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昌提起興致問:“原來還有這麽一段故事。那蘇蕙怎麽做呢?”


    武肖珂輕輕拿起案上的錦帕,道:“則天皇後接著寫道,‘蘇氏悔恨自傷,因織錦回文。五彩相宣,瑩心耀目;縱橫八寸,題詩二百餘首,計八百餘言,縱橫反覆,皆成章句。其文點畫無闕,才情之妙,超今邁古,名曰《璿璣圖》,然讀者不能盡通。蘇氏笑而謂人曰:徘徊宛轉,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遂發蒼頭,齎致襄陽焉。滔省覽錦字,感其妙絕,因送陽台之關中,而具車徒盛禮,邀迎蘇氏,歸於漢南,恩好愈重。’”


    段文昌恍然大悟:“原來《璿璣圖》是女子用來爭寵的啊。”


    武肖珂冷笑,“僅僅如此的話,《璿璣圖》何以能得到則天皇後的青睞。她可是天下最不需要爭寵的一個女子了。”


    讓妻子嗆了一鼻子灰,段文昌的臉色有些發青,終究隱忍不發。


    武肖珂又道:“蘇蕙為自己所創的回文詩錦帕取名《璿璣圖》,是取自北鬥七星中的天璿星和天璣星。因為不論北鬥七星如何旋轉,從天璿星到天樞星的方位,始終指向北極星。而從天璣星連起天樞星,又永遠與北鬥星保持在一條線上。所以,《璿璣圖》的意思就是縱橫交錯、回旋往複,不論怎麽讀都能成詩。如此精妙絕倫的製作,連則天女皇都歎為觀止。她不僅親自為之作序,還在視政之餘盡心研讀,從中讀出了二百多首詩呢。我當然不敢比過則天女皇,於今也讀出近二百首來。其實,《璿璣圖》中的每一首詩,訴說的都是蘇蕙對丈夫的深情,並寄托著她希望丈夫能幡然醒悟,與自己重修舊好的心願。”


    沉默片刻,段文昌方勉強道:“如此甚好,甚好。”


    氣氛相當窘迫。


    武肖珂平複了一下心情,問:“夫君是有別的事吧?”


    “哦,還不是為了成式!”很高興能扯開話題,段文昌忙把兒子這兩日來的古怪行徑述說一遍,末了道,“這孩子是越來越不讓人省心了。”


    “他整天鑽在我爹爹的書閣裏?幹什麽呢?”武肖珂思忖著,微笑起來,“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在鑽研那幅仿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


    “就是掛在書閣西牆上的那幅《洛神賦圖》嗎?他為何突然對那個產生興趣了?”


    武肖珂笑道:“你不是告訴我,前些天他在崇文館裏大肆編造南海捕龍的故事,還把曹植的遊仙詩也用上了。”


    “對,他胡謅什麽鮫人唱的歌,竟然引用了曹子建的詩作,也真能東拉西扯的,虧得那些孩子們還都信以為真。”


    “據我猜測,成式近來肯定是對曹子建產生了興趣。”武肖珂說,“念《洛神賦》入了迷,所以才去父親的書閣裏睹畫思仙吧。”


    段文昌搖頭道:“就是不知他何時才能對正經學問產生興趣。成天鑽在一些妖魔鬼怪的奇聞軼事裏,自己還喜歡信口開河,編出些匪夷所思的故事來唬人,甚至偷了你的錦帕出去炫耀。這樣下去如何才能繼承家業,光耀門楣。”


    “夫君所謂的光耀門楣,是否隻有仕途這一條道呢?”武肖珂被觸及心事,不禁喃喃,“想我爹爹生前為人淡泊,雖位極人臣,最終還不是……”


    段文昌卻在想,自家先祖段誌玄官拜褒國公,也是淩煙閣上位列第十的開國功臣。除了入仕為官,段文昌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人生選擇。丈人終於宰相任上,在段文昌看來就是死得其所。他本人的政治野心亦在相位,為此才在武元衡遇刺之後,下決心帶著家人離開舒服自在的成都,入京一搏。


    然而,最初的這幾個月並不順利。他不適應京官們的作風,更難以融入他們的派係。段文昌發現,自己雖已躋身朝堂之上,卻被拒於真正的朝野核心之外。每次上朝時,他都能感覺到同僚們投來的目光中,包含著疏遠、戒備甚至鄙夷。唉,假如丈人還活著,情況定會截然相反,可是……


    還有段成式,從小就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段文昌曾對他寄托了厚望,可是現在看來,天資太高,高過了頭,似乎未必是件好事。東宮的講課老師特意讓段文昌去現場觀摩兒子的“劣跡”,多少有點嘲諷這對外來父子的意思吧。


    南海蛟龍。光憑著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段成式就能編出那麽奇幻詭譎的故事來,也著實令人詫異。


    段文昌突然問:“宋若茵來訪時,可曾提到南海捕到蛟龍之事?”


    “未曾詳談,怎麽?”


    “娘子是否記得,貞元末年,大概成式三歲的時候,西川資江也曾捕到過一條蛟龍?”


    武肖珂記得有過這麽回事。當時的西川節度使還是韋皋,段文昌投在他的麾下當幕僚。韋皋死後,段文昌率先歸順了朝廷。之後武元衡便被憲宗皇帝委派為劍南西川節度使,到成都任職整整七年。所以段成式還是外公看著長大的呢。


    她的心頭一陣酸楚,便隨口應道:“我記得韋帥以巨匣盛之,置於街頭給百姓圍觀。”


    “沒錯。結果三天之後,那蛟龍就被煙熏死了。”


    武肖珂疑問地看了一眼丈夫。


    段文昌道:“我總覺得,這次的南海蛟龍之事十分蹊蹺,背後似有隱情。”


    武肖珂沉默不語。她當然能聽出丈夫的弦外之音,是想讓自己通過宋若茵的關係再打聽些內情,但是她並不情願,所以就當作沒聽見。


    話不投機,段文昌也感到索然無味,便起身道:“今夜有同僚宴請,暮鼓之前肯定散不了,就不回來了。”


    七彩琉璃珠簾發出一陣輕響,段文昌的背影消失在簾外。武肖珂閉起眼睛,靜靜等候。過了大約一刻鍾,婢女來報:“阿郎騎著馬,向北裏的方向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婢女答應著,一邊悄然退下,一邊向主母投去同情的目光。最近這段時間以來,主人幾乎夜夜造訪平康坊北裏,在這處長安城最出名的煙花巷中流連忘返。主母的心中該多不好受啊。


    武肖珂凝望著麵前的《璿璣圖》,臉上漸漸綻開一個苦澀的笑。所以他今天來表達的所有好意,低聲下氣,都隻是為了叫自己去探聽情報。


    武肖珂不得不承認,丈夫的心已經遠離了。


    她還指望一幅《璿璣圖》能點醒他,就像當年蘇蕙點醒竇滔一樣,使他們夫妻二人重新回到琴瑟和諧、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中去?


    嗬,她好傻。自從返回長安的那一天起,她便失去他了。


    “阿母,我餓了!”段成式歡叫著闖進母親的房間,頓時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他的母親正用痙攣的手握緊剪刀,把繡著《璿璣圖》的錦帕一刀一刀剪得粉碎。


    5


    金仙觀位於長安城的輔興坊中,占去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裏坊麵積。除去道家修行的殿所之外,金仙觀內亭台樓閣林立,更有一個假山池塘花木流水樣樣不缺的大花園。在裴玄靜看來,這所道觀的規模和氣派,比叔父裴度的相府不知強了多少倍。就算將門口的匾額換成某某宮的話,也絕對沒問題。


    裴玄靜是在奉命入金仙觀修道後,才漸漸了解到這所皇家道觀的來曆。


    金仙觀得名於金仙公主,她是睿宗皇帝之女,玄宗皇帝之妹。當年與金仙公主一同皈依道教的,還有她的同胞妹妹玉真公主。而談到金仙、玉真二位公主入道的緣由,又不得不扯到一代女皇武則天的身上。


    睿宗皇帝李旦第一次即位時,封竇氏為德妃,德妃便是李隆基和金仙、玉真的生母。載初元年,武則天廢黜李旦的帝位,降為皇嗣,軟禁於洛陽東宮。長壽二年時,皇嗣妃竇氏和劉氏遭到宮婢韋團兒誣告,說她們以厭盛巫蠱之術詛咒武則天。正月初二那天,二妃奉命入宮朝見則天皇帝,結果同時遇害。此後睿宗與玄宗父子多次尋找她們的遺體,均無所獲,因而在李旦複位之後,也隻能以招魂的形式將二妃陪葬於靖陵。


    武則天以殺立威的殘忍手段從中可見一斑。為了權力,哪怕是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她同樣可以大開殺戒,毫不留情。


    正因為有武則天這樣一位祖母,金仙和玉真二位公主早早便看透了皇家的血腥和冷酷,遂共同發願,以為亡母“祈福”的名義入道修行。或許是為了補償二位公主,睿宗皇帝在替她們修建“金仙觀”和“玉真觀”時,竭盡奢侈豪闊,把兩座道觀都建成了巨大的女子行宮。


    由於是皇家女觀,在金仙公主之後,百年來還曾有過大唐公主和皇家女眷入金仙觀修行。但在裴玄靜奉命入觀的元和十年,金仙觀卻已被封閉了許多年。正是為了安置裴玄靜,憲宗皇帝才親自下令重新啟用金仙觀,連陪同裴玄靜共同修道的煉師們,也是從長安城其他道觀中專門召集來的。


    金仙觀是在貞元末年被封的,裴玄靜留意打聽了一番,居然沒人能對她說清楚具體的緣由。隻隱約聽說,貞元末年時,曾經在金仙觀中發生過一次滅觀慘禍,當時整個觀內的道眾幾乎悉數被殺。從那以後,金仙觀就被朝廷下令封閉起來。但為何會發生這樁慘禍?凶手找到了嗎?最終是否繩之以法?這些全都是謎。


    甚至連叔父裴度都語焉不詳。裴玄靜從而猜出,個中曲直隻怕又是不得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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