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金縷瓶和半部《蘭亭序》的問題。”裴玄靜說,“武相公當初說的是‘長吉詩中有真意’。現在長吉人都不在了,除了他沒人能解開這個謎。”


    “我偏不信這個邪!”崔淼急了,“靠你我二人難道還不行?”


    “就算解開了謎,也並不能改變什麽。”


    “你什麽意思?”


    裴玄靜注視著油燈照不到的虛空說:“假如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讓自己為任何原因而耽擱。我要在最初的一刻就趕來昌穀,陪伴在長吉的身邊。可是……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一切都結束了。”


    “所以你就要懲罰自己?”


    “不是懲罰,是補償我所虧欠的。”


    “虧欠?你欠了誰的?”崔淼冷笑,“我就不懂了,李長吉因病重而死,和你趕不趕來昌穀沒關係,更不是‘真蘭亭現’的謎題害死的。你幹嗎非要把責任都背到自己身上?”


    裴玄靜沉默。


    崔淼繼續冷笑著說:“你打算怎麽補償?一輩子待在這裏?為他守寡?”


    裴玄靜還是沉默。


    “也罷。那‘真蘭亭現’這個謎我就接過去了。你不解,我來解。”崔淼說著,咬牙從榻上下來。


    裴玄靜趕緊去攔他,“你要去哪兒?你現在不能走的。”


    崔淼沒好氣地說:“誰說我要走了,我去隔壁睡。”


    “隔壁是夥房,不能睡的。”


    “那我也不睡這屋,我可不想壞了你這忠貞女子的名聲。”


    聽他這麽說,裴玄靜隻得由他去了。


    崔淼蹣跚來到門邊,又停下說:“靜娘,我一直覺得你和別的女子不一樣。普通的女子很容易哄騙,因為她們情願相信她們所幻想的,而不是真實的世界。可是你不同,不論真相多麽醜陋殘酷讓人受不了,你從不逃避,所以……你在我的眼中是不凡的女子。”


    崔淼出去了。李彌耷拉著眼皮問:“你們吵架了嗎?”


    “我們沒有吵架,別擔心。”裴玄靜安頓他在草席上睡下。


    她吹熄了油燈,自己也在榻上躺下來,卻毫無睡意。於是她又坐起來,借著朦朧的月色,端詳自己在銅鏡中的臉。聶隱娘贈送的這麵鏡子光澤暗斂,有一種玄古之美。裴玄靜從沒有見過海,卻覺得海麵就應該是這樣的——平淨深邃。


    裴玄靜當然懂得崔淼的心意。她對‘真蘭亭現’的謎底也並非全無興趣,但是長吉希望她做一個沉默的仙女,隔著鏡花水月觀望人世。


    “六宮不語一生閑,高懸銀榜照青山。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鏡中沒有真相,隻有她自己的倒影。


    裴玄靜徹夜無眠。曙光微露之際,她再也躺不住了,悄悄起身出去。


    隔著門縫看夥房裏麵,崔淼側臥在地上的草堆中,睡得一動不動。他雖然愛逞強,受傷的身體還是容易疲勞的,需要休息。


    裴玄靜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收拾起李彌和崔淼換下來的髒衣服,出了院門。


    晨曦下的昌澗河像一條墨綠色的綢帶,泛著粼粼的微光。裴玄靜步履匆匆,趕著把衣服洗了,還得回家給那兩位準備早飯。她隻顧埋頭疾走,差點兒撞上一個人。裴玄靜趕緊道歉,對方頭戴鬥笠,看不清麵貌,含糊地“嗯”了一聲,兩人便錯身而過了。


    裴玄靜在河邊洗起衣服來。血跡不容易洗,她正賣力搓著,不經意看見自己的裙子上也有幾塊紅色。這又是什麽時候沾上的?裴玄靜狐疑起來,就算昨天碰著崔淼的血,現在也不該是這種新鮮的色澤……


    突然,裴玄靜手中的衣服和木盆統統掉進水中。


    她轉身朝河岸上方狂奔而去,一邊跑一邊喊:“崔郎!自虛!小心啊!”


    曠野之上,她拚盡全力叫出來的聲音多麽微弱,被山風一吹即散。


    第五章 鏡中人


    1


    狂奔到院門前時,裴玄靜的心又略安下來。院門虛掩,正如她離開時那樣,院中一切如常。但是,為什麽她的呼喊沒有回應?


    下一刻她便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氣。濃而凝滯,很像燒過了頭的熏香,還帶著可疑的甜膩味道。裴玄靜大駭,她記得曾經在哪裏聞到過同樣的香味——


    賈昌的死亡現場!


    她又大喊起來:“崔郎!自虛!”仍然沒有任何回音。


    裴玄靜撲向茅屋。房門開著,味道果然是從屋內散出的。這肯定是賈昌死時的同一種氣味,但比記憶中的更加強烈。她才吸進去幾口,就覺得頭暈目眩幾乎要窒息了。草席上空空如也,李彌不見了。


    “自虛……崔郎!”裴玄靜又轉身奔出去。


    隔壁的夥房門是壞的,平常根本關不嚴。她用力一推,居然沒有推開。裴玄靜這才發現,有人用一根銅絲把門栓纏住。也就等於將夥房門從外麵反鎖了。


    即便如此,也還是能聞到從裏麵源源不斷噴出的怪香。香味的源頭正在夥房之中!


    裴玄靜強忍惡心,從門縫朝裏看去,卻見崔淼頭朝外俯臥在地上,一隻手向門口的方向伸著,似乎還在掙紮著往外爬,終因體力不支倒下了。


    “崔郎!”裴玄靜拚命拍門喊叫,崔淼動都不動。


    她的心被恐懼攫得死死的,那股可怕的味道仍然源源不斷地衝入鼻腔,使她的頭腦愈來愈渾濁,身體越發無力,隨時都像要軟癱下去——不行!


    裴玄靜勉強振作自己,徒手去掰那根銅絲,也不知是銅絲本身就纏得不夠牢固,還是她拚盡全力的緣故,居然一下掰開了。裴玄靜的手指也被割破了,鮮血湧出來,痛感頓時使昏沉的頭腦清醒不少。她撞開夥房的門,直衝進去。


    昏暗的光線下,隻見崔淼雙目緊閉,嘴角溢出白沫,麵孔已呈青灰的死色。裴玄靜抱起他的身子便往夥房外拖。


    將崔淼拖至院中,裴玄靜才敢大口吸入新鮮空氣。她伸出顫抖的手探了探,謝天謝地,崔淼一息尚存。也不知該怎麽弄醒他,她一眼瞥見院中樹樁上的一個破瓦罐,裏麵恰好盛著前幾天的雨水和露水,甚是清冽,她便往崔淼的嘴裏連灌數口,其餘的統統澆在他的臉上。


    崔淼的喉嚨中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又接連嘔出好幾口黃黃的膽汁,終於,把眼睛睜開了。


    “崔郎!你還活著……”裴玄靜喜得熱淚盈眶,情不自禁把臉貼到他的胸口上。


    “靜娘,”他用微弱的聲音說,“自虛,自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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