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些,裴玄靜的心潮平複下來。於是她點燃信紙,看它在火焰中漸漸化為黑色的灰燼。


    “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


    裴玄靜大吃一驚,是李彌在念誦,而且他滔滔不絕,一口氣把剛才韓湘讀過的句子從頭背到底。隻不過才聽了一遍,他居然記得分毫不差。


    裴玄靜問他:“自虛,你可知說的是什麽?”


    “我知道,是說哥哥的好。”


    “你能懂?”


    李彌點點頭。


    她太驚奇了,“而且聽一遍就能記下?”


    “能啊。”李彌說,“哥哥的詩,我都隻聽一遍就能記住,永遠也不會忘。”


    裴玄靜目瞪口呆,少頃回過神來。她恍然大悟,為什麽這個家裏沒有筆墨紙硯,也找不到長吉的詩集,原來——有李彌就足夠了。


    這個眼神清澈如同雨後晴空的少年,就是一本活的詩集。


    她難掩驚喜,“自虛,你能念幾首哥哥的詩給我聽嗎?”


    “好啊,你想聽哪首?”


    “我想……”裴玄靜一下子也想不出哪一首了,正在躊躇間,突然李彌麵朝院門站起來,大聲問:“你是誰啊?”


    裴玄靜回頭一看,隻見崔淼倚門而立。


    仍然是那副她最熟悉的雲淡風輕、似笑非笑的樣子。在他背後的原野上,又一輪嶄新的暮色正在徐徐落下。


    她連忙迎上去,“韓郎呢?”


    “你說韓湘麽?他跟著隱娘夫婦走了。”


    裴玄靜又是一驚,“韓郎跟隱娘走了?去哪裏?幹什麽?”她朝崔淼的身後看,分明有一輛孤零零的馬車絕塵而去。


    “據說是去修仙。”崔淼挑起眉毛,“走的時候還嘲笑我了一通,說什麽我的瀟灑都是裝出來的。他韓湘子才是真灑脫,紅塵滾滾轉眼即拋。我實在是無語啊。”


    “這……又是從何談起?”


    “反正他和聶隱娘才聊了幾句,就決定跟這夫婦二人遊曆去了。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為什麽韓夫子對這個侄孫老大不滿意,此人壓根就不食人間煙火嘛。而且說風就是雨,托他辦事,怎麽能成呢。”崔淼對裴玄靜連連搖頭,“靜娘不也讓他給坑了?他倒好,自己把事情辦砸了,估計回家後韓夫子篤定饒不了他,幹脆借口一句遊仙溜之大吉也。”


    裴玄靜問:“隱娘倒也答應了麽?”韓湘是個不循常理之人,但他的心地不蒙一絲俗世塵埃。從這點上來說,他和聶隱娘確有投緣之處。也真是想不到,聶隱娘這一趟沒有帶走禾娘,沒有帶走裴玄靜,最後卻帶走了一個韓湘子。


    崔淼將兩手在胸前一攏,含笑道:“我也管不著隱娘啊。總之他們都走了,馬車我也付過錢打發了。靜娘,我沒處可去,隻能來投奔你了。求你收留我。”


    清風拂動衣袂,便有道不盡的風華流轉。那張仍帶著憔悴的臉上笑意淡淡的,稀釋了話語中讓人捉摸不透的濃情。


    裴玄靜避開他的目光,輕聲說:“請進吧。”


    8


    崔淼一瘸一拐地往院子裏走,裴玄靜見他痛得臉色發白,忙上前攙扶。崔淼先在靈前拜祭過,才慢慢挪進茅屋,反正總共就那麽一張矮榻,沒別的地方可坐。正待攙他上榻,崔淼攔道:“你鬆手,我自己來吧。”


    裴玄靜連忙後退半步,看著他蹙眉忍痛,好不容易才半躺下來。長籲了口氣,崔淼對裴玄靜苦笑道:“本來已好了不少。從河陰過來趕得急,把剛結的疤掙破了。”


    裴玄靜也發現了,斑斑血跡正從白色的長褲裏滲出來,心中一痛,便脫口而出:“那可如何是好?”


    她忘記了自己平日是個極有主意的人,似乎隻要有崔淼在跟前,她就習慣性地開始依賴他了。


    崔淼說:“不妨事。我的包袱裏有調好的藥膏,上了藥就成。”


    裴玄靜果然從包袱裏找出藥膏,拿到榻前剛想動手,突然愣住了。崔淼也在愣愣地朝她看,裴玄靜的臉驟然溫度疾升,差點兒把藥膏扔下轉身就跑。


    這下麻煩大了。


    兩人尷尬地同時別轉頭去。裴玄靜的心突突亂跳,一轉眼瞥見坐在門檻上發呆的李彌,頓時找到了救星。


    “自虛,你快過來。”她向李彌連連招手,“來幫他……”想了想又道,“來幫這個哥哥上藥。”


    李彌滿臉不情願地接過藥膏,嘴裏還在嘟囔:“他又不是我哥,為什麽要我幫他,他自己不行麽……”


    崔淼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你自己不行的。”裴玄靜斷然拒絕崔淼,又哄孩子似的對李彌說,“是他太笨了,你就看他可憐幫幫他,咱們自虛的心腸最好了。”說著趕緊逃出了屋。


    她掩上房門,站在院中耐心等候著。


    朦朧的暮色中,遠山如同畫卷上勾勒的線條,還沒來得及填充色彩。不知不覺中,夜風中已經有了些蕭瑟秋意。日升月落,春榮秋謝,人生多麽像這片風景,遠看大局已定宿業同歸。真的走進去,移步換景之間,又總能遇上叫人眼前一亮的風光。所謂不枉此生,大約如是吧。


    卻聽“咣當”一聲響,李彌奪門而出。


    裴玄靜嚇了一大跳,“怎麽啦?”


    “他的屁股都是紅的。”李彌嫌棄地撇著嘴。


    “那是塗了藥膏的緣故。”裴玄靜哭笑不得地問,“你都替他弄好了嗎?”


    李彌把藥盒往裴玄靜懷裏一甩,“你自己去看嘛。”


    裴玄靜尚在猶豫,就聽崔淼在屋裏大叫:“別進來!”她隻好又留在門邊,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說:“好了。”


    裴玄靜來到榻邊,但見崔淼好整以暇地側臥著,並無任何不妥之處,隻是一臉生無可戀的悲情,裴玄靜突然憋不住地笑出來。


    緊接著崔淼自己也笑了,再是李彌,三個人圍在一起捧腹大笑。裴玄靜笑得直不起腰,眼角迸出淚花。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這樣笑過了。


    最後還是崔淼哀怨地說:“行啦,給我留點麵子吧,有那麽好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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