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記得,那段時間爺爺德宗皇帝天天在大明宮中遙望東方,一邊禱告上蒼,一邊近乎絕望地等待著渭橋碼頭的消息。總算天佑大唐,終於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早晨,德宗皇帝等到了駐守陝州的陝虢都防禦使李泌的加急快報——漕運船隊到了!皇帝聞訊欣喜若狂,竟一路狂奔至東宮,對著太子大喊:“漕米已到陝州了!漕米已到陝州了!……我父子得生矣……”


    那一年李純剛滿九歲。


    祖父和父親為了漕米抱頭痛哭的一幕從此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在李純的印象中,祖父和父親還有一次相對而泣,是在貞元二十年的嚴冬。那年深秋,父親李誦在太子的位置上苦熬整整二十五年後,終於中風病倒了。這一病便無法下地也說不出話。德宗皇帝心急如焚,每以老邁之軀親至東宮探望,父子二人亦隻能緊握雙手,默默地相顧垂淚。


    第二年的正月祖父就駕崩了。驚心動魄的八個月之後,李純登上皇位,又過了四個月,父親在太上皇的位置上升遐。


    前後整整十二個月,便是李純永遠不願再去回顧,卻總也逃避不了的永貞元年。


    回想貞元年間,朝野傳聞祖父德宗皇帝對父親不滿,一直想廢掉他的太子,將嗣位交給更得寵的叔叔舒王。當初李純也曾惴惴不安,深恐父親不能即皇帝位,自己這個未來的繼承人也將落空,他還甚至為此極度怨恨過父親。李純覺得,都是父親的軟弱和多病,逼得自己不得不提前走上風口浪尖,為爭奪那個本該屬於自己的皇位而殊死搏殺。時隔多年之後,李純才明白自己當初的指責是多麽荒謬無稽。


    父親順宗皇帝也許不是祖父最疼愛的兒子,但從那兩次極喜和極悲狀態下的相對涕泣就能看出,他肯定是祖父心目中份量最重的兒子。德宗皇帝絕對不可能將皇位傳給其他任何人。事實也正是如此。病得又癱又啞的父親硬是從祖父手中接過皇位,然後又交給了自己的長子——李純。


    現在李純已經當了十年的皇帝,十年間麻煩不斷,就連漕運的問題也沒能徹底解決。好的一方麵是,皇帝本人依舊年富力強,還有足夠的時間;壞的一方麵是,皇帝至今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太子——一個能陪著他喜極而泣或者悲傷落淚的兒子。


    皇帝曾經對長子李寧寄予厚望,並且力排眾議,頂住來自郭貴妃家族的巨大壓力,將李寧立為太子。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幾年前,才剛十七歲的太子李寧竟暴病而亡了。皇帝痛心不已,為此還廢朝三日。


    年輕健康的太子怎會突然病故?吐突承璀給皇帝帶來不少風言風語。其實就算不聽這些,皇帝自己的心中也有諸多懷疑,但他沒有追究到底。


    一向睚眥必報、剛烈果敢的李純在這件事上手軟了。大概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皇權爭奪中的陰森恐怖吧。畢竟,他自己就是這麽走過來的。雖然從沒人敢於明說,事實上皇族中的每一個成員都在內心默默地相信著,李氏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家族。天賦皇權的同時,也帶給他們代代傳承的冷血。


    在他們這個家族裏,親情、友愛、忠孝、人倫,隻要一遇權勢相爭,頃刻灰飛煙滅。父母子女、兄弟愛人,統統可以為了爭奪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而互相殘殺。


    這,就是宿命。


    為什麽,龍涎香在大明宮的重重宮闕中經久縈繞,常年不散?難道不正是為了掩蓋那自李唐建國之初,就從太極宮玄武門開始彌散至今的血腥味嗎?


    皇帝默默吞咽下喪子之痛,放棄了窮追猛打。而是以充分的耐心和智慧繼續與郭氏角力,試圖圓滿處理冊立太子的問題。如果不立嫡子,就按序立長,以次子澧王李惲為太子。其實郭貴妃所育的三子李宥並沒什麽特別令他不喜之處,但皇帝就是無法想象,有朝一日能夠和這個兒子分享作為君主的喜怒哀樂。


    同樣,他也不能和郭貴妃分享這些。郭念雲是他的結發妻子,但許多年來兩人之間未曾積累起相濡以沫的恩情,卻隻有無限增長的猜忌和冷漠。他一再婉拒冊封她為皇後,已經徹底失去了她的心。


    皇帝有時也為自己感到可悲。雖貴為天子,卻不能相信兒子,也不能相信妻子,身邊唯一值得信賴的人,竟然隻剩下一個太監了。


    是的,僅僅隻有一個太監。


    至於其他閹人,雖然名義上都是他的奴才,但他們真正的主人是誰,仍然有待考察。


    皇帝冷笑著翻看來自河陰的加急奏報:燒毀錢帛三十萬緡匹,穀三萬餘斛。


    雖然已經讀過許多遍,每看到“穀三萬餘斛”這幾個字,他的心還是會被深深地刺痛。當年令祖父和父親抱頭痛哭的,也不過是“穀三萬餘斛”終於運抵陝州。而現在,同樣數量的漕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毀於一炬。


    與其說皇帝在痛恨敵人,不如說他更痛恨的是自己。所謂的雄心萬丈,所謂的運籌帷幄,到頭來根本不堪一擊。


    淮西還要打下去嗎?拿什麽打?


    “大家……”有人在身後喚他,皇帝轉過臉去。


    盛妝的郭念雲站在他麵前,高髻上簪著一束粉白相間的海棠,仿佛還在滴著露水。金銀線交織的朱色紗羅披帛下,鵝黃色的長裙綴滿忍冬和雲鶴的花紋,襯托出一段凝脂白玉般的豐腴胸脯。皇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上麵,又沿著雪白的肌膚慢慢向上,滑過同樣毫無瑕疵的脖頸,來到她的臉上——


    光潔飽滿的額心貼著金箔花鈿,黛掃翠眉、頰黃自眉尾斜飛入鬢,鼻梁挺秀、櫻唇妍麗……最後進入皇帝眼簾的,是那雙明亮的秀目,以及其中那咄咄逼人的光芒。


    微微聳動在他體內的欲望突然消失了。每次都是這樣,當皇帝鑒賞完自己這位貴妃的絕世姿容後,他對她的興趣便蕩然無存了。


    她的雍容美麗是為帝國準備的,而皇帝更需要的,是僅僅屬於他的女人。即使皇帝願意承認,這些年來郭念雲不僅沒有變老,反而比初嫁自己為廣陵王妃時更加儀態萬方、傾國傾城,但他也徹底失去了將她壓在身體下麵的意願。難道在那種時候還要他去揣測,她的呻吟有多少是出於男歡女愛的本能,又有多少是源自對權力的饑渴?


    有些事情他不追究,不等於能接受,更不等於會忘記。


    皇帝說:“是貴妃來了,有事嗎?”


    “聽說昨天大家徹夜未眠,臣妾……有些擔心。”郭念雲不慌不忙地回答。


    “大家”、“貴妃”,他們習慣於這樣稱呼彼此。就像她剛嫁給他時,他們就以“大王”和“王妃”互稱。他和她從沒有做過一天的尋常夫妻。


    “請貴妃看一看這份加急奏表吧。”


    盡管郭氏一定已經從各條渠道得知河陰倉被燒,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她不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嗎?


    郭念雲不動聲色地看完奏表,說:“看奏表上說救火還算及時,損失並不大,還望大家切勿過於憂慮,保重龍體要緊。”


    “損失不大?”李純皺起眉頭,他突然衝動地想對她說一說貞元二年時,祖父和父親的那場抱頭痛哭,旋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會懂的,他也不指望她懂。


    皇帝說:“損失暫且不論,但此事必須嚴懲。劫燒糧倉的凶徒十惡不赦,疏於防範的瀆職官吏同樣該殺!”


    “大家所言極是。”頓了頓,郭貴妃問,“大家打算派哪位臣子徹查此事呢?”


    “吐突承璀。”


    “吐突中尉?”


    “怎麽?”雖然郭家勢隆,郭念雲一直謹奉內戚不得幹政的原則,極少過問朝廷是非,原因還在於李純的剛硬個性,所以當他主動發問時,她仍必須小心作答。


    她說:“事關重大,一時一刻都耽擱不得。吐突將軍從長安趕去河陰還需幾日,這段時間裏怎麽辦呢?”


    皇帝在心裏冷笑,瞧瞧,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東都留守權德輿和郭家關係極為密切,此前眾大臣聯名上表請封郭念雲為皇後,領頭的就是權德輿。如今他下轄的河陰倉出了大事,郭家果然不肯袖手旁觀。對郭念雲來說,讓誰去調查都行,就是不能讓吐突承璀去,因為吐突承璀是她的死對頭,更是郭家的眼中釘。


    “貴妃有什麽建議?”


    郭念雲遲疑了一下,問:“可否就近委任欽差大臣呢?”


    “朕已經委任吐突承璀為欽差了,並且……他也已經到達洛陽了。”


    “他已經到了?”郭念雲的驚訝毫無虛飾——莫非吐突承璀會飛不成?而且就算昨夜收到快報後立即動身,此刻也到不了東都。在郭念雲的印象中,吐突承璀哪次外出不是大張旗鼓,排場擺得堪比王公,從來不顧事情的輕重緩急。幾年前他任成德監軍時,就是因為這種頤指氣使的做派惹惱了前線的將士,才把仗打得一團糟,隻有皇帝對他一味縱容。難道這次吐突承璀吸取教訓,痛改前非了?


    李純估計她琢磨得差不多了,才說:“朕幾天前就派遣吐突承璀去洛陽了。哦,為了別的事……倒是碰巧了。”


    郭念雲愣住了,她看著皇帝——這個陌生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嗎?


    第一次見到這張完美的臉時,她曾大為傾倒。十幾年過去了,皇帝的臉變老了許多,仍然俊美非凡,卻又遍布淩厲的風霜。以至於她每次認真看他時,都會在內心害怕地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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