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靜的心一陣刺痛。她不敢想象當時的情景,又控製不住地要想……


    “靜娘,你想到了什麽?”


    她回過神來,道:“天師道確實有這種說法。昨夜我就一直在想這個。”裴玄靜看著崔淼問,“‘真蘭亭現’詩的最後一聯,你還記得嗎?”


    “琳琅太尉府,昆玉滿竹林。”


    裴玄靜嫣然一笑,“還請崔郎解之。”


    “好。”崔淼胸有成竹地道,“典出《世說新語》。有人去拜訪太尉王衍,還遇到了王戎、王敦和王導在座,在另一個屋子,又見到王詡和王澄。出來後,他對人說:‘今日太尉府一行,觸目所見,無不是琳琅美玉。’所以這聯易解,就是讚美琅琊王氏的。靜娘,王羲之不就是出自琅琊王氏嗎?此典中的王衍、王導都是王羲之的族人啊。”


    “那麽崔郎一定也知道王羲之好道,從的就是天師道。”


    “靜娘是指……”


    “所謂轉移陽壽的說法,最有名的故事發生在王羲之之子王獻之和王徽之之間。”


    “果有此事?”崔淼莫名驚詫,“不可能是真的吧?”


    “當然不是真的轉壽成功,但確是一個兄弟情深的悲傷傳說。”裴玄靜娓娓道來,“王徽之、王獻之同為王羲之之後,無論氣質高下、官職高低,還是書法造詣,七弟獻之都要勝過哥哥徽之一籌。但是,徽之、獻之兄弟從不在意這些外人的評價,兄弟倆的感情就如陳年的美酒,愈久愈醇。那一年,五十歲的徽之和四十三歲的獻之兄弟相繼病危。因天師道有轉陽壽之說,徽之便請來了一位術士,在病榻之上掙紮著懇求那位術士說,‘我的才能、官職都不及弟弟獻之,今天就請大師用我的陽壽為弟弟獻之續命吧。’不料術士回答,‘要替他人續命,自己得先有未盡的陽壽。如今你兄弟二人大限都到了,談何續命呢?’徽之聽罷,仰頭長歎暈死過去。幾天後,弟弟獻之先去了。徽之不顧家人反對,強撐病體去為弟弟獻之奔喪。他對著獻之的遺體,抱著弟弟心愛的琴卻並不彈奏,痛哭道,‘子敬,你的琴也與你一同仙去了。’此後不到一個月,徽之便也隨著弟弟去了。所以,這個轉陽壽的故事說的其實是徽之與獻之的兄弟情深,正如……長吉和自虛的手足之情一樣,難能可貴,令人動容。”


    李彌垂下了頭,裴玄靜知他又在想念哥哥,便輕喚一聲:“自虛。”


    “嫂子。”


    崔淼突然說:“靜娘,我們一鼓作氣把詩中的典故都解了吧!”


    “好。”


    有了之前的經驗,剩下兩聯各自迎刃而解。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謀兒。”前一句說的是諸葛亮和諸葛瑾兄弟,分別投靠劉備和孫權兩家。盡管各為其主,他們的兄弟之情一直不變,至死也沒有因公廢私、兄弟相爭。後一句則說的是孫權繼承江東後,幽禁大嫂和侄子。晚年又殺掉自己的幾個兒子。這樣心狠手辣之人,反因其權術被曹操讚為‘生子當如孫仲謀’。總之,諸葛亮位極人臣,尚且能全兄友弟恭之義。而孫權稱王,則家不成家,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了。


    “覲呈盛德頌,豫章金堇堇。”則引用了東晉時期豫章王司馬熾遭劉聰譏諷的典故,指出晉朝皇室骨肉相殘何其多,雖然司馬熾明哲保身,不參與兄弟相殘。但當自己登上皇位時,仍然被拖累到亡國身死。


    ——都清楚了。


    這首離合詩中引用了諸多史料和典故,無非指出兩個道理:其一,自古皇家無親情,同室操戈自相殘殺之例數不勝數;其二,世間仍存在真正的慈愛、孝悌,為了親人手足不惜犧牲自我的例子同樣不勝枚舉。


    那麽,武元衡究竟想說明什麽?


    裴玄靜說:“離合詩的最高境界在於謎麵和謎題的契合。昨夜我想來想去,隻能得出一個結論:當《蘭亭序》真跡現世之時,便能同時證明皇權爭奪的殘忍與手足親情。”


    “我不明白,如何證明?”崔淼思忖道,“況且這兩者相互矛盾,怎麽可能同時證明呢?”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們要一起去找出真相來。”裴玄靜說,“不僅僅是為了武相公的謎題,也是為了千古一帖《蘭亭序》,更是為了見證親情與人倫永存世間。”她將最溫柔的目光轉向李彌,“就像長吉與自虛,證實了徽之與獻之的傳說,那才是人間最可貴的真情,值得為之付出一切。”


    4


    秦望山下會稽湖畔,古刹永欣寺的香火已經旺盛了數百年。


    正逢江南梅雨時節,隔著古刹如牆的煙火向南眺望,雨霧籠罩中的秦望山比平日更顯雲蒸霞蔚、氣韻飄渺。寺裏的墨池水漲高到了池沿,淅淅瀝瀝的雨水仍然不停地在池麵上打出漣漪,碧水眼看就要泛溢而出,與長滿池周的青苔融為一體。


    古刹寶殿的每一麵粉牆都是濕的,草席在地上鋪一會兒,潮氣就滲上來。即使對於土生土長的人來說,這個季節也挺難熬的,更別說來自北方的旅人。所以相對來說,梅雨季中的永欣寺要比平常清靜一些。


    無嗔方丈在清晨的細雨中漫步,盡情享受著古刹中的寧靜和愜意。當他看見圍在墨池前的三人時,便從他們略顯狼狽的模樣中看出,肯定是來自北方的香客。


    方丈心想,來得真早啊,可見心誠。於是他主動上前一步,招呼道:“施主早啊,老衲這廂有禮了。”


    這二男一女連忙向方丈還禮致意。他們的清秀模樣和脫俗氣質立即引起了無嗔的好感。


    寒暄幾句後,方丈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三人果然是剛從洛陽來的,那個叫崔淼的郎中忍不住抱怨了幾句江南梅雨的悶熱潮濕,但興致顯然未受影響。


    無嗔笑道:“幾位施主若是來觀光的,現在這個時節實為最佳,否則是見不到此墨池滿溢之景的。”


    “原來這叫墨池?是因為池水發黑才得此名嗎?”


    “不不不,這池其實叫作‘洗硯池’,但隻在梅雨時節池水漫溢時才會呈現墨色,故而又稱為墨池,傳說是王獻之洗硯而成的。”


    “王獻之?”崔淼望了一眼裴玄靜,追問道,“王獻之也曾在此寺中居住過嗎?”


    “施主不知道嗎?此處本來就是王家舊宅啊。王獻之曾長期隱居於此地練字,所以方有‘洗硯池’嘛。某夜,王獻之忽然見到屋頂出現五彩祥雲,於是上表給晉安帝,願將此宅獻出,晉安帝遂下詔建寺的。”


    裴玄靜忍不住插嘴道:“晉安帝下詔建的不是雲門寺嗎?”


    無嗔方丈大笑起來,“女施主隻知其一。沒錯,王獻之舊宅建成的是雲門寺,而雲門寺就是永欣寺的舊稱啊。”


    崔淼和裴玄靜恍然大悟地相互看了看。


    崔淼趕緊又問:“為什麽要改名?什麽時候改的?”


    無嗔反問:“二位聽說過智永和尚吧?”


    “就是寫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嗎?當然聽說過啊,他是大書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孫,也是其最重要的書法傳人。”


    “施主說得沒錯。那智永禪師便是在本寺出家。他曆時四十餘載寫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後將寺廟托付給弟弟智欣大師,自己用車載了八百本《千字文》,雲遊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廟,借助佛門的力量護持王氏書法的萬代傳承。在本寺後院還有智永禪師留下的禿筆塚呢,施主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崔淼說:“我們當然要去看,不過方丈還沒告訴我們寺院為什麽改名呢。”


    無嗔笑得有點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誰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靜說,“是以這二位兄弟禪師的法號命名?”


    方丈點頭道:“女施主猜得不錯。當時梁武帝特別讚賞二位禪師的德行和功績,所以從二師的法號中各擇一字,賜本寺新額為‘永欣寺’,還禦提了寺名,就掛在本寺院門前。”


    “難怪。”崔淼說,“我們向路人打聽雲門寺,他們直接就把我們指來這裏。我還在跟娘子說呢,怎麽搞錯了。”


    “阿彌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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