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打聽清楚的,李長吉在長安做奉禮郎時,便租住在此地。”


    韓湘不禁搖頭道:“唉,想不到李長吉落魄至此,太可憐可歎了。我那叔父也是,說起來怎麽愛才惜才,眼看人家受這等苦楚,也不出手相助……”


    “長吉未必表露,你叔父怎生得知。”


    “倒也是。”


    “不過,李長吉早在元和六年就辭官歸裏了。所以他最後一次出現在地,應該是五年前。方才矮奴也提起,此處過去還算熱鬧,近幾年來才荒疏至此。”


    “我不明白,尋訪長吉故處,難道不該是靜娘所為嗎?莫非是她拜托隱娘來的?”


    聶隱娘淡淡地說:“靜娘告訴過我,長安城中長吉的故地,她至今一處都未訪過。”


    “哦——”應當是害怕觸景傷情吧,韓湘倒能理解裴玄靜,便問,“那我就更不懂隱娘來此的目的了。”


    聶隱娘沒有回答,卻吟道:“家山遠千裏,雲腳天東頭。憂眠枕劍匣,客帳夢封侯。”


    這是長吉詩作的最後四句。正是“憂眠枕劍匣”之句啟發了聶隱娘,使她循著長吉在京城落腳的蹤跡而來。本以為或能發現一些與那柄神秘匕首有關的線索,卻不想幾乎遇害。


    不管昆侖矮奴的背後是誰,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有人正在瘋狂地尋覓匕首的蹤跡,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匕首的圖紙是在吐突承璀的身上發現的,今天昆侖矮奴也提到,若幹年前有閹官自宮中而出時,曾經借宿此地。


    聶隱娘感到很慶幸:裴玄靜選擇遠離李賀在長安的故地。現在看來,恰恰是這份癡心救了她,如果裴玄靜早早地尋訪到崇義裏來,隻怕已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了。


    “隱娘,我們該走了。”至此未發一言的夫君突然開口。


    聶隱娘悚然驚覺,問:“韓郎,你怎麽來的?你不是和崔郎在一起嗎?”今夜她來探崇義坊,原隻留了夫君在巷口望風,韓湘有別的重要任務。不過,今夜要是沒有韓湘的白蝙蝠,他們夫婦二人恐怕都遭毒手了。


    韓湘說:“是崔淼讓我跟來的,他說你可能需要幫手。還讓這家夥說中了!”


    “糟了!”聶隱娘道,“我這一耽誤,隻怕壞了崔郎出城的計劃。”


    “問題不大吧?現在還不算晚,崔淼說他可以等。”


    “快走!”


    三人就著月光,一路狂奔出小巷。前方不遠處,就是緊閉的坊門了。長安城夜間宵禁製度極為嚴格,暮鼓之後,除非持有京兆府發出的特別通行文書,任何人都無法敲開坊門。


    “這……怎麽過去啊?”韓湘問得心虛。


    聶隱娘向夫君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抓住韓湘的兩條胳膊,旋即騰空而起。


    韓湘沒來得及驚叫,就穩穩地落在了坊牆高聳的牆頭上。


    他還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觀看過夜晚的長安城呢。衢、街、裏坊、集市、觀、寺、樓、閣,還有朱雀大街上成排的槐樹,仿佛都變矮了。夜色也顯得更加靜謐。


    聶隱娘說:“走吧。”


    “走?怎麽走?”


    “就在這上麵走啊。”


    韓湘頓悟,長安城各坊的坊牆彼此相連,從坊牆的牆頭上匿行,既可躲避金吾衛的巡查,又不必過坊門,而且還是條捷徑。主意的確好,可是……


    他伸開雙臂平衡身體,顫巍巍地才向前邁出步子,就覺頭發暈,腿發軟,身子不禁一晃,趕緊抓住聶隱娘的胳膊。“不、不行。我……要不,你們去吧,我就不……”


    聶隱娘恨聲道:“真羅唆,上來!”韓湘的身子突然又一輕,等他明白過來,整個人已經伏在了聶隱娘的背上。“這、這……怎麽可以……”


    隱娘的夫君道:“你剛受了傷,還是我來背他吧。”


    “沒事,你的身子不如我輕,管好自己就行了!”


    韓湘窘得都快哭了,卻也明白別無選擇。他隻好閉緊雙目,聽夜風簌簌掠過耳際,在心裏默默地把太上老君、元始天尊、菩提老祖等等挨個念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聶隱娘停下腳步。韓湘覺得身體墜下,腳底再次踏到地麵。他睜開眼睛,前方的夜色中高聳著一座城門。半輪孤月懸在半空,勾勒出綿亙起伏的城牆麗影。牆外,重巒疊嶂,林藪叢密,偶爾傳來幾聲烏啼。


    “景曜門?”他叫起來。


    聶隱娘警告:“莫出聲!快尋一尋,崔淼他們是否在此?”


    周圍寂寂,看不到半點人蹤。隻有一路跟隨的白蝙蝠紛紛落下,停在他們身邊。


    7


    “朕打算把李逢吉派到劍南去。”


    皇帝的人影印在帷簾上,燭光把他的頭像拉得老長,搖擺不定。


    吐突承璀跪在帷幕前,定定地望著皇帝的影子。他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始終一言不發。


    皇帝的聲音繼續從帷簾後麵傳出來,“近日他連上數奏,稱裴度常在府中會見天下各色奇人能士,以宰輔之名攬才,行為失當。哼,他明明知道,裴度為了幫朕剿滅強藩,認為朝廷當廣納賢才俊傑,不該再像德宗皇帝後期那樣,以金吾衛暗中偵察朝臣動向,甚至禁止宰相在自己府中會見賓客,所以向朕奏請於私宅會見賓客,經過朕的準許後才這樣做。裴度的所作所為光明磊落,並無半點私心。李逢吉卻還在這裏無理取鬧,實在令朕厭惡!他無非是擔心裴度削藩有成,功勞超過了他,所以千方百計中傷裴度。看來,朕必須把他送出長安才行了!”


    吐突承璀仍然在發呆。


    “你沒有聽見朕的話嗎?過去與你談起裴度和那班宰相們,你總有很多話要講。今天是怎麽了,突然變啞巴了?”


    吐突承璀稍稍回過神來,“裴度啊……”他囁嚅著,眼神依舊十分空茫,前言不搭後語,“大家,奴不太明白,大家為何要把裴玄靜放到金仙觀裏。那樣,那樣會不會……”


    “會不會什麽?”


    “……會不會令貴妃心懷不忿?金仙觀畢竟是她的隱痛……”


    “貴妃?你什麽時候開始在意她的想法了?莫非去了一次廣州,連性子都改了?”


    往常聽到這種親昵的責備,吐突承璀總能恰如其分地為自己辯解幾句,同時還把皇帝奉迎舒服了,但今天他卻訥口無言,似乎真的變了一個人。


    “嘩啦!”從帷簾中拋出一條金鏈,正好落在吐突承璀麵前。“朕讓你把人帶回來,你卻給朕帶回這個!”


    吐突承璀雙手拾起金鏈:“眉娘不願意回來,我又不想強她……”他的喉嚨哽住了,眼圈發紅。


    “記得那時眉娘來拜別,朕賜了她這條金鳳環。這傻丫頭,居然不懂得怎麽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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