極少,但也不是沒有。我心中其實是愛著小魚的,可是若因為這場顧慮不成姻緣,倒也能開開心心做個單身的女子。但小魚拉著我的手說,他若對林變心,生無立錐之地,死無片穴可居。


    “第一次見他時,我說我姓林,你喊我姐姐吧。他這一生沒叫過我姐姐,隻叫我林林。之後的三十年,他待我極好,我因愛他敬他,早早地便想過,等我有了孫子,就把愛還回去,也喚孫兒林林。”


    阮寧詫異,她原以為“林林”是奶奶給林遲的愛稱,卻未想過這名字還有更深的因由。她粗粗算了算時間,問道:“之後呢,小魚爺爺是不是過世了?


    “我夢見他去世了,清晨起來,哭得一塌糊狳,我想去看他,很想再看看他,可是低頭照著鏡子,鏡子裏的人眼角都是皺紋。而夢裏的他還是年輕的模樣啊。”林奶奶坐在藤椅上,兀自陷入了沉思,輕輕地說著。


    她病容枯槁,神情萎頓,瞧著整個人都似迷糊了,許久,才想明白了什麽,有些興奮地對阮寧說:“對,你說得對,好孩子。是這樣的,小魚有一年生了重病,家中還因此為他請了個年輕的女看護,可是,沒過多久,小魚就去世了。我的小魚死啦,早就死了,在另一個世界等著我。”


    阮寧不懂她為何如此欣喜,仿佛這竟不是一件悲傷的事。而這欣喜似乎是因為她的話才存在,並且是忽然才有的巨大的喜悅。


    老人又說:“我估摸著自己的身體一天弱似一天,不能再活多久了。如今奶奶喚你來,是為了求你一件事。”


    阮寧放下筷子,坐直,繃住小臉嚴肅道:“您比我我的親奶奶待我都要好,您說什麽,我都隻有照做的份兒。”


    老人拉著阮寧的手,淡淡笑了:“我如果去了,從今以後,沒有人叫我林林,我也無法再叫我這小寶寶林林。這份情似乎就這麽斷了,這個名字也竟無人知曉。夜間咳嗽驚醒,氣喘不勻,反複想來,竟覺得十分不甘心,死了也無法釋懷,可我如今也不能把這件事托付給誰,思來想去,隻有你了。”


    她耷拉著眼皮,毫無生氣。這個奇怪的要求並沒有使眼前的姑娘警惕。她心中歎了口氣,但願這樣深刻的請求能讓她銘記心裏,但願孫兒有朝一日覺醒時不致全無機會。


    阮寧點點頭。


    她答應林奶奶,拍拍胸脯,舉起了手發誓,從今以後,不再喚那個孩子林遲,要如他奶奶那樣愛他,隻叫他林林。


    她想起了敬畏食物的林遲。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她決定敬愛林林。


    因為尊敬使愛顯得端凝,不同兒戲。


    也更趨於大人的模樣。


    她要學著像個大人,開始愛他。從孩子起,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


    命運產生動蕩之時,我們往往無法得知它的開始是何時,可是風雲能遇,萬事皆休之時,再回頭,就十分清晰。


    是這一天,還很歡快、還很懵懂、還很平常的這一天。把我們的一天一句一月一年十年一輩子改變。


    就像起飛的飛機,展開淩厲的翅膀,衝上雲霄的那一瞬間。


    剖析之時,還能站在時間點上畫圈標重點。


    歸攏起來,卻是人生長河中的劫,觸目驚心的墨團。


    因為誰的一輩子,都隻有這一一次。


    宋林生日宴後不久,林遲發現了一個秘密。


    阮寧這愣頭青早戀了。


    準確地說,她暗戀上了一個人。


    因她上課時偷偷寫了一封情書,那抬頭十分清晰。


    林林。


    給親愛的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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