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沒有說話,燃西的不斷的動作,終於使小小的池子泛起了漣漪,張是非在水中的倒影也開始搖曳起來,就像在風中變幻不定的命運。


    他開始思考,重新的思考,卻不知能不能重新的選擇。


    直到天色大亮,直到天空變成了暖黃,直到,劉伶的出現,今天的劉伶,打扮不在邋遢,整齊的頭發梳在腦後,就連髒衣也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雖然陳舊但卻幹淨的藏青色長袍,他似乎猜準了張是非會在這裏,於是便徑直的走到了玉溪旁,然後將兩手托在胸前,左右二掌之中各自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玉瓶,這小瓶子通體紅潤,閃閃發光,張是非應該認得這兩隻小瓶的來曆,這正是那劉伶酒窖暗格之中的兩隻裝水的空瓶,但是此時,這兩隻瓶子之中,裝的卻不一定再是水了,也許是可以改變他命運之物。


    隻見那劉伶的臉色有些發白,很顯然昨晚做了什麽勞神知識,他歎了口氣,然後用一種似乎很是感慨的語氣對著張是非和燃西說道:“好了,該是你們‘決定命運’的時候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擁有的忘卻


    眼前是一片灰白,灰白的池水,灰白的竹林,灰白的天地,這樣的世界,對於張是非來說,倒也清淨。


    劉伶來的時候,他的心中也未起一絲波瀾,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或者說,現在無論發生什麽事,他的心中都會波瀾不驚,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心,似乎已經死了,還有什麽大的悲傷呢。


    他隻是在思考,思考一個自己以前曾經想過百遍千遍卻總是不能想透的一個問題,張是非沒有抬頭,繼續望著自己映在水中的樣子,燃西亦是如此,劉伶似乎也明白兩人此時處境,見他倆沒有搭理他,便也沒有理會,隻是略微淒苦的笑了笑,然後便徑直的來到了張是非的身邊,拍了拍張是非的肩膀。


    張是非下意識的抬頭,隻見這個收拾幹淨的劉伶,此時的他心境照昨日稍稍的恢複了些,自打流出了那粒黑色的眼淚之後,他雖然還能視物,可是眼前卻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他隻望見那劉伶手中拖著兩個黑黝黝的瓶子,便輕聲問道:“這是什麽?”


    那劉伶作答:“這個就是我留在這裏的理由,還記得麽,忘卻和擁有。”


    張是非望著劉伶手中的酒,他沉默了,少頃,隻見他抬起了手來抓向其中一瓶,同時說道:“拿來我喝。”


    劉伶對著他搖了搖頭,然後輕拍下他的手,並且說道:“這瓶擁有並不屬於你,你沒有的,以後會有,因為你還有時間,而你需要的,是這一瓶忘卻。”


    說罷,劉伶便將那瓶忘卻遞給了他,張是非遲疑了一下,還是將那瓶‘忘卻之酒’接在了手中,手中的酒瓶不溫不暖,不冷不寒,輕飄飄的似乎沒有一丁的分量,但此時張是非卻覺得,自己似乎握住了千斤的重量一般,以至於他並沒有馬上打開喝掉,反而僵在了那裏。


    他到底在害怕什麽?


    劉伶見他這般樣子,便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麽,隻是轉頭就像那燃西走去,等來到了燃西的身邊時,他並沒有像對張是非那般的隨意,而是換了一副樣子,他正色的對那還在照影自憐的燃西說道:“蜘蛛。”


    燃西抬起了頭,愣愣的望著劉伶,劉伶雖然是仙人之軀,但畢竟曾經為人,身曉歲月如刀,時光為毒的道理,這些規則天道,曾經也是他人生的一大恨事,他見那燃西此時皮囊衰老,神形俱枯,想來它的一生,劉伶心中也不由的憐憫此妖,他雖然終日酗酒,但心中卻是一片清明,了解眾生苦相,癡男怨女,求不得放不下的滋味,此為他人生中第二恨事。


    於是,他的口氣稍微放寬,隻見他問那燃西:“你的壽元一到,不消一時半刻就會魂歸天際,我可問你,你還有什麽心事未了麽?”


    那燃西顫抖的說道:“有。”


    說完之後,隻見它又俯下了身去,十分淒涼的去撈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雖然它明白這些都是徒勞,但卻未曾放棄,隻見它一邊撈,一邊十分慌張的說道:“我還沒有得到,我還沒有得到,我多想得到,哪怕隻有一分一秒,隻要讓他看見,隻要再一次……”


    它越說越激動,越講越淒涼,眼淚婆娑徒勞的撈著自己的影子,此情此景,當真是叫人心中似乎像是堵了棉花一般的傷感。


    這一切,張是非都看在了眼裏,他很清楚,在燃西漫長的歲月之中,是什麽支持它活了下來,可是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它卻也沒有完成那份心願,這種滋味,又有幾人嚐試過?


    劉伶見燃西這樣,便點了點頭,然後對著它開口講道:“那好,我現在給你一次機會,完成你的心願,你願意麽?”


    “真的?”燃西愣住了,然後將幹枯的兩隻手迅速的從玉溪之中抽出,連帶氣一片水花,它望著劉伶,知道這是仙人,不會同他說謊話,它那顆本快要破碎了的心,再次出現了希望,隻見它跪在了地上,抓著劉伶長袍的下擺,然後不住的說道:“你說的可當真,可當真?!”


    劉伶點了點頭,然後歎了口氣,將手中的拿一瓶‘擁有之酒’遞向了燃西,然後對著它說道:“自然當真,喝下它,你想要得到的,都會得到,想要擁有的,也都不會再走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燃西本來已經徹底的絕望,聽到劉伶這一說,當真是無比的歡喜,隻見它鬆開了劉伶的衣服,然後不住的向它扣頭,到了這個地步,它真不知該如何的感激它,而劉伶也沒言語,隻是將那瓶就放在了地上,燃西見狀,馬上就伸出了雙手,就像是捧著最珍貴的寶物一般將那個小小瓶牢牢攥住。


    它並不像是張是非那般的躊躇猶豫,正如它不像張是非那樣還有許多的時間,隻見它慌忙拔下了那瓶酒的木塞,霎時間,一股幽香散發開來,這股香味很是特殊,聞在鼻中,頓時一股快意順著氣管鑽入了肺裏,就好像是諸多羽毛輕撫其心,與此同時,燃西隻感覺到心中諸般情感湧現,而這股淡淡的酒氣似乎還在不停的變換,氣味確實可以代表著感情,隨著酒氣,燃西的心中諸般快要遺忘或者已經遺忘了的情感噴湧而出,快樂,欣喜,惱怒,悲傷,恐懼,甜蜜,安逸,百般滋味浮現心頭,燃西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


    它有望了望那劉伶,劉伶對著它點了點頭,示意它自便,燃西心中激動,顫抖的捧起了那瓶酒,咕咚咕咚的將其飲下了肚去。


    那瓶酒剛一下肚,忽然燃西就似乎被定了身一般的止住不動,張是非在玉溪對岸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他和劉伶一樣,沒有任何的反應。


    過了大概有五六分鍾的時間,隻見那燃西的身體發生了劇烈的顫抖,但是看得出來,這並非是痛苦的顫抖,因為它那張如同樹皮一般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抹笑意,同時,隻見它的眼睛忽然睜大,眼神之中流露出了本不該屬於它的神采,那是欣喜。


    它的身體越抖越厲,但是笑容卻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它竟然跳起了身,放生狂笑,手舞足蹈了起來,它的眼神,看起來不再是年華老去麵臨死亡的神態,反而像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孩般喜悅,對這個世界的喜悅,對這個未知但卻又充滿無限誘惑的世界的喜悅。


    陳摶見它變的如此歡喜,也便放下了心來,他很清楚,這應該就是‘擁有之酒’的效用了,於是,他便朗聲問那燃西:“你現在得到了麽?”


    “得到了!!”燃西不住的笑著,就像是喝醉酒了的人一樣,它對著陳摶說道:“我得到了,我終於得到了,青春,愛情,啊,那是誰,可是我的馮郎麽?馮郎馮郎,你可知我等你等的好苦?你可知……我好歡喜!!”


    隻見那燃西就好似瘋了一般的轉過了身去,對著空氣張開了雙手,不停的笑,不停的呢喃,到最後,不停的哭泣,它對著那不存在的馮天養訴說著自己這一生的苦楚,雖然是哭訴,但是話語之中,卻盡是歡喜。


    它得到了,這便是擁有之酒的真正含義。


    佛說,諸行無常,眾生無相。


    而無相有苦,天道循環,心酸皆不可避,天道本不全,人道亦是如此,天道不缺,有月缺月圓,縱使萬丈高山終究也有夷為平地的一天,滄海桑田變幻,無憂完美之法,人道遵從天道,所以亦是如此,完美並在現實的世界之中並不存在,人的一生,總是會有諸多遺憾,諸多無法挽回之時,此為一痛,追隨一生。


    而擁有之酒,並非可以使人真正的擁有,他隻是可以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一種真實的錯覺,如夢似幻,卻又無比的真實,萬物由生到滅,隻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之中,我們都在不停的得到,不停的失去,百年之後,一切盡數歸於塵土,曾經得到之物,也全都化作過眼雲煙。


    可能,真正的擁有,隻能出現在夢中吧。


    這個夢,無比的真實。


    燃西不停的在對那虛構出的‘馮天養’訴說著自己的委屈,用情至深,就連張是非這個心死之人都為之動容,見它說一陣,哭一陣,又笑一陣,當真無比淒涼。


    但是,它又確實得到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對於一個即將死去的蜘蛛來說,已經不再重要,它的心結已開,糾結了數百年的夙願以了,此刻的它,是幸福的,既然幸福已經擁有,那為什麽不能讓它一直幸福下去呢?


    張是非茫然了,一時間他的心裏好像觸動到了什麽東西,於是他攥著手裏的酒瓶默默不語,望著手中的‘忘卻之酒’若有所思。


    眼前已經是黃昏,眼見著沒有太陽的天空漸漸的暗下,劉伶明白,在竹林微亮,天幕變黑之時,也正是這隻蜘蛛的身死之時。


    見這燃西已經了結夙願,那劉伶知道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於是他便對著那沉浸在無比喜悅之中的燃西說道:“我們走吧,該上路了。”


    說到了這裏,隻見劉伶大手一揮,一道柔和的風拂過這玉溪之水,那燃西的身形漸漸變小,最後變成了一隻半掌大小的蜘蛛,劉伶對著那蜘蛛又是一招手,蜘蛛便飛到了他的手中,在他的手掌之中,那隻蜘蛛依舊是十分喜悅,不停的顫抖,似乎還在對著自己的情郎訴說著思念之苦,哪裏還像是一個將死之物的模樣?


    劉伶望著手中的蜘蛛,不由得長歎了一聲,然後輕聲念道:“眾生愛欲苦海邊,以怨逐情幾人還?歲月催人不知曉,浮浮沉沉已百年。待到日薄西山落,盼得喜樂一夢間……癡兒,都是癡兒!”


    說罷,他便轉頭望了望還在玉溪另一邊的張是非,他也沒說什麽,隻是長歎了一聲,然後轉身就走了。


    隻留下了張是非一人,對著手中的瓶子獨自發呆。


    劉伶托著那隻蜘蛛,回到了林中小屋,小屋之前,李蘭英和陳摶早已等待在那裏,他們要做的,是今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


    那就是送燃西回去,因為陳摶在得知了燃西的事情之後,不由得也對這隻苦命的蜘蛛心存憐憫,所以想要給他一個好一些的結局,劉伶和他想的一樣,所以才會將那瓶珍貴的‘擁有之酒’給它喝,用他倆的話來說,那就是這個世上的苦命人,還真就是越少越好,要是苦命人越來越多的話,人間還不成了一鍋黃連粥了?雖然人間別名就叫苦海,但是苦海也要有個終點啊,無論你是到達彼岸,還是沉淪其中,身處苦海沉淪一生,最後還是要得到一絲甜蜜的,天道也不無情,兩人是知道的,這一切都自有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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