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即便如此,船也眼看要傾覆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主船之上,倭人們中的為首者攀上桅杆,奮力將頂端的旗子展開,用唐語大喊道:“請鮫人!”


    原來,這麵旗子竟是有裏外兩層的。外麵的倭國旗被扯落之後,從裏層赫然露出一麵五彩斑斕的錦旗,恰似一段絢麗的彩虹在夜空中升起。


    刹那間,連蛟龍仿佛都愣了愣神。


    海麵上突現片刻寧靜。緊接著,不遠處波浪四分,海水推著黑色的泡沫高高湧起,托出一個人形。隻見“她”渾身上下披著透明的羽翼,隨海浪颯颯飄蕩,更有一頭綠色的長發迎風搖曳,下身竟是一條長長的魚尾起伏於波濤之間。


    船上的人們喜出望外地驚呼起來:“鮫人,真的是鮫人來了!”


    而“她”卻對這一切置若罔聞,隻是高高地仰起臉,凝望蛟龍。蛟龍也在回望“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時間仿佛也停止了。


    月光映襯出“她”的麵龐,竟是世上罕見的絕美,卻又透著幾分哀戚。緩緩地,“她”向蛟龍點了點頭,抬起右臂輕柔地揮動,像是在隔空撫摸著蛟龍,又像在用目光對它說著什麽。


    蛟龍垂下了巨大的頭顱,胡須輕輕搖擺,簡直變成了一隻馴服的小綿羊。


    波濤平息下來,船身漸漸穩住。船上的人們總算能喘過口氣,緊張又好奇地注視海麵上的這一幕。


    他們都在暗想,“鮫人降龍”的傳說,居然是真的嗎?


    出發前孤注一擲所做的安排,誰都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卻沒想到活生生地發生在眼前了……


    蛟龍的腦袋越垂越低,身軀似乎也在逐漸向後退去。就在大家都以為即將死裏逃生時,蛟龍突然又高昂起頭,仰天發出一聲長嘶。嘯聲劃破長空,響徹了整個海麵。


    隨即,它回過頭怒視前方,一雙暴眼中精光迸射!


    不好!


    大家知道情況有變,剛想調轉船頭逃跑,哪裏來得及。一股接一股的烈焰已從蛟龍的口中連續噴出,海麵上再度掀起驚濤駭浪,比方才的更加猛烈。三艘小船頓時又陷入絕境。所有人都在想,這回徹底完了。


    一陣縹緲的歌聲響起來。


    是“鮫人”在唱:


    九州不足步,願得淩雲翔。


    逍遙八紘外,遊目曆遐荒。


    披我丹霞衣,襲我素霓裳。


    華蓋芬晻藹,六龍仰天驤。


    天籟般的歌聲衝上雲霄,又鑽入人的心底。


    此曲隻應天上有。


    人們連逃命都忘了。蛟龍更是像著了魔一樣,徹底卸下原先凶神惡煞的模樣,整個身軀都鬆弛下來,柔緩地浸入海水中,圍繞“鮫人”慢慢地盤旋著,像是在傾聽,又像是在守護“她”。


    三艘小船完全可以抓住這個機會,溜之大吉了。


    最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主船上的首領發出一聲呼哨。三艘小船呈扇麵排開,剛剛還狼狽不堪的倭人們忽然變得精神抖擻,前後分成數排列隊船上。所有人手中都像變戲法似的,出現了一把彎弓,握得牢牢的。


    最靠近船舷的首先拉弓搭箭,伴隨著“鮫人”愈加婉轉、動人心魄的歌聲,箭支齊刷刷地向蛟龍射過去!


    這一輪射完,前排的人退後,後排的人旋即衝前,繼續射。


    海麵上宛如下起密集的箭雨。頃刻間,蛟龍的身軀就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箭垛子。


    蛟龍扭動頭尾,放聲悲鳴。那聲音慘烈得簡直能夠撕裂蒼穹,使正在“屠龍”的人們幾乎魂飛魄散。但他們深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關鍵時刻,挺不住也得挺住。


    箭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鮫人”的歌聲也越發高亢,淩駕於人們的呐喊和蛟龍的痛號之上。


    奇怪的是,那蛟龍盡管痛苦不堪,卻再也無法反擊。想必是“鮫人”用歌詠扼製住了它的命脈,使這暴虐的惡龍隻能被動挨打。很快,周遭數裏的海水都被它的血染紅了。終於,它的頭顱無力地拍打在海麵上,再也抬不起來。嚎叫也停止了,紮滿箭矢的身軀僵硬地漂浮在血水中,隻有尾巴的末端還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搐著。


    “撒網!”船上的首領高叫。


    從三艘小船上各撒下數具大網,才能剛剛罩住蛟龍碩大無比的軀幹。直到此時,整個行動才暴露出其精心策劃的實質。


    當確認蛟龍被綁縛得無法動彈,並且已奄奄一息時,主船上的首領再次爬上桅杆,解下那麵五彩錦旗。


    “鮫人”也停止歌唱,目不轉睛地盯著旗子。


    首領大喝一聲:“謝鮫人!”揚起手,錦旗飄然墜下,正落在“鮫人”高高舉起的雙臂間。


    三船再次啟航,拖拽著垂死的蛟龍,向海岸邊全速駛去。心有餘悸的人們回首望去,見那“鮫人”依舊筆直地佇立於翻滾的波浪之中。皎潔的月光將她映得通體透明,如夢似幻一般。在那張雪白的麵孔上,有兩道清晰的紅色淚痕劃過。


    是為血淚。


    “什麽是血淚?”坐在牆根下的胖男孩問。


    “鮫人之淚能化為珍珠。如果把珍珠剖開的話,就有血水流出來,所以鮫人的眼淚其實是血凝成的。”


    “可我家裏的珍珠都是白色的,我從來沒見過紅色的珍珠。”


    “你不讀詩的嗎?杜子美的詩怎麽寫的?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緘之篋笥久……開視化為血。”被圍在中央的少年不耐煩地回答,“懂了嗎,要剖開才能看到血!”今天中午放學之後,他便在這裏給大家講南海捕龍的驚險故事,滔滔不絕講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過。就算再喜歡幹的事兒,也實在有些辛苦了。


    正月裏的天氣怪冷的。東宮崇文館的周圍密植著一大片竹林,陣陣竹濤從高聳的院牆上隨風而入,幾隻寒鴉一直在頭頂盤旋聒噪。少年和同伴們躲在講堂後麵這個朝陽的小院裏,整個下午都有太陽曬得暖融融,可不知怎麽的,少年仍然時不時會有種涼颼颼的感覺。


    他曾經和崇文館的夥伴們提到過這份異樣,但他們都不以為然。沒辦法,誰讓他的知覺總是比別人更敏銳呢。


    段成式是在氣候溫和的成都長大的。去年父親回朝任職,十二歲的段成式跟隨著父母頭一回來到長安城,住進外公武元衡在靖安坊裏的府邸。自從去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之後,這所前宰相的大宅就一直空著。


    作為貴族子弟,段成式剛來到長安,便被安排進東宮裏的崇文館上學,至今不過數月。


    段成式從一開始就覺得,東宮是個特別陰森的地方。


    他聽母親說過,其實現在的東宮裏,已經沒有太子殿下了。從玄宗皇帝建十六王宅起,皇子們都被圈禁在從興寧坊到永嘉坊的豪華王府中。即使正式冊封的太子也不住東宮,而是從十六王宅直接搬進大明宮中的少陽院,和皇帝一起居住。年前剛剛被立為太子的三皇子李宥,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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