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兀自低著頭,他隻能看見她那兩道細眉,像受驚的小鳥一樣輕輕跳動。


    吐突承璀說:“永貞元年末,我把你送上南歸之路。可你到達廣州後不久,即返身北上,去了福州,並且在那裏一待就是整整十年。直到今年元月才從閔地回到廣州。我說得對嗎?”


    盧眉娘還是沉默。


    “為什麽?你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孤單單地離家別親,在異地一待就是十年。眉娘,今天白天你提到過,說好了的事情,所指的就是這個嗎?”見盧眉娘仍然默不作聲,吐突承璀歎道,“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君無戲言……不是當今在位的君,那就隻能是先皇了。可我真的不敢相信,那麽仁慈的先皇,竟會對眉娘做出如此殘忍的安排。”


    “不!吐突公公,你不可以這樣說先皇的!”盧眉娘急得眼圈都紅了,“是,是他讓我去福州的。可是如果當時他不放我走,我就得永遠待在長安的皇宮裏,一直到死,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再也見不到大海……先皇要求我答應的,隻是十年而已。與人的一生相比,十年雖長,還是可以接受的。”


    吐突承璀點了點頭,不出所料。


    “所以,十年到了,你就自由了,對嗎?”


    “對。先皇說過,隻要我在福州待滿十年。在這十年中,我隻能獨自一人生活。但十年以後,我就可以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做什麽做什麽。所以……”


    “所以你就回家來了?”


    “嗯。”


    “不過我記得,你離開長安時,先皇已經駕崩了。決定放你走的,是當今聖上。”


    盧眉娘低聲道:“我不知道先皇是怎麽和聖上交代的。”


    吐突承璀又點了點頭。誰知道呢,也許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又一樁交易?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先皇對盧眉娘離開長安後所做的秘密安排,當今聖上被完全蒙在了鼓裏。


    “眉娘,先皇讓你在福州做什麽?”


    盧眉娘猶豫著。


    “告訴我吧,十年之限不是都已經過了嗎?”吐突承璀溫柔地說,“我來廣州跑一趟也不容易,這輩子多半都不會再來了。眉娘,我要把你的消息帶回去,帶給聖上,帶給李忠言公公,讓他們都為你高興。你說好嗎?”


    他知道能用什麽打動盧眉娘——東宮的那最後一個春天。


    果然,盧眉娘向他揚起臉來,無限赤誠地說:“那我就告訴你,先皇要我在福州等人。”


    “……等人?”連吐突承璀都能聽出自己的聲音大變,但是沉浸在回憶中的盧眉娘卻忽略了。她說:“先皇告訴我,在這十年中,有人會搭乘東瀛的船隻來唐。他們將在福州上岸,我要去迎接他們,將先皇留下的書信交給他們,並送他們離開福州,西去長安,我的事情便完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可是你並沒有等到人?”


    “沒有。”盧眉娘有些困惑,又有些懊喪,“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回來?不過先皇交代得很清楚,假如十年到了我還沒有等到他們,就不用再等了。我的任務隻有十年,多一天都不需要。”


    “那麽先皇的書信呢?”


    “按照先皇的旨意,十年限期一到,如果沒有人來,我就將信燒了。”


    “你就沒有打開看一看,信裏寫的什麽?”


    盧眉娘委屈地說:“當然沒有,你怎麽會這樣問?”


    吐突承璀沒有說話,他的心痛得糾成一團,說不出話來。


    盧眉娘等了等,忍不住問:“吐突公公,你知道先皇要我等的是誰吧?”


    “不!”吐突承璀厲聲喝道,“不要說出名字,別說!”


    “我……”盧眉娘倒給他嚇愣了。


    吐突承璀稍稍平靜了一下,勉強笑道:“眉娘,我猜你沒有全聽先皇的話。”


    “啊?”


    “先皇有沒有囑咐過你,即使十年過去,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唯獨不能刺繡。”


    盧眉娘的臉一下子紅了。


    “我沒猜錯吧?”吐突承璀憐惜地端詳著她,“以先皇的為人,一定會那樣囑咐你。況且放你走時,聖上給了你許多金銀賞賜,足夠你過好幾輩子了。你根本用不著再刺繡謀生。可你就是沒聽先皇的話!”


    “我……我太想刺繡了。要是不刺繡,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盧眉娘期期艾艾地說,“我覺得,十年都過去了,應該沒關係的……吐突公公,先皇他不會怪我吧?”


    吐突承璀深深地歎了口氣:“不會。先皇那麽仁慈,肯定不會怪你。再說,若不是你繡了一幅《璿璣圖》,我也找不到這裏來。”


    “我不敢繡佛經,因為那是專為先皇和聖上繡的。隻有這《璿璣圖》錦帕,本是女子的玩意兒,我猜想他們不會在意,所以才給同村姐妹們繡著玩。”


    她不知道,本來她已經被完全遺忘了,直到那幅《璿璣圖》被作為寶物送進大明宮。


    眉娘啊眉娘,雖然你矢誌不渝地踐行了先皇的旨意,把一生中最好的十年光陰都獻給了這份承諾,為什麽偏偏不能堅持做到最後一件小事呢,你懂得這意味著什麽嗎?


    吐突承璀陷入沉思,許久又道:“還有一件往事,我一直想問眉娘。今日別後,想必再沒有機會問了。”


    “公公請問。”


    “你第一次入東宮時,為先皇唱了一曲李太白的《遊仙歌》,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記得呀。”


    “為何會唱起那首歌?”


    “那天俱文珍公公帶我進東宮拜見太子殿下。可是殿下病得厲害,起不了床。因為我是德宗皇帝賜下的,所以就讓我隔著屏風磕了頭。本來要退下了,也不知怎麽的,突然……”說到這裏,盧眉娘停下,悄悄瞥了一眼吐突承璀,見他沒什麽反應,才又說下去,“……殿下問起我會不會唱《遊仙歌》,我說會,便吩咐我唱了。等我唱完,太子殿下把我叫到榻前,說我唱得非常動聽,他的頭疼都好了許多。又說我原先的名字不好聽,說我柳眉彎彎的樣子可愛,便賜了我一個新的名字‘眉娘’。”


    此時此刻,在吐突承璀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足可令日月無光。原來這世上根本沒有偶然,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環環相扣,是因果報應!


    許久,吐突承璀方喟歎道:“……清楚了。”


    他抬起頭,指著海麵上說:“快看,那裏好像有一艘船,是不是從東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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