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的弦外之音,郭鏦這才聽懂了!


    蛇患來得蹊蹺,又與段文昌上表的時機正好契合。皇帝會不會因此懷疑,有人在利用蛇患給郭氏封後造勢呢?李素不願再與立後之事扯上關係,所以堅稱天象無異,而談及南海蛟龍,也是試圖化解皇帝的疑心。


    “方才我在殿上大談南海蛟龍,實屬無奈之舉。可歎聖上目光如炬,根本不理會我的說辭。”


    前麵就是郭府所在的安興坊了,李素朝郭鏦拱拱手,打算告辭。


    郭鏦卻不肯放他走,拉著李素的馬鬃問:“那如何又說到扶乩呢?”


    “宮中之事,還在宮中解決嘛!”


    郭鏦一愣,手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李素催馬疾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裏坊深處。


    扶乩,乃道家通靈占卜之術。扶,指扶架子;乩,謂卜以問疑。扶乩前,先要準備一個裝有細沙的木盤,乩筆或插在一個簸箕上,或用一個鐵圈、竹圈來固定。待扶乩之時,乩人請來神靈附體,用乩筆在沙盤上寫字,寫出的字便為神啟。乩人又被稱為鸞生,或者正鸞。往往旁邊還要有人記錄和解釋沙盤上的字,這個配合的人稱為副鸞。


    扶乩之術源遠流長,到東晉時楊羲以扶乩的方法寫成《上清真經》三十一卷,此法遂盛極一時,並流入民間。正月十五上元節時,普通百姓也會在家中以扶乩術迎紫姑神,卜問來年的農耕、桑織、功名之事。而在民間扶乩的風俗中,正鸞和副鸞都由女子擔任,則與道家正式的扶乩術大相徑庭了。


    女子扶乩,自則天皇後時起成為宮中慣例。當年,則天皇後為抬高女子的地位,即皇後位不久,便邀集了官夫人和後宮女眷,舉行了先蠶儀式。先蠶始於漢代,與皇帝的籍田之禮配合進行,教導百姓善盡男耕女織的責任。此外,則天皇後還在後宮女官中指定人選,於每年上元節時行扶乩,求測來年運勢。第一位宮中正鸞便是她最寵信的上官婉兒。


    則天皇後一人主持了四次先蠶儀式,在她之後便難以為繼了。但上元節後宮扶乩的慣例倒是沿襲了下來。德宗七年起,每年後宮扶乩迎紫姑的儀式,都由女尚書宋若華擔任正鸞。德宗之後,經過短命的順宗朝,憲宗皇帝即位十年來,仍循此例。唯獨今年,由於削藩戰事緊張,皇帝下詔簡化了上元節的諸多慶賀活動,連宮中扶乩都一並免除了。


    今天李素急中生智,建議再行扶乩,以問蛇患吉凶,實可謂老奸巨猾。即使皇帝疑心蛇患與立後有關,隻要把占卜推至後宮,哪怕有人要興風作浪,也不能殃及前朝。


    烈烈寒風拂麵,郭鏦在十字街頭呆立許久,終於想通了來龍去脈。他仰望蒼穹,隻覺漫天星光清冷無限,莊嚴而殘酷。


    晨鍾尚未響起,李素手持宮中頒發的特許腰牌,才叫開了布政坊的坊門。


    離祆祠還有一段距離,便聽到悠揚的波斯樂音在夜色中飄蕩,中間還夾雜著低啞沉痛的歌聲。每次都是這樣,當一場通宵飲宴將近尾聲之時,所有的歡聲笑語終成淒愴聲調。


    李素在祆祠前挽住韁繩,駐足靜聽。


    一個男聲,用波斯語唱道:“我愛透風的帳篷,勝過高大的宮殿。我愛曠野颯颯風聲,勝過鼓樂喧天。牧民簡樸的日子,比花天酒地生活要甜。我愛我的故鄉啊,勝過皇宮深院……”


    在大唐安身立命的波斯人李素如同遭到迎頭痛擊,頃刻老淚縱橫。


    鄉音難辨,卻是心聲。大唐再好,終為他鄉。可是對於李素來說,故鄉越來越遙遠,他深知自己終將成為異鄉之鬼,靈魂漂泊無所歸依,更沒有救贖。


    李素敲開祆祠的門,將馬匹交給奴子,自己緩步走向中央拱頂的祭火堂。歌聲正是從祭火堂後傳來的,待李素轉過大半個圓堂時,卻被眼前的景象駭住了。


    空地中央,數個陶罐排列成圓形,圈住一個人。此人盤腿席地而坐,全身赤裸,僅在腰間以圍布遮體。往臉上看,滿麵虯髯,包著頭,隆鼻凹目。但黝黑的皮膚和枯幹的四肢都表明他並非波斯人,而是一位來自天竺的苦修行者。


    苦修行者的對麵,剛高歌完一曲的李景度沉默而坐。在他的身旁,波斯人紛紛放下手中的豎琴、洞簫和嗩呐,神情蕭索。


    這一刻,歌樂聲俱滅,隻有空地四周的火堆燃燒正酣,發出斷續的劈啪之響。


    寂靜之中,天竺人舉起手中笛子,放到唇邊。笛音悠悠而起,搖搖曳曳。伴隨著這婉轉詭異的笛聲,天竺人身旁的陶罐中有什麽東西緩緩升起來。


    李素情不自禁地瞪大雙眼。起初,他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錯把火苗和煙的影子看成實體,但隨即,他便在極度的恐懼中認識到,那些扭捏搖擺的東西是實實在在的……蛇!


    天竺人的笛聲高亢起來,眾蛇隨之舞動得越發歡快。


    忽然,李景度大喝一聲,從氈毯上一躍而起。周圍的波斯人如同得到號令,琴簫頓起,為天竺人的笛音伴奏。越來越多的蛇從陶罐中鑽出來,聚集在天竺人的身邊,彼此糾纏,仿佛在編織一塊會自行扭動的巨毯,又似波濤起伏不止……


    “啊!”李素大喊著向後仰倒。


    9


    裴玄靜在北裏街頭遇上微服出巡的皇帝後,平平靜靜的五天過去了。第六天上午,有中使來接她入宮。


    這位中使很陌生,也很沉默,除了傳達皇帝的口諭之外,並不多說一個字。


    裴玄靜居然有點想念吐突承璀了,吐突承璀盡管態度惡劣,卻常有意無意地向她透露一些內情。於是裴玄靜搭訕著問:“許久未見吐突將軍了,他很忙吧?”


    “吐突中尉奉旨去廣州了。”


    “哦。”


    馬車進入皇城夾道後,兩側便隻能看見高聳的圍牆了。青白相間的琉璃瓦上,浮動著陽光的熠熠金色。一側的青磚牆外,市井之聲不絕於耳;另一側的牆內,則是皇宮大內中莊嚴的寂靜。對比強烈。


    從輔興坊到大明宮,要沿著夾道繞過整個太極宮和東宮,距離頗為漫長。馬車徐徐前行,仿佛總也走不到頭。裴玄靜不禁想,如果那天自己跟隨皇帝一起入宮,會是怎樣的情形呢?在這段長路上,他又會對她說些什麽?


    事實上,那天裴玄靜拒絕皇帝,完全是一時衝動。因為她在杜秋娘宅受了刺激,所以看哪個男人都討厭,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要是讓崔淼知道,裴玄靜竟然由於吃他的醋而遷怒於皇帝,這家夥隻怕會樂得飛起來。


    裴玄靜努力把崔淼的笑臉從腦海裏驅趕出去。在平康坊尋歡是崔淼的權利,自己有什麽理由生氣?更重要的是,崔淼和杜秋娘怎麽廝混都是安全的,而與裴玄靜接近的話,後果就不可預測了。所以當初她才非要趕他走。她還記得最後他說,要做她的一個謎題,不離不棄地糾纏著她。言猶在耳,才過去幾個月,此君就把誓言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不要再為崔淼煩惱了。裴玄靜告誡自己,在向皇帝提出入觀修道時,不是就已經想清楚了嗎?從此不涉男女私情,隻修煉、悟道,探索人心真理。怎麽才一見到崔淼,便方寸大亂了呢?


    裴玄靜暗下決心,等會兒見到皇帝,一定要為那天的唐突向他致歉。


    皇帝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進了大明宮後,馬車經過紫宸殿向西行,駛入一所僻靜的院落。與大明宮中那些氣宇軒昂的豪華殿宇不同,此處房舍小巧精致,圍出一方幽雅的庭院。庭中花磚漫道,芳草萋萋,栽有十來棵高大的樹木,兩三隻黃雀在掉光了葉子的枝丫間跳躍。


    中使介紹:“此處名為柿林院,宮中內翰林的衙所,請煉師隨我來。”


    內翰林是什麽意思?裴玄靜正納悶著,就被引入正堂。


    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寬敞明亮的軒堂中,四壁從頂至地全都是一層接一層的巨型檀木書架。重重疊疊的卷軸置放其中,無不配以各色錦緞的封帙和絲絛。微風拂過時,卷軸掛下的玉簽輕輕相擊,響聲清脆玲瓏。四具鬆木扶梯斜靠在書架旁,供人登高尋書。左右兩側的屏風上懸掛著若幹字畫,裴玄靜一眼認出的就有王羲之、顏真卿和閻立本的真品。哪一件拿出去都價值連城,在這裏卻被隨意地擺放著。


    堂中芸香和墨香四溢,連窗下盛開的水仙和臘梅的香氣都被掩蓋了。


    此間的書案也是裴玄靜所見過書案中最大的,僅僅比皇帝的禦案小一些。


    端坐案後的內官聞聲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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