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權德輿被罷相還和前些天遇刺的武元衡相公有關,”崔淼道,“不知法師有否聽權相提起過?”


    “倒是未曾聽說。”


    崔淼說:“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不知真假,姑且供法師一娛吧。據說朝中的兩位宰相李吉甫和李絳常年不和,不論大事小事都吵個沒完,聖上不勝其煩。權德輿相公在二人中間不偏不倚,結果聖上遷怒於他,責備權相沒有是非決斷,並以此為由將他罷了相。不久後武元衡回朝,每見李吉甫和李絳二人爭吵,同樣不予置評,聖上卻讚武相公為忠厚長者,反而大加愛幸,豈不氣煞人也。”


    惟上聽得大笑起來,“那是聖上太愛武相公了,權相實所不及啊。”


    “怎奈皇恩再浩蕩,武相公也還是橫遭不測了。”崔淼習慣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說:“提起武元衡相公,貧僧倒記起來了,那次權相留宿鄙寺時,確實也提到過一件與武相公有關的趣事,並且和離合詩有關。”


    原來權德輿曾經作過一首離合詩,是贈給秘書監張薦的。因為寫得十分精彩,當時引得朝中一堆人湊趣,紛紛創作離合詩互相比試。隻有武元衡不為所動,旁人怎麽慫恿都不肯出手,顯得極其高傲,也讓權德輿相當沒麵子。


    崔淼說:“這種事也值得在意嗎?大僚們的心胸未免太狹窄。要我說,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會寫離合詩嘛,權相何必耿耿於懷。”


    “阿彌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還要趕路,貧僧就不多打攪了。”


    崔淼將法師送到門外,回身卻見燈影之中,裴玄靜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來到她的身邊,問:“怎麽了?”


    她字斟句酌地說:“武相公……會寫離合詩。”


    “你想到了什麽?”


    “那首詩我用回文和藏頭乃至反切都嚐試過,未曾破解。”裴玄靜搖頭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離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躍躍欲試:“現在也不晚啊!”


    這間小屋雖然簡陋,卻在桌上置了筆墨,想必是惟上法師特意提供給過路客人留詩的。崔淼拿起筆,並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寫起來——“克段弟愆休,潁諫孝歸兄。懼恐流言日,誰解周公心。”


    他還要往下寫,裴玄靜攔道:“四句一組,你先看看這四句能離合出什麽來?”


    “前兩句首字為‘克’,末字為‘兄’,這個容易,離合出一個‘十’來!”崔淼一邊比劃一邊說,“後兩句首字為‘懼’,末字為‘心’……離合成一個‘具’?‘十’配上‘具’,是什麽字呢?”


    裴玄靜輕聲道:“是‘真’字。”


    “沒錯!”崔淼迫不及待地寫下後麵四句——“斕斒洛水夢,徒留七步文。蓬蒿密無間,鯤鵬不相逢。”


    “斕和文,離合出的應該是個‘闌’字,蓬和逢,離合出的是個……‘艸’,拚起來就是一個‘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靜,接著往下寫——“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謀兒。仃伶金樓子,江陵隻一人。”


    這回解析得更順暢了,崔淼幾乎不假思索地便說出:“這四句詩離合出的是一個‘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靜,她卻低垂著雙眸,保持沉默。


    於是崔淼以水為墨,寫下最後四句詩——“覲呈盛德頌,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滿竹林。”


    端詳著漸漸淡去的水漬,崔淼輕聲道:“前兩句離出的是‘見’,後兩句離出的是‘王’,合起來便是一個‘現’字。所以……這首離合詩的謎底是——‘真蘭亭現’。”想了想,又不敢確定地問,“對嗎?”


    裴玄靜終於抬起眼瞼,望定崔淼點了點頭。


    “可是……‘真蘭亭現’是什麽意思呢?”


    她緩緩地道:“我想此處的蘭亭,當指的是書聖王羲之的千古一帖——《蘭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為在我的行李裏,就有武相公贈予的半部《蘭亭序》。”裴玄靜說,“是他特意臨摹了,送給我的新婚賀禮。”


    崔淼恍然大悟,馬上又疑道:“但此處說的是真蘭亭,又指的什麽呢?”


    “我想……應該是《蘭亭序》的真跡吧。”


    “真跡?!”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圓,“可是據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蘭亭序》後愛不釋手,臨終前還特意囑咐高宗皇帝,將《蘭亭序》的真跡陪葬入昭陵了?”


    “我也是這樣聽說的,所以我們今日能見到的隻有《蘭亭序》的摹本,而真跡蕩然無存。”


    “難道武相公的這首離合詩是說……他發現《蘭亭序》的真跡了?”崔淼驚奇萬分地問,“靜娘,他給你的賀禮不會就是真蘭亭吧?”


    “當然不是。”裴玄靜倒是十分平靜,“紙和墨都是簇新的,臨摹得也比較倉促,一看便知是臨時寫就。而且……還隻有半部,所以絕不可能是《蘭亭序》的真跡。”


    “那就讓人不解了。武相公費了這麽大的力氣,做出一個‘真蘭亭現’的謎來,究竟想要做什麽呢?”


    裴玄靜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給自己的這個謎,到此刻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處心積慮布置的一切,處處圍繞著王羲之和《蘭亭序》,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然而,她又麵對了更大的困惑——真蘭亭現。


    貞觀年間的《蘭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經是價值連城的古董,更別提作於五百年前的《蘭亭序》真跡,那根本就是無價之寶。


    假設,《蘭亭序》的真跡確實重現於世,那麽它現在何處呢?武元衡是不是希望裴玄靜找到它?他憑什麽認為她有這樣的能力?他還給她留下了什麽進一步的線索嗎?


    再說全天下都知道《蘭亭序》真跡陪葬入昭陵,怎麽可能又重現於世?難道當初高宗皇帝根本沒有遵從太宗皇帝的遺旨?又或者是有人把它從昭陵裏偷出來了?


    這一切太過撲朔迷離了。


    裴玄靜思忖著說:“好的離合詩,應該做到謎麵與謎底的寓意交融,相互映襯。所以,還需要從表麵的詩意出發想一想。”


    “這倒不難。這首詩句句用典,無非把典故理一遍罷了。”崔淼說,“頭兩句‘克段弟愆休,潁諫孝歸兄。’用的是春秋之典。《春秋》開篇第一則‘鄭伯克段於鄢’,講的是鄭莊公老奸巨猾,故意縱容其弟共叔段與其母武薑,令共叔段嬌縱,欲奪國君之位。莊公遂以此為由討伐弟弟,將其弟殺害之後,莊公又怨恨母親偏心,將她遷往潁地,還發誓不到黃泉,再不與母親相見。後來經過孝子潁考叔規勸,才從地道中迎回母親,母子重歸於好。這個典故嘲諷帝王家骨肉相殘,手段隱蔽而毒辣。後來鄭莊公雖然有所悔悟,迎回母親成全孝道。但是他殺了母親最愛的小兒子,再怎麽做也彌補不了母親的喪子之痛。所謂‘孝歸兄’無非是表麵文章罷了。


    “至於‘流言日’和‘周公心’這聯嘛,我記得白樂天寫過一句類似的詩,好像是什麽‘周公恐懼流言日’,對嗎娘子?”崔淼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講下來,突然注意到裴玄靜已經許久未發一言了。


    她抱膝坐於燈下,油燈將盡時的微光,在漆黑的雙眸中搖曳不定。


    崔淼這才意識到,裴玄靜的神魂早就離開這間小屋,飄蕩到了曠野的深處,也許……已經隨著清光掠過邙山之巔,去到那朝思暮想之人的身邊。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崔淼暗暗地歎息一聲,低聲道:“娘子累了,先休息吧。咱們明日再接著猜謎。”


    待他走到門邊,裴玄靜才如夢方醒,問:“崔郎去哪兒?”


    至少,他聽出了她語調中的依戀,也許她自己並不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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