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


    “我們接上禾娘,一路不停船的話,最多半天便能到達昌穀。”


    裴玄靜簡直要蹦起來了,卻又渾身一凜,“不行!”


    “怎麽?”


    “崔郎中還留在牢裏。”裴玄靜急切地說,“隱娘,必須把崔郎中也救出來,否則他們一旦發現我跑了,定會加倍為難他的。”


    聶隱娘搖了搖頭,“不行。他的刑傷過重,又被押在軍營裏,內外均有重兵把守,我也無法施救。”


    “怎麽可能?”裴玄靜不願相信,聶隱娘是那麽神通廣大的人物,飛簷走壁如履平地啊。她哀求:“隱娘,求你再想想辦法……”


    “沒辦法。”


    船身左右晃動後停下,原來是靠岸了。一條輕盈的影子從岸邊飛下,穩穩地落在窄小的甲板上。


    “師父。”


    聶隱娘根本沒動,隻朝徒弟微微點頭,“坐下,我們就開船了。”


    “不!我不走了。”裴玄靜鑽出船篷,這才發現船身離開岸邊尚有一步之遙,難怪禾娘是飛身躍下的。裴玄靜對那漢子道:“請大哥將船再靠岸近些。”


    聶隱娘問:“你想幹什麽?”


    “不救出崔郎中,我也不走。”


    “你不想去昌穀了?”


    裴玄靜的心好像被狠紮了一刀,嘴裏又鹹又澀,似有血從胸腔湧上來。但是她穩住自己,清清楚楚地說:“我想去,可我不能就這樣拋下崔郎。情義不得兩全,我……隻能出此下策。”


    沒有人說話。夜深了,岸邊草叢中的促織叫得越發歡暢。一輪明月倒映在平靜的水麵上,素光垂手可拾。


    “唉。”聶隱娘出篷而來,“真是囉嗦。”


    “還得我去跑一趟。”她凝望著水中月說。夜風乍起,聶隱娘一身黑色勁裝紋絲不動,端立的身姿中卻有一種神祇般的冷漠飄逸。


    裴玄靜向她深深一拜,“多謝隱娘。”


    禾娘叫道:“師父,我也去!”


    “不必。”聶隱娘依然不動聲色地吩咐,“你們仍然去昌穀。你須一路小心,保護靜娘。”


    “我……”禾娘滿臉不願意,但聶隱娘淡淡一瞥,她便不敢再吭聲了。


    雖說要去救崔淼,聶隱娘卻遲遲不動身,隻低頭看著河麵上的月亮倒影。裴玄靜便也跟著看去——但見水平如鏡,映出碧水青天中的夜色,無聲無息地向東流淌。看不見的陰影漸漸飄過來,突然,就像拉上一塊黑色的帷簾,濃重的烏雲遮在天地之間,星月清光頓時泯滅。


    裴玄靜感到船身又是極輕微的一蕩,烏雲已然飄過。甲板上再也尋不到聶隱娘的身影,她融入無邊無際的黑夜中去了。而他們的小舟恰如離弦之箭,輕盈地射向逝水的深處。


    漢子甕聲甕氣地說:“都進篷裏去坐吧,我好撐船。”


    裴玄靜和禾娘麵對麵坐在船篷中,裴玄靜想攀談幾句,無奈禾娘一直板著臉,目光也執著地避開她。裴玄靜隻得作罷。


    就在剛才換裝時,裴玄靜發現了禾娘夜行衣上撕破的口子,由此證實了自己的懷疑,灞橋驛夜入房間的正是禾娘。所以,聶隱娘一夥也不可信。


    裴玄靜深知此時自己孤立無援,根本不是眼前這幾位的對手。所以她迅速地下了一個賭注,逼聶隱娘去救崔淼。她記得聶隱娘對崔淼很有好感,如果隱娘肯去施救,就說明其用心尚不險惡。如果不肯,那麽裴玄靜也絕對不會把她引到昌穀去。退一萬步說,隻要能支走聶隱娘,禾娘總好對付得多。


    裴玄靜堅信:隻要把金縷瓶帶給長吉,“真蘭亭現”之謎便能解開。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從那以後,她便可以心無旁騖、安安定定地做長吉的妻子,與他相伴一生。


    小船悄然無聲地前行著。裴玄靜的心中忽明忽暗,兜兜轉轉那麽久,此刻她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了。似乎一生的喜怒哀樂都提前用光,現在她能做的唯有祈禱上蒼,保佑自己能走完這最後一程。


    “都怪你。”


    裴玄靜一震,方才醒悟是禾娘在說話,“唔,你說什麽?”


    “我說都怪你!”船裏沒有點燈,僅有水麵泛起的一點微光照進來,映出禾娘稚氣未脫的麵孔。這時候的她,比裴玄靜之前所見的任何模樣都更像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頭一次見到你我就討厭你,那回要是不讓你進門,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她氣鼓鼓地說,“都是崔……他非要叫你進去……”她停下來,怨毒地緊盯裴玄靜,好一會兒才又說,“你把他害得好慘。”


    “我……”裴玄靜有點不知從何談起的感覺,但她並不想同禾娘爭吵,便勸慰說,“他會沒事的,隱娘一定能救出崔郎。”


    “那又怎樣!就算救出來我也沒機會再見他,他更不會理我……他的心裏隻有你!”


    裴玄靜無言以對,少頃,才溫柔地問禾娘:“你很喜歡崔郎?”


    禾娘不回答裴玄靜的問題,反而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你少得意!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長得美點,還是宰相家的侄女嗎!”


    裴玄靜哭笑不得,“禾娘,你這樣說可就太鄙薄崔郎了。他不是看重那些的人。”


    “反正我現在什麽也沒有了。”禾娘說,“原先我有家,賈老丈就像親爺爺那樣疼愛我。我雖然沒有爹娘,可一樣過得很開心。我們的院子裏總是住滿了人,都是些窮苦百姓,但都特別善良,我從沒見過一個壞人,也用不著對任何人有戒心……”


    禾娘的聲音低下去,裴玄靜情不自禁地應道:“……我知道。”


    “你什麽都不知道!”禾娘突然又拔高了聲音,“你根本不知道我原先的家有多好!逢年過節,宮裏總會派中貴人送來好多吃的用的。我們的院子連金吾衛都不敢進。有幾次朝廷抓通緝犯,王公大臣的宅邸可以搜,唯獨我們的院子誰都不許擅闖。那年春明門外發現暴民,京兆尹還派了人專門來保護我們的院子。崔郎中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就說,他喜歡在我家落腳,因為我家的院子是全長安最安全最安寧的地方。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爺爺也死了……”她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裴玄靜感到很心酸,又想起王義,更是悲從中來。很顯然,禾娘對撫養自己長大的賈昌老丈感情很深,卻不怎麽想念父親。也難怪,畢竟這個父親對她沒有養育之恩,而是從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不對。裴玄靜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至今沒有聽禾娘提起過王義一個字。一直是旁人:王義、崔淼、聶隱娘、裴玄靜,甚至皇帝在談論和證實這對父女的關係,但禾娘自己從未表過態。


    她試探地說:“禾娘,你爹爹有一樣東西要我轉交……”


    “不要對我提那個人!”禾娘喊起來,“是,除了你還有他。就是你們兩個人先後出現,才把我的日子徹底攪亂了!他還找來了聶……害我從此隻能跟著她,可我本來是可以跟著崔郎的!”


    “請隱娘出手是為了救你。”


    “我根本不需要人救!”頓了頓,禾娘斬釘截鐵地道,“……我恨你,我恨你們!”


    裴玄靜低下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她頭一次認識到,原來人間最刻骨又最平常的親情也並非理所當然的。在生命的每一個角落裏,都埋藏著陽光照耀不到的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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