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言接過紙卷,打開一看,死水般的表情終現一絲光芒,“是……先皇的字?”


    “就知道你能認出來!”吐突承璀說,“聖上告訴我是先皇所書時,我還不敢相信呢。先皇不是隻寫隸書嗎?怎麽行書也寫得這麽好?過去我竟全然不知。”


    “先皇是擅寫行書的,但是每次寫完就燒掉,所以除了貼身近侍無人知曉。”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這又是為何?”


    “不知道。”


    “那你看看這個,先皇寫的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讀不懂啊?”


    李忠言看了好一會兒,說:“像是臨摹的某個帖吧。”


    “哦……是不是王羲之?”


    李忠言反問:“為什麽說是王羲之?”


    吐突承璀道:“最近聖上老臨王羲之的字帖,我看著挺像的……唉,我也不怎麽懂這些,你且收好吧。”


    李忠言小心翼翼地收攏紙卷,他的手沒有顫抖,正如他的心在千錘百煉之後,再不會因為多釘入一顆釘子而有絲毫瑟縮。


    血,早就幹了。如今流淌在李忠言身體中的,每一滴都是漆黑的仇恨。


    2


    有些地方會一去再去,有些人見過一次便終生不願再見。


    裴玄靜弄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又會來到賈昌的小院。並且,還是在一個夜晚。


    但是和第一次的雨夜、第二次的午後都不同,這一回,賈昌的小院整個籠罩在清冷的月色中,萬籟俱寂,使得它活像一座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孤島。


    這不禁令裴玄靜想起那個龍涎嶼的傳說。當諸龍沉睡之時,龍涎嶼恐怕也是如此寂靜而恒定的。何況那股飄渺而悲憫的香氣,的的確確縈繞在她的身邊。


    院中隻有一人負手而立。裴玄靜恐懼到了極點,卻不得不上前去。


    他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看著她。


    “我有那麽可怕嗎?”他的問話中充滿輕蔑。裴玄靜懂得,他習慣了操控蒼生,習慣了君臨天下。即使現在自稱為“我”,而不是那個唯一的“朕”,他仍然是全天下的主宰者。


    “不是公子可怕。”裴玄靜小心翼翼地回答,“是這香氣令我不安。”


    “龍涎乃天下至尊的香味。”


    “可我也聽說,龍涎香曾經代表死亡。”


    他沉默片刻,問:“你知道龍涎香之殺?”


    “是有這個傳說。”


    他又沉默片刻,才說:“那是永貞年間的事情,都過去十年之久,就別再提起了。”


    “是。”


    “你很聰明。”他打量著裴玄靜,“但絕不像你現在裝出來的這樣馴順。”


    裴玄靜本能地反駁:“我沒有裝。”


    他不動聲色地微笑了,裴玄靜頓時麵紅耳赤。


    “說說你此刻的真實想法吧。”


    裴玄靜深吸了口氣,字斟句酌地說:“公子的樣子令我想起了一首詩。”


    “哪首詩?”


    “嫋嫋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我似乎聽過這首……是李長吉的詩嗎?”


    “是,是他的《貴公子夜闌曲》。”


    他點頭道:“我想起來了,不過詩怎麽像沒寫完?”


    裴玄靜回答:“過去我也覺得此詩當有下文。詩中這位貴公子,夜闌之旨安在?他為何那般感傷,又那般孤獨……不過今日當我見到李公子,就都明白了。”


    他凝眸注視她,表情難得地放鬆下來,眼神也不顯得那麽冷酷了。


    “你近前來一些,不要離得那麽遠。”


    裴玄靜往前走了兩步,已經快貼近他的跟前。龍涎香的味道溫柔而又霸道將她包裹起來……


    他就在她的耳際說:“你認為貴公子為何徹夜不眠,他究竟在等待什麽?”


    “……他在等待這個!”裴玄靜說著,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


    血沒有立即流出來。他驚愕地退後一步,瞪圓了眼睛看著她,張了張嘴,仿佛想問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裴玄靜同樣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她甚至比對方更加困惑,自己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殷紅的血緩緩滲透出來,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畫出了一朵鮮豔的紅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麵還有裴玄靜緊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來:“——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魘著了嗎?”


    裴玄靜猛地坐起身,阿靈正焦急地喚著她。


    淡淡的月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在榻前仿佛水銀瀉地。夢中顯得無端詭異的靜謐夜色,又恢複成了現實世界中的安寧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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