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敢於挑戰,就要準備好承擔後果。她知道自己被逼入了絕境。與皇帝的較量總是如此,每一次他都要她付出更大的代價。


    裴玄靜說:“陛下,妾還有一個請求。”


    “說。”


    “請陛下下令釋放關押在大理寺中的此案嫌犯。”


    “為何?”


    “陛下,杜秋娘剛打撈上岸時,妾就查看過,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有塊黑斑,和宋若茵的情況完全相同。因此雖然扶乩木盒沒有找到,杜秋娘死於木盒上的毒筆機關,當無疑問。這也就證明了,那些伴同遊春者與此案毫無相涉。如果一味關押審問他們,萬一有人熬刑不過胡說,甚至枉死於刑杖之下,不僅於案情無補,還可能損及皇家聲望……”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煩地打斷裴玄靜,“朕既已委你全權勘察此案,你就看著辦吧,朕給大理寺卿一個口諭便是。”


    “至於你——”皇帝轉向宋若華,語氣略微和緩了些,“你們三姐妹就在柿林院中自我禁足吧,案情大白之前,不得隨意出入。朕……不讓神策軍難為你們。”


    “陛下……”


    “退下吧。”皇帝擺了擺手。


    宋若華問:“陛下,那麽扶乩呢?”


    “扶乩?”皇帝緊鎖雙眉,“你現在還提這個幹什麽?”


    “請陛下明示!”


    “當然不能再做了!”皇帝又發起火來,“就是因為這個扶乩,已經斷送了好幾條人命,朕還不想做一意孤行的昏君!”


    “可是陛下,扶乩由蛇患而起,不應該半途而廢啊……”


    裴玄靜驚訝地看著宋若華,她是傷心過度亂了心智嗎?怎麽如此不明事理,不識好歹?


    “不要再說了!你退下——”皇帝拂袖,向屏風後轉去。


    “陛下!”宋若華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膝行到皇帝跟前,擋住他的去路。


    “陛下!”她舉起雙手,哀哀如泣道,“陛下,若茵是為了扶乩而死的。我願代她完成這個任務……陛下!”


    皇帝喝道:“你這是做什麽,瘋了嗎!朕現在就告訴你,京城蛇患已除,不必再行扶乩之事,你也不許再提,任何人都不可再提!違者一律處死!”


    宋若華愣了愣,身子猛地向前撲去。一大攤殷紅的鮮血從她的口中噴出,剛好落在皇帝的腳前。


    裴玄靜生平頭一次光顧大理寺的牢房。


    大理寺審理的均為朝廷重案,牢房戒備森嚴。整塊長石砌成的牢房壁上,常年陰濕,長滿了苔蘚。早春時節,黃中泛綠的苔蘚上又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寒氣逼人。


    崔淼靠牆而坐,雙目緊閉,麵色十分蒼白。


    裴玄靜在他身邊蹲下。崔淼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多處,血跡斑斑,從破口處可以清楚地看見皮膚上的鞭痕。


    她的心中不勝酸楚,眼眶一下子就熱起來。


    崔淼聽到動靜,把眼睛睜開了,見是裴玄靜,喜道:“是你?你來了?”


    “是我。”


    裴玄靜輕輕掀開他的衣服前襟,這回看得更清楚了,胸口遍布累累鞭痕。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恨道:“下手竟然這麽狠!”


    “不打我打誰啊。”崔淼倒是滿不在乎,“同行諸人中,王侯公子打不得,怕今後遭到報複。歌女娼妓也打不得,軟玉溫香都曾在懷,況且人家還要靠那身嬌嫩的肌膚謀生,也下不去手啊。看來看去,唯有我這個江湖郎中不打白不打,打殘了也沒人喊冤,打死了也沒有人在乎,所以……”落到這個田地,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裴玄靜從皇帝那裏搶下這件案子後,便連夜趕到大理寺來問案。因為案件牽涉到襄陽公主,死的又是京城第一名妓杜秋娘,大理寺卿本來就頭大如鬥,正發愁甩不掉麻煩呢,突然從天而降一位皇帝特使、女煉師,大理寺卿可算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這種案子,斷對了是職責所在,斷錯了則後果不堪設想。襄陽公主是皇帝的心頭肉,至於那位杜秋娘嘛……大理寺卿剛把案子移交給裴玄靜,就忙不迭地回避了。


    正如崔淼所言,案發好幾個時辰了,大理寺卿根本沒有取得任何進展,因為這起案件中幾乎無人可審:宋若茵死了、杜秋娘死了、老張和錢掌櫃死了。現在連將作監的學徒石姓木匠也死了。從死人嘴裏問不到口供,那麽活人呢?宋家姐妹藏於深宮,隻要皇帝不發話,誰也不能直接去抓人。當天遊春的男男女女,都有不便嚴刑拷問的理由,何況問也問不出個究竟來。至於襄陽公主嘛,案發後就被直接護送進了大明宮。皇帝是否親自責問她,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公主受驚不小,皇帝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再去驚擾她。結果,大理寺卿隻好把這幾個時辰全部用來拷問崔淼了。如果裴玄靜再來得晚些,大理寺卿把嚴刑逼供的十八般武器統統用上,崔淼的性命就堪憂了。


    她掏出絹帕,替崔淼擦去臉上的虛汗,輕聲問:“他們光打你做什麽?”


    “不就是想逼我認罪嗎?當官的沒別的招數,隻能找個替罪羊。”


    “那他們可打錯了算盤。”


    崔淼一笑:“還是靜娘了解我。你呢,你有沒有受苦?”


    裴玄靜搖了搖頭。


    “靜娘,你可知我在挨打時,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什麽?”


    “想你呀。”崔淼柔聲道,“我在想你怎麽會突然趕到曲江邊的,又為什麽那麽緊張地抱著我哭?你流淚的樣子真好看,我隻要盯著想,連鞭子打到身上都不覺得疼了……”


    “瞎說。”


    “真的。我還在想,如果這回我真的難逃一劫,讓大理寺卿給活活打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流更多的眼淚?”


    裴玄靜嗔道:“還越說越來勁了!”捏起拳頭要捶打,又想到他剛剛飽受刑訊,終究不忍,拳頭隻是輕輕落到他的肩上。崔淼趁勢把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低聲說:“所以靜娘來救我了,對嗎?我知道的,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死。”


    裴玄靜由他握著手,垂眸道:“你先告訴我,怎麽會跑去和襄陽公主一起遊春?你何時結識的這等人物?”


    “哈,這個問題大理寺卿都問了無數遍,崔某也回答了無數遍,不妨就再給靜娘說一遍。我認識的人不是襄陽公主,而是杜秋娘。我曾為秋娘診治過一些小毛病,後來又幫她的宅院滅蛇,故而結下了一點交情。秋娘乃京城位列第一的歌姬,襄陽公主喜好飲宴歌舞,過去沒少請秋娘去捧場,兩人是舊相識。中和節春遊,襄陽公主邀了秋娘相陪。至於我嘛,是秋娘看得起帶著去的。”說到這裏,崔淼微微一哂,也不知算得意還是後怕。


    裴玄靜本來聽得專注,看到他這個表情,頓時心頭火起,將纖手從他的掌中抽出,問:“杜秋娘隨身攜帶的扶乩木盒又是怎麽回事,崔郎可曾打開看過?”


    “杜秋娘說想去曲江岸邊扶乩,煙柳拂風,杏花含苞,正是求新年運勢的好地方。其實崔某對這些事向來不以為然,子不語怪力亂神嘛。不過既然秋娘喜歡,就陪她湊個趣而已。那個木盒子不知從哪裏來的,我也沒打開看過。當時喝得酒酣耳熱,醉倒了一片,秋娘喊我去曲江岸邊,我就跟著出了帳。誰知讓江風一吹,酒氣上湧,登時天旋地轉地倒下去了……再醒來時,便見到靜娘你抱著我又哭又喊……”崔淼再次微微一笑,“靜娘,你還沒回答我呢,怎麽會找來曲江岸邊,而且似乎早知秋娘和我將有生命危險?另外,那個扶乩木盒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大理寺卿和你都盯著它問?”


    裴玄靜避開他的目光:“崔郎既然不知內情,就別再問了。”


    “哦?那我就白白挨了一頓揍?”


    “挨打事小,能脫身就好。”裴玄靜道,“我知道崔郎與此案無關,但旁人未必這麽想,所以還是盡快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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