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哈哈大笑,看起來還挺投機的。


    裴玄靜心不在焉,並未注意傾聽二人交談,眼光隨意地掃過店堂。忽然,她發現遠遠的角落裏,有一個人單獨坐著。除了一部絡腮胡之外,他的身上沒有任何顯眼之處。並且是個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為什麽,裴玄靜總感覺此人似曾相識,心髒也無端地亂跳起來。


    她勉強收回心神,卻聽身邊二位聊開了《逍遙遊》。


    韓湘明顯喝多了,高談闊論起來:“莊子曰,‘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說是真逍遙便無所憑依,自隨萬物。然則前文又說有所依靠,自得其樂,也可以算作一種逍遙。難道莊子也會自相矛盾嗎?”


    “非也,此實為境界之差。恰如鯤鵬比之斥鴳。”崔淼說,“平凡如蓬蒿,在草野中必須相互依存。但等闊大高邈到了極點,如鯤鵬即使互為一體,也無法並存。其實這種逍遙,既是超脫,亦為可悲。”


    韓湘醉醺醺地搖頭,“說得好好……”也弄不懂他到底算是讚成還是反對。


    裴玄靜卻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崔淼。他坦然承受著她的注視,悠悠念道:“所以才有‘蓬蒿密無間,鯤鵬不相逢。’”


    這正是武元衡用鹽寫在黑布上的詩中的一句!原來,能夠過目不忘的並不止裴玄靜自己。


    裴玄靜騰地站起身來,“抱歉,玄靜困倦難當,先告退了。”


    韓湘嘟囔道:“還是我、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郎君請自便。”


    裴玄靜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無暇顧及其他。因為就在剛才,她發現角落裏的那個絡腮胡男子消失了。


    雖然毫無驚慌的理由,裴玄靜的雙腿還是有些發軟了。


    剛一進屋,她就看到後窗大敞,記得離開時關得好好的。


    此時裴玄靜反倒定下神來,過去先將後窗關牢,再將前門也鎖上。這才轉到屏風後麵,一看,裝行李和嫁妝的兩口箱子上的鎖都掉了,裏麵的東西也被翻得亂七八糟。


    她蹲在箱前,慢慢地整理。不出她的所料,來人一無所獲。王義的金簪混在幾件金銀首飾裏,根本就不起眼。武元衡所臨的那半部《蘭亭序》夾在一堆書卷之中,甚至都沒有打開過。很顯然,來人的目標是別的。


    裴玄靜重新鎖好箱子,從腰帶中解下一個荷包,用手指隔著絲絹輕輕觸摸。金縷瓶雖小,從早到晚纏在腰間也挺辛苦的。但從目前來看,這番辛苦算是值得了。


    是誰潛入自己的房中?他想找什麽?難道有人知道她藏著武元衡的金縷瓶了?


    “娘子!可安好否?”門外有人大聲嚷嚷,一聽便是醉得不輕的韓湘。


    裴玄靜回答:“我已睡下了,郎君勿念。”


    崔淼在門後道:“韓郎醉了,非要來問娘子安。打擾了,我這就送他回房去睡。”


    “多謝,崔郎也早點歇息吧。”


    裴玄靜一直等到腳步聲聽不見了,才坐到榻上。門窗緊閉,屋中悶熱不堪,隻能忍著。剛要蒙矓睡去,門上響起低低的敲擊聲。


    “玄靜,睡了嗎?”


    裴玄靜一下子坐起身來,是堂兄裴識的聲音。


    她趕緊去開門,“兄長不是已經睡下了嗎?”


    “我沒事,明日將別,還想囑咐靜娘幾句。”裴識閃身進屋,關切地問,“你看那韓湘還行嗎?”


    “叔父安排的人,自然是可靠的。”


    裴識點頭道:“當初韓愈夫子正是你這門親事的媒人,他推薦的人,父親大人不便推辭。韓家知根知底,我與韓湘也是舊識,所以才放心把你交給他。不過父親大人臨別特意叮囑我,假如你感覺不妥,就讓我還把你送回家去。”


    裴玄靜愣了愣,方道:“韓郎很好,兄長盡管放心吧。”


    裴識走時,窗外正巧響起梆子聲,已是二更天了。裴玄靜躺回榻上,想著叔父為自己考慮得那麽周全,嘴上要求自己義無反顧,卻又暗中給自己安排了退路。


    她的心頭好一陣溫熱,但是叔父,玄靜絕不可能後退了。


    隻要見到長吉,謎題就能解開。裴玄靜越來越堅信這一點,否則,就不會有人沿途追蹤,企圖奪走金縷瓶了。


    裴玄靜從枕頭下摸出匕首,像幾天來一樣,將它放在胸口上。涼涼的壓迫感總能使她的心緒平靜下來。隻要想到昌穀,想到長吉,裴玄靜就能拋開所有恐懼。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有勇氣闖過去。


    第二天早上,等韓湘和裴玄靜啟程時,裴識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了。


    出發時也沒見到崔淼,韓湘說:“崔郎中肯定睡死了,昨晚他喝得最多。”


    裴玄靜卻在暗想,這神出鬼沒的家夥又不知要搞出什麽幺蛾子。反正她就是覺得,這一路上他會不離不棄地跟著自己。雖然暫時還琢磨不出他的目的,至少在這段凶險莫測的旅途上,有崔淼在,她會感到更安全些。


    果不其然,當他們走了數裏路後,前方出現了一頭驢子。那個晃晃悠悠地騎在驢背上的,不正是崔郎中嗎?


    韓湘連忙催馬趕上去,笑著招呼:“我剛才還在和靜娘講,這回可把崔郎中給落下了,哪裏知道你竟然先出發了。”


    崔淼騎在灰毛驢上,一邊瀟灑地左顧右盼,一邊笑答:“崔某並未提前啟程啊,隻不過在下的這匹坐騎腳程略快,不多時便趕過你們了。”


    “崔郎中開玩笑了,我們一路都未見到你,你怎麽趕過我們的?”


    這時裴玄靜的馬車也趕上來了,正和崔淼並排。豔陽隔著樹蔭照下來,崔淼的臉上覆滿陰影,顯得一雙眼睛更加清冽如深潭。他就用這雙妙目看著裴玄靜,笑意盈盈地說:“韓兄難道沒有聽說過,張果老的白驢可以日行數萬裏?我這頭驢子雖然沒那麽神奇,日行千裏還是沒問題的。剛剛嘛……我是從你們的頭頂飛過去的。”


    裴玄靜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發現了,隻要自己在場,崔淼不論和任何人說話,其實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哪怕是驢子會飛這麽扯淡的話。


    韓湘說:“張果老可是鄙人的道友。據我所知,人家果老的是一隻紙驢,平常折起來置於袋中。若需要時,則以冰噀之,還成驢矣。崔兄難道也有這等神通不成?”


    “神通無處不在。”崔淼一本正經地回答,“韓兄是好道之人,豈能連這都不懂?”


    韓湘哈哈大笑:“崔郎中還真是無所不知,當郎中實在太屈才了。我看你這個郎中啊,根本就是冒充的!”


    崔淼毫不示弱,“韓兄自稱以仙道為誌,我看也都是假的!”


    談笑之間,二人皆鋒芒畢露。


    崔淼的驢子到底走得慢,幾句話的工夫,裴玄靜一行已經超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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