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含笑不語。


    難以置信。他竟然連蛇都能指揮利用嗎?細思之下,裴玄靜簡直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更無法相信,崔淼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安排,僅僅是為了與她再見一麵。


    可是——那日在杜秋娘宅中,崔淼見到蛇時不也很慌亂嗎?


    她脫口而出:“我不信。”


    “靜娘不信什麽?”


    “你。”


    “我還是那句話。總有一天靜娘會明白,相比其他人,我還是最值得你相信的。”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那好,請崔郎現在就回答我,那天在杜秋娘宅中,本來金縷瓶幾乎已落入你手,偏巧蛇情出現,我才能趁亂奪回金縷瓶。假如說蛇患都是你安排的,對此你又如何解釋呢?”


    崔淼揚起眉毛,反問:“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還需要我解釋什麽?”


    “你的意思……是你故意安排,助我取回金縷瓶?”


    崔淼將兩手一攤。


    裴玄靜愈加心驚,追問:“為什麽?”


    “為了你啊。”


    裴玄靜垂下眼簾,她真的不知還能說什麽,心亂如麻。


    良久,崔淼打破沉默道:“靜娘,如果你不問,我也不願多提。以靜娘所見,你我相處至今,我何曾有一次害過你。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靜娘這麽聰明的人,心裏自然明白。”


    “我當然明白。”裴玄靜抬起頭,直視著他說,“但我更明白的是,每次崔郎在幫我的同時,又總能達到其他目的。崔郎謀略深遠,手段高超,玄靜著實佩服。但我多麽希望……崔郎的一切作為都是明明白白、簡簡單單的,不需要多麽高明的智慧,隻用一顆最淳樸善良的心便能看得清楚,我也就沒什麽可顧慮的了。”


    崔淼的臉色變了又變。


    裴玄靜顫抖著聲音說:“崔郎,切勿玩火……別讓我為你擔心。”最後這句話連她自己都聽不清了,但已把心意表達到了極限。


    然後她便靜靜地看著他,等待。


    崔淼終於開口了:“所謂的飛蛾撲火,靜娘可知否?”


    裴玄靜的心直直地沉下去。


    崔淼勉強擠出一個苦笑:“不管怎樣,今天能從靜娘口中聽到顧慮和擔心這樣的字眼,我也該滿足了。算是不枉此行!”不等裴玄靜答話,他便朝屋外大喊起來,“禾娘、自虛,別貪玩了,我們該走了!”


    “至少在下可以保證,從現在起,再不會有人以蛇禍之名騷擾金仙觀。崔某這點簡單明白的心意,還望煉師笑納。”拋下這句話,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金仙觀回複往日的寧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裴玄靜全身無力地站在原地。每次和崔淼打交道都令她精疲力竭。他們都試圖在話語中摻入太多隱意,再添上複雜難解的情感,簡直成了互相打啞謎。結果不僅說服不了對方,更說服不了自己。


    裴玄靜感到非常沮喪,還有越來越深的憂慮。


    她的判斷沒有錯——崔淼從來就不是一個沉迷於風花雪月的人。他的所作所為中盡管有負氣的成分,但絕不單單是做給裴玄靜看的。才過去幾個月,他顯然變得更加膽大包天了。


    崔淼究竟在策劃什麽?他明明知道她在為他擔心、牽腸掛肚,卻刻意置之不理。他的目標必然與她所認同的道理相違背,並且隻能帶來更大的混亂與損害。


    “嫂子。”李彌來到裴玄靜身邊,期期艾艾道,“……這是三水哥哥讓我給你的。”他攤開手掌,裴玄靜看見一個樸實無華的青布小香囊。李彌說:“三水哥哥講,這個香囊中裝了祛風辟邪的草藥。天氣一天天暖起來,觀中花草繁盛,戴著它可防蟲蠅滋擾。”


    “自虛你拿著吧。”裴玄靜心情複雜地說。


    “我也有。”李彌憨厚地說,又攤開另一個手掌,果然還有個一模一樣的香囊,“這是禾娘給我的。”


    裴玄靜笑了:“好吧。”她取過給自己的那一個,和李彌手中的那個比一比,“咦,自虛,你的香囊上粘了片綠芽?”


    李彌不好意思起來:“是禾娘發現的,她就給我粘在香囊上了。”


    “這是迎春花!”裴玄靜驚喜地說,“自虛,是春天要來了。”


    李彌應道:“春天要來了。”


    她仰起頭來,晴空中白雲漂浮,果然又多了幾分溫煦之感。不知不覺中,春天已迫在眼前。四季變化、光陰流轉,自然永遠該怎樣就怎樣。掌心中那麽嬌弱的生命初綻,才是天地間最強大的意誌。


    裴玄靜猛醒:我真是白白修道了。關心則亂,連以柔克剛的道理都忘記了嗎?


    她下定決心,不管崔淼在打什麽主意,她都不會讓他為所欲為。


    她是為了他好。他終有一天會承認的。


    4


    襄州城外的漢水驛,因位於長安到嶺南和長安到江浙兩條驛路的交匯處,所以常年人滿為患,來往的官吏和客商為爭奪一間上房而大打出手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這天酉時才過,就有一隊神策軍煌煌而至,剛進驛站便揚言要包下全部上房。站在那為首的紫袍將軍麵前,驛吏早嚇得唯唯諾諾,哪裏還敢說半個不字。上房本都住滿了人,驛吏隻得差驛丁將客人逐個請出。客人們大多已用過晚飯,正準備休息,誰願意在此時換房?驛站中頓時雞飛狗跳,吵鬧聲四起。


    正廳角落的一副座頭上,一名青衫文士正在自斟自飲,見此情景,不禁低聲吟道:“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朱紱皆大夫,紫綬或將軍……”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偏偏念到這句時,紫袍將軍的目光刷地掃過來,隨即麵露輕慢之色,揚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白樂天。”


    白居易放下酒杯,從容地朝吐突承璀點了點頭:“正是本官。”


    “白司馬這是要去江州赴任吧?”吐突承璀冷笑。


    去年武元衡遭刺殺後,時任太子左讚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個上表要求嚴懲凶手,不料卻被皇帝判為越職言事。之後又遭朝中對手彈劾,於元和十一年初被貶為江州司馬。正在奔赴貶地的途中,卻在漢水驛與權勢熏天的第一寵宦吐突承璀不期而遇了。


    而方才他口中所吟的詩句,恰恰是諷刺宦官的飛揚跋扈,難怪吐突承璀一下就把矛頭對準了白居易。


    見吐突承璀發問,白居易不卑不亢地答道:“沒錯,本官正在赴任途中。卻不知吐突將軍所往何處?”


    “奉聖上旨意,去廣州運送蛟龍回京,獻祥瑞!”吐突承璀大聲說,恨不得全驛站的人都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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