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鬼神?那就更與我無關咯。我隻管天象,又不管捉鬼伏妖。”


    郭鏦沒好氣地說:“前些天我可是親耳聽李大人說,天璿和天璣星有異狀,意謂皇家有難,如今天象可有變化?”


    “化險為夷,化險為夷。”


    “所以嘛——”郭鏦道,“你就讀一讀這份奏章吧,會有你感興趣的。須知這化險為夷裏頭,還有很深的內情呢。”


    郭鏦再三相求,李素這才取過奏章,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許久,他抬起頭來,一雙深沉的碧眼在皺紋中若明若暗。


    “怎麽樣?”


    李素長籲口氣,以略帶感傷的口吻道:“不瞞郭大人……個中文字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誰說不是啊,我這兩天也一直在想,經曆過當年金仙觀案件的人已所剩無幾。除去大明宮裏的那幾位,在宮外的,也就是隻有你我了吧。”


    “沒錯。我記得當年處理此案的金吾衛大將軍,正是閣下的叔父。”


    郭鏦黯然神傷,當年的金吾衛大將軍郭曙,正是郭子儀的第七子,也是他和郭念雲的親叔叔。時光荏苒,他不禁喃喃:“一轉眼,都快二十年了。”


    李素問:“奏章裏說金仙觀地窟的出口以巨幅鐵門封鎖,就是在當年那個案件之後吧?”


    “是。那年德宗皇帝下令,由當時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先皇全權處理此案,正是先皇下了皇太子敕令,命以鐵門將地道徹底封堵,並由家叔秘密施工完成的。之後,整個金仙觀也給封閉了起來。這麽多年再無人入內,所以連池塘都幹了。”


    “為什麽聖上突然又將金仙觀打開了呢?”


    “唉,聖意不可測啊。”郭鏦歎息,“最可怕的是,金仙觀剛一打開,就出了此等大事。而且你看,段成式的這些瘋話中提到的血珠、鐵門、地道雲雲,分明就是將塵封多年的秘密一一揭開,難道,真有什麽冥冥中的意誌在作祟嗎?”


    李素正色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京兆尹切勿妄言。這些話我聽見也就算了……”


    “咳,我懂,我懂。”


    一陣渾濁而陰森的恐懼襲上心頭,郭鏦不自覺地閉緊了雙唇。作為當朝最顯赫的豪門子弟,他能夠幸運地始終置身於政治鬥爭的漩渦之外,一方麵是他本人的個性使然,另一方麵也多虧了妻子漢陽公主李暢明哲保身的智慧。但郭家,一直以來都在權力的鋒刃邊緣艱難地維持平衡,卻是他不得不看在眼裏的驚心動魄的現實。


    多年前的金仙觀案件,就曾經對郭家造成巨大的衝擊。雖然由當時的太子,也就是順宗皇帝多加周旋,才算平息了風波。為了盡量遮掩事實,消除後續的影響,先皇以皇太子敕,密令當時的金吾衛大將軍郭曙修築鐵門封堵地道,之後又奏請德宗皇帝將金仙觀整個封閉了。


    誰能想到,二十年後餘波又起。


    郭鏦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龍涎香之殺”這幾個字好像自動從他的嘴裏蹦出來。待他發覺自己在說什麽時,竟嚇得臉色煞白了。


    京兆尹和司天台監,兩位紫袍大員在午後寂靜的京兆府大堂上麵麵相覷,心驚膽顫。


    這世上有一些禁忌,是絕對不能觸碰的,觸之即是毀滅,其中就包括:龍涎香之殺。


    永貞元年的春天,在大唐動蕩不安的朝堂之上,曾經發生過一係列神秘的刺殺案。被刺殺者皆為權傾一時的高官貴胄,恐怖氣氛彌漫,長安豪門之中幾乎人人自危。由於刺殺現場總會有龍涎香的香氣經久不散,所以這些刺殺案被總稱為“龍涎香之殺”。又因為龍涎香極其珍貴,向來為天子所私有,便有人揣測,所有這些刺殺都是在順宗皇帝的授意下執行的。


    順宗皇帝登基之時就已中風,臥病不起,不得不采取非常規的方式把控政局。為此豢養刺客,以暗殺的方式消滅政敵,也不是不可能。隻是沒有人敢議論,更沒有人能見到深宮中纏綿病榻的皇帝,當麵問一問他。所以“龍涎香之殺”就成了一個連提都不能提的恐怖謎團。


    郭鏦的叔父,當年的金吾衛大將軍郭曙就是在一次“龍涎香之殺”中遇害的。凶手照例不知所蹤,永貞元年時局太亂,郭家隻能暫時吃下這個啞巴虧。到了當年八月,順宗皇帝以病重的名義內禪,李純登上皇位,郭家更把舉族榮華押到了郭念雲的身上。先皇或為郭曙之死的幕後黑手這類猜測,當然就更不能提了。


    先皇為什麽非要置郭曙於死地?與先皇爭奪皇位的舒王李誼曾經和郭曙過從甚密,這肯定是一個原因。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郭曙是當年金仙觀案件的知情人。


    郭曙死於永貞元年初,不久以後,先皇也駕崩了。整整十年過去,往事似已成煙。誰又能想到,當今聖上的一個意義不明的決定:重啟金仙觀,竟會引來這樣一場軒然大波。


    沉默良久,郭鏦把自己的思緒拉回現實。


    “你看這血珠又是怎麽回事,怎麽竟能開啟鐵門上的機關?”


    “不知。”李素搖頭,想了想又道,“血珠的事,我看你就不必操心了。既然血珠在十三郎的身上,肯定是聖上給他的。聖上自己心中,絕對是有數的。”


    郭鏦思忖道:“也對。那麽這地道中灌水……”


    “應該是鐵門打開之後,與城中的地下溝渠貫通了吧。”


    “我也是這麽猜的。不過……”


    “你看著我幹什麽?”李素道,“那個救出十三郎和段成式的人,此刻不是關押在你京兆府中嗎?有什麽話,你去問他呀。”


    郭鏦幹笑幾聲,“不是關押。嗬嗬,僅僅是禁足而已。你知道,事涉皇家機密、宮闈內幕,總要謹慎小心一些。”


    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夜的情景。


    當時現場已亂作一團。金吾衛們要將觀內所有人等統統驅趕入汙水漫溢的池塘。女冠們雖無力抵抗,卻鬼哭狼嚎,哭鬧聲喧天,不少人被打得頭破血流,昏厥過去。


    郭鏦隻剩下一個本能的反應,把郭浣的臉按向自己的胸口,按得牢牢的,不讓孩子目睹這人間地獄般的慘狀。但他心裏明白,封得住孩子的眼睛,封不住孩子的耳朵和鼻子。郭浣仍然能聽到,甚至嗅到這份慘烈和血腥。經過這一夜,小小年紀的他不僅要直麵好友的意外身亡,還要體驗人世間的莫大不公與殘酷。兩者疊加,郭浣的少年時代肯定宣告結束了。雖然是遲早的事情,但也不要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吧。


    郭鏦心如刀絞,也隻能徒勞地望向皇帝,再沒有勇氣說一句規勸的話。


    因為,在今夜失去至親的人,首先就是皇帝自己。


    皇帝像一尊塑像般紋絲不動,凝視著眼前的混亂。皇帝登基十年了,郭鏦日日對著禦階上的那套冕旒叩拜,直到此時此刻,才重新以一個陌生人的畏懼眼光,認識了大唐的天子。


    能夠殺伐於千裏之外者,還不足以稱之為天子。滅絕人倫者,方為寡人。


    黑雲壓頂,黯月無光。金仙觀後院的這幕人間慘劇,似已不可逆轉了。


    突然間——


    守在最外圍的金吾衛們一陣騷動,有人在激動地喊:“十三郎,是十三郎!十三郎回來了!”


    郭鏦還沒反應過來,懷中的郭浣已掙脫出去,向前邊叫邊跑:“十三郎,十三郎!”


    也許是太激動了,郭浣沒跑幾步就撲通摔倒了,恰好倒在皇帝的馬前。他剛撐起身子,便看見渾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如同一塊小黑炭似的李忱滾到皇帝跟前。


    皇帝跳下馬來,彎下腰,一把將李忱抱了起來。


    熊熊火光將父子倆的麵孔照得格外明亮。滿臉泥漿的李忱,像隻花貓似的拚命把腦袋往皇帝的懷裏蹭,嘴裏含混不清地叫著:“爹爹,爹爹……”皇帝則把兒子的臉用力貼在自己的臉上,全然不顧自己的麵孔和衣服也變得肮髒不堪。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動,但是沒有人能聽見他在說什麽,他是在和自己的兒子說悄悄話。


    很快,李忱便放鬆地窩在父親的肩上,閉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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