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是在求煉師。若茵已死不能複生。我們三姐妹的性命,卻在煉師的一念之間了。”話音未落,兩行清淚徐徐淌下。


    這是宋若華今天第一次落淚。似乎直到此時,她才卸下所有心防,將生死徹底交托到裴玄靜的手中。


    看見宋若華的眼淚,裴玄靜的心突然軟了下來。案子中的凶嫌已死,她想害死的人卻在拚命為其辯護。這一切都使得裴玄靜所竭力主張的真相,顯得十分荒誕可笑。死去的凶嫌不可能再得到懲罰了,僥幸生還者卻要背負不堪承受的後果……這樣做真的對嗎?


    裴玄靜是有原則,但也懂得現實的變通。她從來就不是迂夫子。事到如今,裴玄靜最大的心理障礙在於——皇帝。


    隱瞞真相無異於欺君。宋若華以死相逼,並用離合詩的謎底做交換。那麽對於皇帝來說,兩者究竟孰輕孰重呢?


    裴玄靜遲疑了一下,說:“大娘子的苦衷,玄靜聽懂了。然此乃聖上交代下來的案子,一旦詰問起來,我最多隻能拖延,絕不敢欺瞞……”


    “煉師無須擔心,宋若華亦不敢要煉師犯欺君之罪。我想求的,就是一些時間。”


    “時間?多久?”


    宋若華道:“煉師既知聖命難違,我們姐妹又何嚐不是呢?若茵是與我一起從聖上那裏接下扶乩之命的。而今若茵雖死,我也必須要獨立將扶乩完成。待扶乩之後,煉師想怎麽處置我,便怎麽處置吧。”


    “這……”裴玄靜問,“扶乩定在何時?”


    “尚未有確切日期。聖上與我們的約定是,待若茵將新的扶乩用具製成,即定日子。”


    “大娘子還想用這木盒扶乩?”裴玄靜大為詫異。


    “這個木盒肯定不能再用。”宋若華回答得很從容,“我可以請宮中的將作監按樣再做一個,想必不難。木盒底部中心的凸起,據我猜想,應該是若茵自己動的手腳。在給將作監的圖紙上不會標示這個。至於這支特製的筆……”宋若華將它輕輕推到裴玄靜的麵前,“毒筆是證物,就請煉師妥為保管。我另外再請將作監製作一支與木盒匹配的筆。不要內芯,也不淬毒,僅僅將筆截斷成普通長度的一半。我相信,將作監的工匠們絕對可以勝任。”


    “這麽說,大娘子全都盤算好了?”


    宋若華無力地微笑著:“我隻求能和若茵一起完成這次扶乩,向聖上複命。待此心願一了,便死而無憾了。”


    裴玄靜找不到理由再拒絕了,但她的心中依舊充滿了疑問——口口聲聲姐妹情深,宋若茵為什麽要殺宋若華?而宋若華明知如此,不僅不恨宋若茵,還要拚死維護她的名譽,甚至執意為她完成未盡的使命……


    屋內一時寂寂,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突然響起叩門聲,宮女在外報稱:“聖上命裴煉師速去蓬萊山。”


    裴玄靜跳起來,伸手去取毒筆。


    “且慢!煉師小心。”宋若華抽出木盒的底層,拿起《璿璣圖》錦帕,將其細心地包裹在毒筆外麵,方才交到裴玄靜手中,“這樣便不怕了。”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合目倒在榻上,似乎生命已消耗殆盡了。


    7


    太液池上,寒煙籠水,不勝淒清。


    裴玄靜沒有想到,大明宮中的這泓池水竟如此遼闊,幾似無垠。已經在街坊人家、田間陌頭孕育的絲絲春意,完全無法抵達這泓碧水的深處。


    蓬萊山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小島。太液亭從小島的西端伸出去,以棧道相連。從水麵上升起的雲煙繚繞亭中,陣陣寒氣刺骨。兩隻仙鶴在亭中悠閑踱步,見有人來,昂頭一鳴,便振翅而去了。


    裴玄靜來到皇帝麵前,跪坐叩首。


    皇帝的神情卻很溫和,招呼道:“煉師查案辛苦了。來,先品茶。”


    內侍陳弘誌殷勤地奉上茶盞。


    “怎麽樣?”


    裴玄靜實話實說:“醇而清新,非常好喝。”一口熱茶下去,她感覺全身都暖和起來。這茶回味如甘,令極度低落的心情也略微振奮。


    皇帝難得地微笑起來:“這可是朕獨家的茶,隻有在朕這裏才能喝到。”


    他的自誇口氣把裴玄靜逗樂了。普天之下,唯皇帝所獨有的好東西難道還少嗎?他卻為了一杯茶而沾沾自喜。說到底,所謂天子,不也就是個人嘛。


    想到這裏,裴玄靜情不自禁地還了皇帝一個微笑。他卻立刻陰沉下臉來,一本正經地發問:“宋若茵究竟是怎麽中毒的,有結論了嗎?”


    結論?裴玄靜突然想起來,雖然下毒者為宋若茵本人,這點已經毋庸置疑了。但是似乎自己與宋若華都未明確提到,宋若茵究竟是怎麽中毒的。有意,還是無意?


    如果無意,那就應該是她在實驗毒筆和木盒的運用時,不小心紮破手指,中毒遇害。機關算盡,反誤自己性命。宋若華似乎就是這樣認為的。但是宋若茵明明知道自己設計的厲害,卻掉以輕心,這可能嗎?


    所以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有意。也就是說,宋若茵是自殺的!如果沿著這條思路下去,就必須找出她的自殺動機。難道是為了對姐姐負疚,臨時良心發現,幹脆結果了自己?或者陰謀被人察覺,遭到脅迫,不得不一死了之……不,這些假設都太牽強,無法讓人信服。假如宋若茵確實是自殺的,那麽這背後一定隱藏著不可思議的可怕內幕。


    裴玄靜恍然領悟到,宋若華好像一直在引導自己接受無意的設定,而徹底放棄追蹤自殺這個可能性。


    她陷入沉思,皇帝等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怎麽了,你沒聽見朕的問話嗎?”


    裴玄靜忙答:“是,關於宋若茵的死因……尚無結論。”


    “尚無結論?”皇帝皺起眉頭,“朕已經等了你好幾天了。”


    “是妾愚拙。但若非確鑿的答案,妾不敢在陛下麵前妄言。”


    “你還要查多久?朕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如果你查不出來,朕就將此案交給大理寺去辦了。”


    “請陛下等到宮中扶乩完成。如果到那時妾仍然沒有結論,此案任憑陛下處理。”


    “宮中扶乩?”


    “是的。宋若茵雖死,宋若華仍願獨自承擔扶乩之責。妾已答應她,在扶乩完成之前,盡量不讓探案幹擾到她。”


    “誰給你權力應承她?”


    “妾以為,對陛下來說……扶乩比宋若茵的命案更重要。”


    皇帝死死地盯住她:“又是誰給了你這樣的膽量,揣度朕意?”


    裴玄靜渾身冒出了冷汗。更奇特的是,在極度的緊張中,她的腦海中竟然閃過崔淼的笑臉。這家夥不是言之鑿鑿,說什麽蛇患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嗎?如果他的話屬實,那還要扶乩幹什麽,把崔淼抓來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低著頭回答:“……是陛下說的,予我全權處理此案。”


    良久,皇帝才說:“宋若華告訴你,朕為什麽要扶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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