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靜掀開盒蓋放在一邊,然後緩緩撥弄那兩根一橫一豎的木棒,直到兩根木棒交錯之處形成一個空洞,剛好位於木盒的正中央。


    裴玄靜把右手中的筆從洞中穩穩地穿了過去。


    她說:“請看。”一邊用四指握住筆杆,拇指加力推動筆端。跟隨著筆的移動,一橫一豎的木棍竟也相應地移動起來。


    “就是這樣。”停下動作,裴玄靜望著三姐妹,一字一句地道,“據我推斷,三娘子去‘飛雲軒’,並非為了修理仙人銅漏。‘飛雲軒’的掌櫃明確告訴段小郎君,他從來不懂修理銅器。事實上,三娘子到‘飛雲軒’去的真正目的,是找尋一支能夠配得上這個木盒的筆。”


    在她的對麵,除了小妹若倫尚且滿臉懵懂外,宋若華和宋若昭均麵如死灰。


    看來這三姐妹中確有人知情甚深,卻執意隱瞞。那麽,就別怪我裴玄靜不客氣了。


    “諸位已經看到了,現在我手裏隻是一支普通的筆,雖然能夠操作,卻十分勉強且不趁手。那麽,如果可以根據木盒的構造,定製一支特殊的筆,會不會就好很多了呢?又有哪家店鋪既能滿足這個要求,同時又不會被人發現呢?”


    若昭和若倫都開始坐不住了,倉皇失措地望向大姐。宋若華卻依舊坐得筆挺,紋絲不動。


    裴玄靜繼續說:“‘飛雲軒’是祖傳的生意。掌櫃的祖父本有一門製筆的好手藝,所以才能在東市盤下鋪子,開店至今。可惜後繼乏人,後兩代掌櫃好吃懶做,嫌製筆這個行當又累又沒賺頭,隻隨便找些便宜貨來售賣,再加上店鋪位置又偏,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實在沒法子時,掌櫃的也接些製筆的活計。他的手藝相當一般,要價又高,所以找他製筆的人並不多。但似乎對於三娘子來說,‘飛雲軒’卻是最好的、唯一的選擇。”


    裴玄靜凝視木盒,少頃,再度開口:“這個木盒設計的關鍵,便是一橫一豎兩根中空的木棍,當彼此相交時,會形成一個空隙,再以一支特別定製的筆貫通連接。好,假如上述推論是正確的,問題便來了,三娘子定做的筆在哪裏?當我發現木盒時,兩根木棍相交的空隙處——是空的。也許,三娘子還沒來得及定做?或者,‘飛雲軒’為她特製的筆還沒能交到三娘子手中?這兩種可能性都存在。當然,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性——‘飛雲軒’特製的筆原先就在木盒上,但在三娘子中毒身亡之後,筆不見了。”


    “為什麽會不見了呢?是三娘子或者其他人,將它藏起來了嗎?為什麽要藏起來?”裴玄靜不再觀察三姐妹的反應,而是循著自己的思路,一鼓作氣說下去。進宮之前,她曾經在腦子裏反反複複推演過許多遍,可是一旦從口中說出,她還是體會到了理性所帶來的、足以碾壓一切的巨大力量。“剛才我操作的時候,是用右手的拇指來推動這支筆的。我並沒有刻意這麽做,而是非常自然地采用了這個動作。正是這個動作,又將我的思路領回到宋若茵的死狀上。”


    裴玄靜向三姐妹舉起右手,攤開手掌,“在三娘子右手拇指的指腹處,有一處可疑的黑色斑痕。根據我的經驗,這類黑斑往往是毒血凝聚而成的。也就是說,使三娘子中毒的傷口很可能就在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雖然傷口很小,幾乎難以察覺,但三娘子全身上下,就隻有這個黑斑最值得懷疑。然而,我卻一直無法確定這個結論,因為我實在想象不出,三娘子在什麽情況下會以這種方式中毒……直到我解開木盒與筆的關聯之謎。”


    “三姐!”宋若昭忽然痛呼一聲,淚流滿麵。


    裴玄靜問:“怎麽了?”


    宋若昭顫抖著剛想說什麽,卻被宋若華厲聲喝止:“若昭!先聽裴煉師把話說完。”


    “大娘子說得對。”裴玄靜道,“我的確還有些話沒說完。”


    “煉師請講。”


    終於來到最關鍵而可怕的部分了。裴玄靜道:“我方才說了,在三娘子留下的字條中,除了指明‘飛雲軒’之外,還明明白白地寫著老張的姓氏。假如三娘子去‘飛雲軒’是為了定製特殊的筆,那麽,她找老張又出於什麽目的呢?據昨日仵作在‘飛雲軒’的勘察結果,老張應該死於這二日內,所以三娘子亡故時,他還活著。我們已經知道了,老張是個專業煉毒者,而三娘子死於中毒。這兩者之間難道不存在因果嗎?我認為一定有!而因果的核心,就是那支失蹤了的定製筆!”


    “恕我愚鈍,請煉師說得更明白些。”此時此刻,宋若華反而變得神采奕奕,緊盯住裴玄靜發問。


    裴玄靜從容作答:“我的推斷是:三娘子去‘飛雲軒’製筆,除了要讓它在形式上完全契合木盒的整體構造之外,還有一個目的——給它淬上老張煉製的劇毒。‘飛雲軒’和老張已根據三娘子的要求,完成製作,並且三娘子也已將毒筆取回。案發當夜,三娘子應該就在安裝木盒,並試驗操作那支特殊的毒筆。但不知為何……也許是故意,也許純粹是不小心,三娘子自己中毒身亡了。”


    屋裏太靜了,能聽到每個人劇烈的心跳聲。


    許久,宋若華發出一聲冷笑,“煉師的這番推論著實精彩,聽得人如墜五裏霧中。然則推論畢竟是推論,煉師分析到現在,所謂若茵處心積慮製造出來、又為其所害的毒筆究竟在哪裏呢?如果找不到實物,那麽煉師的說法是否過於臆測了呢?對於無辜枉死的三妹,是否也算惡意中傷呢?煉師說來說去,故弄玄虛,卻連一件實實在在的證據都拿不出來,也沒有人證,又如何令人信服呢?隻怕對聖上也交代不過去吧。”


    裴玄靜平靜地說:“我不在乎是否對聖上交代得過去。我在乎的是,任何人都不應該死得不明不白。老張不應該,‘飛雲軒’的掌櫃不應該,宋若茵同樣不應該。”


    “大姐!”宋若昭痛哭流涕地喊起來,“是我……是我把那支……筆藏起來的……”


    “你、你說什麽?”


    “我去取來!”宋若昭奔去東廂房,轉眼又奔回來,雙手捧著一個紙包。


    她將紙包擱在案上,正要掀開。裴玄靜攔道:“當心!”


    宋若昭點頭,“我知道。”她一邊抽泣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紙包展開,露出一支比普通的毛筆短一半的筆,“就是這個,是我在三姐身邊撿到的……”


    “和我設想的一模一樣!”裴玄靜驚喜地說,“這就清楚了,我知道這木盒的用場了!”


    話音未落,就聽“咕咚”一聲,宋若華雙眼向上一翻,整個人朝後仰倒下去。


    6


    宋若華氣息奄奄地躺著,裴玄靜不好再窮追猛打了。


    她問:“大娘子怎麽了,要不要去請女醫?”


    “不必。”宋若昭哭著打開宋若華的妝奩,取出一個羊脂玉的小瓶,把瓶中不知是什麽的液體滴了幾滴在宋若華的口中。


    稍待片刻,宋若華悠悠緩過一口氣來,“煉師……”她立即顫巍巍地向裴玄靜伸出手。


    裴玄靜握住她的手道:“大娘子身體不爽,要不咱們押後再談吧?”


    “不!”宋若華強掙著坐起來,“就今天,現在,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吧。若昭,你先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宋若昭流淚道:“那夜我見三姐倒在柿子樹下,沒了氣息,便知她已死了。當時她的右手攤開,旁邊的地上就是這支筆。我……隨手撿起筆來放入鬥篷的內袋……”


    裴玄靜問:“你當時就猜到了筆與木盒的關係,對嗎?”


    宋若昭飲泣著點了點頭。


    “而當我發現三娘子死於中毒時,你還推測,她的死很可能是這支筆造成的。”


    宋若昭回答:“是。我嚇壞了,不知怎麽辦才好。我又擔心,一旦交出了筆,會給三姐招來許多非議。三姐人都死了,還死得這麽慘,我實在不願……讓她再遭恥辱……”


    “你怎麽就知道,揭露真相一定會給三娘子帶來恥辱呢?”


    宋若昭無言以對,隻是低頭哭泣。


    宋若華有氣無力地說:“若昭不懂事,請煉師不要再責備她了,要怪就都怪我吧。”


    裴玄靜說:“聖上隻命我查明真相。懲戒,原非我之責。我也不想責備任何人。三娘子是你們的親姐妹,因她之死而感到切膚之痛的,本應是你們,而不是我。”


    “煉師不必再說下去了。”宋若華道,“煉師的意思我都明白。煉師還有什麽想問的,就請盡管問吧,我們姐妹定當知無不言。至於其他的……到時候便任由聖上處置。”


    “好。”裴玄靜幹脆地說,“大娘子坦率,那玄靜也就直說了。這個木盒究竟有什麽用處?加上若昭發現的這支毒筆,便十分清楚了,畢竟我也是道家中人——據我推斷,這個木盒是一種特製的扶乩用具。我猜得對嗎?”


    宋若華長歎一聲,頷首道:“煉師所言極是,且聽我從頭說起吧。大約十天前,聖上將我與若茵一起召去,命我們在宮中做一次扶乩。原因正是新年以來的京城蛇患。”


    “蛇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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