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靜的心中有底了——很顯然,段成式自己也認為不應該占有金縷瓶。他必定是遇到了什麽天大的難題,必須借金縷瓶一用。


    他們仍然回到金仙觀門口,裴玄靜目送著段成式乘上馬車走了。


    馬車出了輔興坊後便一路向南,在皇城前的大道左拐,繼續往東行駛。


    段成式把金縷瓶塞在懷裏,感覺到它隨著自己急促的心跳,也在不停地跳躍著——撲通,撲通……


    他掀開車簾,對賴蒼頭道:“賴伯,到了朱雀大街別拐彎,一直朝前走。”


    “小郎君,咱們不回家啊?”


    “不回家。”


    “那去哪兒?”


    段成式用力咬了咬嘴唇,說:“平康坊。”


    “啊?”賴蒼頭差點兒從車上掉下去。他回過頭來,瞠目結舌地看著小主人。


    “就去我爹爹最近常去的地方,你知道的!”


    “可是小郎君,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啊!”


    段成式蠻橫地說:“我說能去就能去,哪來那麽多廢話!”


    賴蒼頭連連搖頭:“不行。這要讓阿郎知道了怪罪下來,我可擔當不起。不行不行……”


    段成式把臉拉得老長:“我爹不會知道的,就算知道了,我也有辦法幫你開脫。但你若是不幫我……我從今天起就天天找你的茬兒,你等著,不出半個月,我就讓阿母把你趕出府去!”


    “我的小祖宗啊!”賴蒼頭連死的心都有了。段成式的聰明勁兒他平日可都看在眼裏,知道這個小主人絕對不是省油的燈。他要是真想把自己趕出去,隻怕自己難逃此劫。賴蒼頭一輩子在武元衡府上當差,壓根沒想過離開後該怎麽生活。


    朱雀大街就在眼前了。


    “咳!”賴蒼頭一咬牙,揚鞭催馬橫穿而過。好歹府裏的主母還是武家大小姐,段成式又是他母親的心頭肉,就把寶押在這個小祖宗身上吧。


    車輪從“平康坊”的北門下緩緩滾過。


    畢竟是生平頭一次進到煙花柳巷,段成式緊張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剛回長安時,因是武元衡的家人,皇帝還親自召見過他們一家。可是段成式分明記得,那回麵見天子,自己好像也沒這麽害怕過。


    他悄悄掀起車簾朝外望,隻見青磚鋪就的坊街淨水掃灑,纖塵不染。坊街兩側均是一處連一處的精致小院,扇扇院門前竹簾高挑,遮住深鎖的門扉。正是午後時分,街上幾乎看不見行人,更沒有想象中的絲竹管弦。整座裏坊幽靜淡雅,宛如一幅江南人家的畫卷。


    馬車停在西南隅的一個小院前。賴蒼頭幹巴巴地道:“小郎君,就是這兒了。”


    段成式跳下車,卻見此處的門庭比別家更窄小,又是一條斷頭路,周圍靜得有些森嚴。


    段成式讓賴伯靠邊等候,自己直了直發軟的雙腿,上前叩門。


    須臾,門扉開啟一條小縫,有人自裏麵道:“秋都知今日不見客,請回吧。”就要關門。


    段成式早料到這一出,忙扒住門叫:“有人讓我送樣東西過來給都知。”


    門開大了些,一個遍體綾羅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前,上下打量段成式:“你這小郎君是從哪兒來的,誰讓你送東西?拿來給我。”


    “不能給你,我須親手交給秋都知!”段成式一本正經地說,“我也不會告訴你是誰讓我來的。”


    “哎呦!”鴇兒倒有些吃不準了。看段成式的相貌和打扮,分明出身顯貴,難不成是個小郡王,從宮裏頭來的?她再一琢磨,反正就是個孩子,放他進去料也無妨,便笑道:“跟我來吧。”


    進門便是一座小小庭院,假山怪石、花卉魚池,無不精致。鴇兒領著段成式在閣道上左拐右繞,很快就把他轉暈了。原來這所院子外表深狹,裏麵卻別有洞天。


    總算來到一處回廊四合的內庭,嬌聲笑語撲麵而來。透過長架簷下垂落的藤蘿望進去,隻見幾個姹紫嫣紅的女子圍在庭中央的一口水井旁,正在熱鬧地談笑著。


    鴇兒叫道:“秋娘,這位小郎君找你呢。”


    一個女子聞聲轉過臉來。刹那間,段成式覺得自己的麵孔升溫,從脖子到耳朵後麵都發燙了。


    所謂絕代佳人,就該是她的樣子吧。


    隆冬時節,這女子卻穿著件抹胸長裙,雪白的酥胸和兩條蓮藕般的玉臂傲然裸露於外,肩上搭著的金色披帛長曳及地,與大紅羅裙的鳳尾一起拖在身後。她含笑走來時,仿佛攜帶了一整片春光,寒冷都不知退縮到哪裏去了。


    “媽媽,誰找我?”她的聲音更是婉轉動聽,似鶯歌如燕語,“我不是讓你去找兩個苦力來,爬下井去看看怎麽不出水了,你到底去了沒有呀?”


    “正打算出門呢,這不,讓他給截住了。”


    “他?”杜秋娘的目光這才落到段成式的身上。


    環佩叮當,濃香嫋嫋,段成式簡直要暈倒了。杜秋娘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兩隻秋水般的明眸中隱現困惑——很顯然,她也沒猜出他的來曆。


    “有人讓你送東西給我?”


    段成式竭力鎮定自己,朗聲道:“不是,是我自己要見你。”


    鴇兒生氣了:“呦,你這孩子怎麽騙人呐。”


    “媽媽勿惱。”杜秋娘倒像是來了興趣,對段成式道,“你見我做什麽呢?”


    “我素聞秋都知色藝冠絕長安,我、我就想見識一下你的……本事。”


    他的話音剛落,庭中眾女子笑作一團。鴇兒都笑出了眼淚:“這雛兒,毛都沒長齊呢,就要見識人家的本事,開蒙得夠早啊!”伸手來摸段成式的臉,“要不阿姨來陪你嚐個鮮?”


    “別碰我!”段成式劈手將鴇兒的手打開。


    唯一沒笑的是杜秋娘,她盯著段成式道:“要見識秋娘的本事,小郎君付得起纏頭嗎?”


    “你要多少?我付。”


    杜秋娘麵無表情地說:“掀簾一睹,即需百金。若想聽一曲,則以無價寶物換之。小郎君今日已經占得便宜了,難道還想得寸進尺嗎?”


    “我不想占便宜。”段成式咬了咬牙,從懷中掏出已經焐得溫熱的絹包,遞上去,“你看值不值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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