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瞥了郭念雲一眼,戲謔地道:“朕需要安頓一個女道士。”


    “長安城中遍地女道觀,哪裏不能安頓?”


    “那貴妃當年修道,為什麽非要入金仙觀呢?”


    郭念雲的臉色變得煞白。她今天鼓足勇氣而來,想以舊事重提挑釁皇帝,卻不料他早就識破了她的企圖,先發製人了。但她是不會被嚇倒的。


    郭念雲從容答道:“因為妾是皇家女眷,隻能入皇家道觀。可妾聽說,大家這次安排入金仙觀的,隻是一介平民女子,不合規矩。”


    “當朝宰相的侄女,不能算一介平民吧。再者說,由朕親自安排的人,自然就有了皇家身份。”皇帝的語氣中除了嘲諷,又增加了些許曖昧。他似乎很享受與郭念雲的這番口舌之爭。


    “但正是大家的這個決定,導致了金仙觀的禍事。”


    “虛驚一場罷了。”


    “難道大家打算讓那個裴玄靜在金仙觀繼續待下去?”


    “當然。否則,朕讓她去哪兒?”


    “如此下去,金仙觀中的秘密總有一天會泄露的!”


    “哦?朕竟不知道,金仙觀裏有何秘密,今日倒想向貴妃請教一二。”


    郭念雲再也控製不住下顎的顫抖了,這使她的麵孔略顯猙獰:“妾不了解金仙觀的秘密。但是妾記得當年之事,大家也記得吧?”


    他不回答,她就繼續說下去:“當年妾之所以入金仙觀修道,是因為妾失去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她沒有想到,那麽多年過去了,今天再提時仍然心如刀絞,淚水也不受控製地落下來。


    那一年,郭念雲剛嫁給廣陵王李純不久便有了喜。這將是李純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話,便將順理成章地排在皇位繼承的優先序列上。


    然而,她沒能保住這個孩子。


    流產時胎兒已成型,果然是個男嬰。郭念雲遭到打擊後一蹶不振,提出要入道觀修道,以平複心情。於是德宗皇帝下旨,將她安排入了皇家女觀——金仙觀。


    郭念雲在金仙觀中並沒有待多久。幾個月後,金仙觀中就發生了一件滅觀慘案,僅有幾人幸免於難,郭念雲是其中之一。案發之後,金仙觀便被徹底封閉,而郭念雲也返回廣陵王府,重新恢複了王妃的生活。沒有人知道金仙觀的慘案最後是否告破,因為隨著金仙觀被封,所有相關的事實徹底湮滅無痕,再也不被提起。


    對於郭念雲來說,金仙觀是心頭一塊永遠不能揭的瘡疤。因為金仙觀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巨大轉折。在進觀之前,她是皇長孫的正妃,肚子裏懷著皇長孫的長子。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她將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子妃、皇後,乃至皇太後。但是當她離開金仙觀時,有些東西永遠無法挽回了,比如那個失去的長子。此後郭念雲雖然生下了李宥,但已經是李純的第三個兒子。就是這個錯失,讓她直到最近還要為李宥的太子身份費盡心機,就更別說自己的皇後位置了。為此她與皇帝的嫌隙日深,幾乎到了無法麵對彼此的程度。


    而今,皇帝還要將金仙觀的醜聞暴露出來,不是存心讓她痛苦和難堪嗎?


    郭念雲可以忍耐鄭瓊娥,可以忍耐杜秋娘,可以忍耐十三郎的血珠,甚至可以忍耐永遠待在貴妃的尷尬位置上,但是她絕對不能接受金仙觀的重啟!


    “你提的往事與今日之事有何關聯?”皇帝皺起眉頭,“你勿要庸人自擾。”


    “大家……”她還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什麽。


    “還有一件事,今天朕就對你明說了吧——朕將效法先皇,在位期間不立後。”


    並不是沒有思想準備,但郭念雲仍如五雷轟頂一般,呆住了。


    “好了,夜已深了,貴妃請回吧,朕要睡了。”


    皇帝的逐客令不允許違抗,郭念雲本能地站起身來,心中忽明忽暗。轉身之際,眼角突然瞥見暖閣屏風後的一枚衣角。


    她的心中一動,有人躲在暖閣裏偷聽嗎?


    邪惡的念頭驟起,郭念雲停下腳步,朗聲道:“妾聽說那天十三郎身陷地窟時,大家不允救人,卻命以沙土填埋池塘,不惜犧牲十三郎的性命,也要令金仙觀的秘密永不見天日。大家之權衡與決斷,著實令妾敬佩。正如大家所言,妾為失去一個兒子耿耿於懷,至今無法釋懷,實屬婦人之見。大家有不止一個兒子,所以當寵則寵,當殺則殺。先為君,次為父,才為君父。”


    言罷,郭貴妃款款行禮告退。皇帝一言不發,但他的驚怒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走下丹墀之時,郭念雲腳步輕盈,滿麵春風。她的報複成功了,盡管隻是一次小小的攻其不備的勝利,也足夠讓她快樂好一陣子了。


    皇帝愣著,直到聽見暖閣屏風後傳來的聲音,才回過神來:“十三郎?”


    李忱躲躲閃閃地從屏風後轉出來。


    “過來啊。”皇帝將李忱招呼到跟前,輕輕攬入懷中,“你什麽時候醒的,聽到我們的話了?”


    李忱呆呆地望著父親,並不回答。他一貫如此,皇帝也不以為意,從李忱的頸上拉過血珠,在掌心輕輕摩挲著。


    他說:“你想不想知道,朕是如何得到血珠的……當年,朕和你現在差不多大的年紀,還和先皇一起住在東宮裏。有一天德宗皇帝,啊,就是朕的祖父,你的曾祖父駕臨東宮,在花園中見到正在玩耍的我,煞是歡喜,便把我抱在懷中,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在我的懷中啊?’我回答:‘我是第三天子啊。’德宗皇帝連連稱奇,先皇見他高興,便請他賞賜於我。德宗皇帝卻說,來東宮時未曾準備,也不願隨便賞個普通的東西。先皇想了想,建議說要不就賞血珠吧?德宗皇帝點頭,於是先皇從自己的腕上褪下這串血珠,呈給德宗皇帝,再由德宗皇帝親手係於我的頸上……從那以後,血珠就一直陪伴著我,直到前些天你過生日,我將它們賜給了你……”


    皇帝停下來,看著懷中沉默的李忱。這孩子仍然一臉木訥,也許他根本聽不出這番話中的深意,更有可能,他根本就沒在聽。皇帝十分掃興,又不甘心地端詳著李忱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些什麽來。


    這雙眼睛就像一潭空水,隻能映出皇帝本人的影子。皇帝發現,仔細看時,能從李忱的臉上找到許多血親的痕跡。比如,他的眉毛長得很像先皇,鼻子好似德宗皇帝,嘴巴的形狀又與皇帝自己十分相近。但凡此種種的淵源傳承,卻凝聚成一個含混不清的形象。仿佛李氏血脈中所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光華,經過代代稀釋,終於在李忱的身上徹底化為烏有。事實上,他從一出生就背負噩運,母親是罪臣的姬妾,他自己又生來智力低下。所以皇帝對他的愛,既尷尬又真切,飽含著憐惜與愧疚。


    皇帝將血珠賜給李忱,是因為他絕對不會參與到皇位的競爭中去。把皇位傳承的信物交給一個不可能繼承皇位的兒子,正是皇帝的破例之舉,暗含著他心中最隱秘的願望:有朝一日,在自己臨終的病榻前,有一個出於真心為自己流淚的兒子。一個就夠。


    皇帝歎了口氣,將血珠重新塞回到李忱的衣襟裏。


    就在這時,他的眼角突然瞥見一道凶光。皇帝一怔,連忙再看,李忱的眼神毫無變化。


    不,肯定是自己看錯了。


    皇帝自我安慰著,心情卻徑直灰黯下去。他再也提不起興致了,吩咐內侍帶十三郎回暖閣睡覺。


    “大家,二更已過了。”


    皇帝如夢方醒,站起身道:“準備步輦,朕去清思殿就寢。”


    陳弘誌一愣,應道:“是。”


    “明天,你把十三郎送去駙馬都尉府。傳朕的話給漢陽公主,請她代為照管十三郎。過段時間,朕會找一處寺廟安置十三郎。”


    “寺廟?”陳弘誌脫口而出。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還有,安排鄭氏去興慶宮,命她服侍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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