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瘸子欣慰的笑了笑,然後對我說道:“既然我這麽好,那你叫我一聲爺爺怎麽樣。”


    說起來,從小到大,我一直稱呼他為老瘸子,盡管他在我的心裏就是我爺爺,但是這個詞兒卻從來沒有順出嘴兒,可能是因為我天生脾氣‘隔路’(滿語發音,指怪異)吧,本來他讓我叫也沒啥,可是當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便往地上呸了一口,嬉皮笑臉的對他說:“不害臊,我又不姓邵,我才不叫呢。”


    想想我活到那個歲數,也隻有在他那裏才能如此的放鬆,想說就說想笑就笑吧,而老瘸子見我不叫也沒生氣,反而用好像有些懇求的語氣對我笑著說:“小白眼兒狼,你叫一聲能怎麽地,就當時聽我說這麽多年故事的賞錢唄。”


    我聽他這麽說,頓時臉有些紅了,情急之下便站起了身對他說:“好啦好啦,明天再叫,天都黑了,再不回去我奶該擔心了。”


    老瘸子見我還是不叫,便苦笑了一下,然後對我笑道:“好吧好吧,快滾吧,早點睡覺,啊對了,你還記得我教你那跳神兒的口訣時咱倆的約定吧。”


    “當然記得啦。”我也嘿嘿一笑,然後對他說:“放心吧,我走了。”


    老瘸子當年叫我跳大神的詞兒,也就是那本名為《幫兵訣》的詞兒時,曾經對我說過,無論什麽時候,如果有陌生人問你,你千萬不要跟他說你聽過這個東西,如果可能的話,等你老了的時候,再找個你看著順眼的好小孩兒教給他。


    可我當時想,靠,我才多大啊,還等我老了,而且那幫兵口訣繞口不說,簡直是又臭又長,還分什麽‘九腔十八調’,我學它完全就是因為想聽故事,要不然我才不學呢,於是便欣然答應,也不知道為啥那天老瘸子忽然這麽問我。


    他見我答應了,便順了口氣,然後又對我笑著說:“你真不叫我一聲爺爺?”


    我立馬轉頭小跑兒,在出院兒的時候回頭對他笑著說:“不叫,等明天的吧,我走啦,你也早點睡,明天我接茬兒來聽故事啊。”


    老瘸子對著我笑了笑,然後說道:“慢點兒跑啊,臭小子。”


    多年以後想起那一幕,我還記憶猶新,我已經不知道當時我是怎麽想的了,我其實真的很想叫他爺爺,隻是不好意思開口,現在回憶起來,我多麽希望那個‘明天’的時候,我會十分自然的推開他那破草房的們,然後十分自然的笑著說:“死爺爺,接著給我講故事吧。”


    可是當時的我,又怎麽能想到,明天的爺爺,卻真的死了呢。


    第九章 上吊


    第二天,當我按照慣例一腳蹬開那扇破門的時候,老瘸子正吊在那已經被熏得漆黑的房梁下麵,一根破麻繩勒著他的脖子,使他在漏風的草房裏麵輕輕的搖蕩,就像一個破秋千,或者爛鹹魚。


    他的雙腳懸空,地上有一攤還沒有幹涸的尿跡。


    他垂著頭,空洞的目光和我對視著。


    他再也沒有了言語,嘴巴張著,看上去好像還在笑,就像從小到大我早已熟悉的那個笑容,但看上去卻那樣的無力。


    他死了。


    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要自殺,沒有人知道這個平時總是一副樂模樣且熱心腸的老瘸子為什麽要選擇這樣一種方式來結束自己的性命。


    那是我頭一次經曆生離死別,那種感覺很難形容,最開始的時候,我好像還不相信他就這麽死了,還以為這是他跟我開的一個玩笑,竟然還不怎麽傷心,雖然眼睛裏麵也含著眼淚,但直到村裏的大人們自發的把老瘸子裝進棺材裏麵準備下葬的時候,我才忽然覺得心裏麵被什麽東西狠敲了一下似的,這才意識到,老瘸子真的走了,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再也不會開口給我講故事了,再也不會讓我叫他爺爺了。


    一時間,眼淚奪眶而出,且再也沒有止住。


    我趴在他那口破棺材上麵,控製不住自己號啕大哭,鼻涕堵住了鼻腔,隻能用嘴喘氣,我一邊哭,一邊喊,爺爺,爺爺。


    但是他卻再也聽不到了。


    老瘸子幾十年前逃荒到興隆崗,沒有任何的親人,他的葬禮簡單的就像是潑髒水一樣,村裏麵得到了消息,由村委會湊錢,很快的買了一副薄棺和壽衣,由年長者為老瘸子擦幹淨了身子裝進了棺材封死後,也沒停屍守靈,也沒敲鑼打鼓,隻是由幾個小夥兒合力把他抬出了村子,在後山興隆崗墳區的一處僻靜之地,挖了個坑掩埋了。


    整個過程沒用一天的時間,我跟在送葬的隊伍後麵,一邊走一邊抹眼淚,腦子裏滿是這個老家夥給我講故事叫我拉胡琴兒的片段,他昨天還活生生的,今天就這麽沒了,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人要死呢。


    老瘸子雖然孤苦伶仃無兒無女,但是在這個村莊裏的人緣很好,之前說了,誰家有個婚喪嫁娶他都能幫得上忙,所以來給他送葬的人很多。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他的名字叫做邵永興。


    燒完了紙後,村裏人都回去了,隻有我一個人在他的墳前跪著,望著眼前這座隆起的新墳塋,昨天還活蹦亂跳的老瘸子現在躺在了這裏,我越想越傷心,直感覺到了一陣陣孤獨襲來,心中的酸楚也就又化成了眼淚,啪嗒啪嗒的擠出眼眶。


    他是我的爺爺,我卻沒有叫過一聲,等到後悔的時候,當真晚了。


    我在他的墳前待了一個下午,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不想回去,想在這兒再多陪陪他,就像之前那些日子一樣,聽他講故事,可是,他卻再也開不了口了。


    慢慢的,太陽西沉。


    就在我還在感傷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我下意識的回頭,隻見到一輛黑色的桑塔納開上了山,正向這兒駛來。


    我認得這輛車,這正是昨天停在老瘸子家的那一輛,聽老瘸子說他們是想讓老瘸子給他們操辦白活兒(葬禮)的,可誰又能想到,第二天死的,會是老瘸子呢?


    那車開到了近前,停住了,從車上下來的三個人正是昨天那三個,隻見那個慈眉善目的老者下了車後,看了看了老瘸子的墳墓,簡陋石板做的墓碑上邵永興之墓五個黑字十分的醒目。


    那老者麵無表情,他想了一會兒後,便慢步走了過來,來到了我身邊望著我,然後他輕聲的問我:“孩子,你跟他挺好?”


    這老者的聲音十分的低沉好聽,我點了點頭,然後哭泣的說:“他總給我講故事聽。”


    那老者點了點頭,然後又問我:“那他死前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麽?”


    我抹了抹眼淚,想起這老瘸子在昨天曾經想讓我叫他一聲爺爺,但是我由於害羞,外加上我並不擅長跟陌生人說話,所以隻是搖了搖頭。


    他見我屁大點兒個小孩兒,而且弱不禁風衣著老土,便也沒在意,隻見他朝後麵招了招手,身後的兩人會意,於是一人上前遞給了那老者一盒‘中華’。


    那老者從煙盒裏麵掏出了四根,點著了以後自己抽一根,另外三根插在了墳墓前,隻見他抽了一口煙,然後輕聲說道:“邵永興啊邵永興,你說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到底為了什麽?”


    “你認識他麽?”我見著老者好像認識老瘸子似的,便問他。


    那老者歎了口氣,然後搖了搖頭,說道:“隻是個以前的朋友。”


    說完後,他便沒有停留,轉身上了轎車,轎車開下了山去。


    那一夜,很晚我才回家,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我奶奶見我這麽傷心,她也明白是為什麽,雖然他對那老瘸子有些成見,但是畢竟一把年歲了,而且人家已經死了,人死為大,她又怎麽會再去在意什麽呢?


    其實她早就知道我跟那老瘸子有來往,不過她一直都沒說什麽,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見我傷心,也沒對我說什麽,隻是做了些我喜歡吃的菜,可我卻一口都沒吃進去。


    那一夜,好像很冷,我躺在炕上,整晚都在想老瘸子的事情,這件事來的太突然,但是其中的緣由,並不是當時的我所能理解的。


    想著想著,我便睡著了,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夢,半夜驚醒,覺得肚子很餓,畢竟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於是便想到廚房找些剩菜來吃,東北原始的平房構造,進門就能看見大鍋,也就是外地(指廚房),這也是最初滿族人房屋的構造。


    那時好像是後半夜兩三點鍾吧,我現在有點記不清了,反正挺晚的,由於怕吵醒了奶奶,所以沒有開燈,悄悄的推開了方麵走到了外地,摸索到了鍋邊,傍晚做的飯,現在應該已經涼透了。


    可是當我的手掀開鍋蓋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股熱氣撲麵而來,把我嚇了一跳,我下意識的一轉身,正好麵對著我家外地的窗戶,恍惚中,我好像看見了窗戶旁邊閃過了一個黑影,刷的一下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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