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便是看不見,聽不見,但是卻也能體會到,心中的酸楚越來越深,我知道,現在的床上,一個苦命的母親正在同自己的孩子哭訴,也許是祈求它的原諒,也許是責備自己的不該,有太多也許,多少年來想說卻說不出來的話,實在太多太多了。


    我歎了口氣,先讓他們說一會兒吧,然後同已經眼淚汪汪的錢紮紙再次走出了房間。


    我倆靠著門坐著,當時已經十二點多了,已經是後半夜,正是請神的好時候,我遞了根煙給錢紮紙,然後自己也點上了一根。


    錢紮紙擦了擦眼睛,然後對我說:“太感人了,雖然我聽不懂,但是心裏麵就跟灌了酸水一樣,止也止不住,我說,姚遠,你非要殺了它們麽?”


    我低頭吐出了一口煙,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停的揉搓著煙頭,然後抬起頭望著錢紮紙,說道:“是的,必須要這麽做。”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方法,要知道它們也是身不由己,被邪法所控,要是放過它們的話,它們一定還會害人,而且還會一直處於無盡的折磨之中。


    雖然我性格懦弱,但是卻也能想到這一點,我沒有別的選擇。


    抽完了煙後,我摘下了腰間的單麵八弦驢皮鼓,望著屋中的大床,深吸了一口氣,大聲的唱道:“娑林瑞吉,請~神~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當時心中滿是苦楚,所以一張嘴,九腔十八調中的悲調脫口而出,悲調的調子緩慢,鼓點也跟著沉穩了許多,我低沉的聲音回蕩在這深夜的凶宅之中。


    “日落,西山去,朝霞,黑了天,十家,上了鎖,九戶,把門關,隻有一家,悲喪事,敲鼓三聲,請神仙,一聲鼓敲不來,苦主淒慘,二聲鼓響不起,聞者心顫,三聲鼓鳴不響,悲嗆苦悶,鼓三聲道不盡,眾生心酸呐,哎嗨呀……”


    唱腔初開,這一段我唱的異常苦悶,直感覺心中也越發的悲傷,於是我接著唱道:


    “常言說善有善報,惡有惡果,因果循環,得報安然,但如今幫兵得見,苦主酸苦,隻得厚顏,來請老仙,炮想鼓敲,陣陣悶響,請的是胡家諸位前來幫咱,胡家諸位多多辛苦,打馬坐轎,可要來全,我不請,頭排教主,胡大楞,二排教主,胡翠萍,三排教主胡三太,我請的是後排教眾來到堂中啊,哎嗨呀……”


    可能跟當時心境有關,十餘分鍾後,四周陰風驟起,一股不算陌生的感覺出現,我知道它們已經來了,音樂永遠能夠帶動人的情緒,可能是被這調子所影響,我的心中愈發酸楚,直感覺不吐不快,但是幫兵訣中已經沒有適合我唱的詞語,於是我閉上了眼睛,竟然順口唱出:


    “說的是,苦海茫茫,人心不古,歎得是,芸芸眾生,苦辣酸甜,恨的是蒼天無眼,不懲無德主,悲的是貧苦百姓,終日辛酸。有錢惡人,逍遙得快。貧苦之人,有誰能來可憐呐,哎哎哎哎哎嗨哎嗨呀……”


    這一段,是我觸景生情自創的詞,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創作出來的戲詞,竟然如此自然,這段詞唱罷之後,身旁的錢紮紙竟然‘啊欠’一聲,忽然顫抖了起來。


    我當時有些驚訝,本來是想讓他幫忙看著的,沒想到竟然讓他被附身了,可是這不對啊,他身上也沒穿神袍沒帶花冠,我也沒麵對著他站著,他怎麽能被人上身了呢?


    就在我想不明白的時候,那錢紮紙忽然開口了,他確實是被附身了,聽聲音這回來的像是個男子,它聲音有些戲謔,隻見他對我說道:“嘿,想不到邵永興死後居然還能瞧見吃皇糧的,你這小夥挺年輕啊?剛才那段詞是你自己編的?”


    我當下老臉一紅,可是當時心情悲傷,隻能點頭說道:“是,我是邵……邵爺爺的徒弟,請問老師是哪一位?”


    ‘錢紮紙’嘻嘻一笑,似乎沒有理會我的話,而是自顧自的說道:“詞倒是不錯,就是淺了一些,繼續鑽研吧,興許過些時日也能加進口訣裏……你問我是誰?哈哈,我是你家‘六排’裏的,大名胡白河,剛才聽到你的調令,由於離得近,就領著二十個孩兒們趕過來了……哎?窗戶外麵的是黃家的兄弟麽?嗨,你們好啊,在哪兒置辦的衣服這是,進來玩會兒?”


    這口沒遮攔的家夥是六排教眾,叫‘胡白河’,原來他們是這哈爾濱周邊地區修行的狐狸,被我的幫兵口訣吸引而來,這家夥看上去玩心很大,在聽到我自創的那幾段詞後,很是好奇,於是便自顧自的鑽進了錢紮紙的體內,這妖魔鬼怪就跟人一樣,性格本事都大不相同,看來這家夥夠貧的了,他所說的那‘黃家’兄弟,應該就是那夥子黃皮子的鬼魂,我心想著你這什麽眼神兒啊,它們那哪是什麽衣服,分明就是被燒壞了的皮膚好不好。


    於是我慌忙對著它說道:“白河老師請了,先說說我這次請你們來的原因吧,好麽?”


    那胡白河笑嘻嘻的對著我擺了擺手,然後說道:“等會兒,我先跟他們說會……嗯?七爺的‘錠子’?”


    他說到了這裏,眼神一瞄,喵見了拴在我手腕之上的玉佩,臉上的戲謔忽然消失的無影無蹤,隻見他對著我施了一禮,然後畢恭畢敬的說道:“真是抱歉,原來您是七爺的朋友,剛才失禮了,還請您不要見怪。”


    說罷,一躬到地,搞得我好不清楚,不過我也能依稀猜出個大概,我這玉佩是姚守信他老爹的,看來那個叫胡七燈的家夥很是厲害啊,要不然這家夥怎麽會忽然變得如此客氣?都‘您’上了都。


    於是我慌忙對那家夥說沒事,並且把今天請他們來的目的說了一下,那胡白河聽罷後點了點頭,然後對我說道:“此等小事自然做好,不過在做事之前請聽我一言,我這次來,一是來幫您,二是有口信傳到。”


    口信?什麽口信?於是我點了點頭,讓他說下去,隻見那胡白河竟然整理了一下錢紮紙的衣服,然後用一種十分嚴肅正經的語氣對我說道:“由於這是您頭一次用幫兵訣調咱家的人,咱家教主在遠方也有感應,所以托我帶話,三太爺有話對您講,他說:‘咱家和青巴圖魯的誓約依舊存在,隻要青巴圖魯的傳人不絕,就會一直持續下去,咱家裏人隻會對持有“開元鼓”的人客氣,這點你大可放心,希望你好好的保護這麵鼓,由於過兩年咱家興許有一個劫數,所以這些年教主不會輕易前往你的身邊,所以命六排弟子胡白河為你的傳令人,如果有事盡管使喚便是,青山常在,綠水長流,青山綠水,此誓不休。’大概就是這樣了,您還需要我重複一遍麽?”


    雖然我對這話沒怎麽懂,不過依舊能聽個大概,這胡白河口中的‘三太爺’應該就是整個東北最厲害的那個狐仙三排的教主,它讓這胡白河聽我使喚的意思是,我以後可以用幫兵訣調遣它為我做事,‘開元鼓’應該就是我手裏這單麵八弦驢皮鼓了,可是那‘隻會對持有這鼓的人客氣,這點你大可放心’是什麽意思呢?


    真讓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反正我當時的心情十分不好,於是我歎了口氣,然後對著那胡白河說道:“不必了,估計我以後也沒什麽機會再叫你,你也不用老您您的了,我叫姚遠,剛才我也說了,這次請你們來,是想,是想讓你們……”


    “知道。”那胡白河笑了笑,然後回頭吹了個口哨,然後說道:“孩兒們,開飯了,準備跟著姚少進屋開造!”


    造,東北話,意思是大吃的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然後跟著‘錢紮紙’再次來到了那臥室之中,我望著空蕩蕩的大床,雖然看不見,但是也知道,此時那可憐的‘金身子母肉菩薩’正在互相擁抱依偎著,可惜,它們的時間太短了。


    盡管我已經知道結果,但卻還是不想去實施那個過程,竟然又心軟了,它們雖然是害人的邪法,但卻也身不由己,和我一樣,其實它們本沒有錯,而我也沒有錯,到底是誰錯了?


    到底是誰應當該為這出人間悲劇買單呢?


    我望著那張床,想象著那可憐的母子相互依偎的場景,心中酸楚不斷湧現,那女鬼是否已經說夠?當然不會,娘親對自己的孩子說的話,又怎麽會是隻言片語就能表達呢?而且,它們不知道已經沉默了多少年。


    閉上眼睛,我似乎能夠聽到那女鬼口齒不清‘啊啊’的聲音,睜開眼睛,卻什麽也看不見。我能見到的,似乎隻有這一幕幕無形的淒慘,一場場無盡的淒涼。


    這又能怪誰呢?


    我又閉上了雙眼,右手無力的一揮,身旁的狐仙白河冷笑道:“開飯吧。”


    陰風再次吹起,似乎還夾雜著一絲哽咽之聲,我沒有睜眼,耳邊聽到那胡白河的聲音:“咦?被吃掉了還如此開心?姚少,那女的在給你磕頭。”


    聽到了這句話後,我緊閉的眼睛再也包不住淚水,眼淚從眼角擠出,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到那一幕,那女鬼被諸多的幼狐吞噬之際,對著我盈盈下拜,它是在祈求我放過它們,還是在感激我給它們一個解脫呢?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當時攥緊了拳頭,心中狠狠的想到,金巫教,喪盡天良的家夥們,如果再被我遇到,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第七十八章 胡燈長慶


    當韓萬春和那雇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將近兩點了。


    那群狐狸崽子確實很霸道,據那胡白河所說,這些幼狐剛剛脫離獸體得道不久,心智初開還不能幻化人形,所以很饑餓,那‘金身子母肉菩薩’以及這屋子裏麵的陰氣,正是它們上好的餌食。


    我含著眼淚,感覺到臥室裏麵的陰氣慢慢的散去,甚至肉眼都能瞧見牆壁上潮乎乎的苔蘚慢慢幹枯,不到十分鍾的光景,四周的空氣變得幹燥,半個小時沒過,那牆上隻留下了幾片黑乎乎的苔蘚痕跡,除此之外,已然恢複了正常。


    當時附在錢紮紙身上的胡白河望著空氣支吾了幾聲,然後轉過頭對我嘿嘿一笑,說道:“姚少,崽子們好久沒吃這麽有營養的東西了,意猶未盡啊有點,你看看,要不樓梯口的那幫家夥也給它們填肚子了?”


    我直感覺身旁幾陣輕微的冷風吹過,當時我的心情依舊沒有平複,便皺了皺眉頭,然後對著胡白河說道:“使不得,他們又沒有害人,終究一日會投胎的,這又怎麽吃得?”


    胡白河見我這麽說後,慌忙一擺手,然後罵道:“你們幾個小崽子幹什麽去?!姚少應該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趕緊死回來!!”


    身旁又是幾陣輕微冷風。


    沒想到我一句話竟然能有如此威力,這不由得讓我又是一愣,那是我這個所謂的‘皇家薩滿傳人’頭一次體會到了自己這身份的重量,以至於一時半刻還有些不適應。


    隻見那附在錢紮紙身上的胡白河見我發愣,也許以為是我不快,居然對我說道:“姚少,這些小崽子們不懂事,你別太在意,它們太缺乏管教了,等我回去一定狠狠的收拾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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