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急道:“哎呀,窖井下麵有暗道,我可以領你們出去。地麵上走不得,要是被發現就完了!”


    “行,聽你的。”裴玄靜搶步上前,站到了井蓋邊。


    崔淼仰起頭來看她,原本漂亮幹淨的麵孔上黑一道灰一道,汙垢之下的臉色十分蒼白。


    他盯著她,輕聲說:“你也下來,萬一……咱們可都別想逃了。”


    “那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待在下麵。”裴玄靜朝身後那人掃了一眼,故意大聲說,“要死就一起死吧。你受我連累,我不願貪生獨活。”


    崔淼愣住了。裴玄靜說:“你讓一讓啊,堵在那裏我怎麽下去。”


    崔淼忙朝下爬了幾步,招呼道:“你下來吧,小心點,井壁上有凹坑,一步步踩紮實了。”


    她依言一步一步向下爬,井壁十分潮濕,突然腳底踩空,整個人向下滑去。還沒等裴玄靜尖叫出來,崔淼從井壁一側伸出雙臂牢牢地抱住了她。


    兩人一塊兒倒在井壁旁的坑道裏。在漆黑一片中,裴玄靜感到臉上撩過細微的風動,猛然意識到這是崔淼的呼吸。她驚起,掙脫了崔淼的懷抱。


    “你不會水吧?”他問。


    裴玄靜探頭往下一看,黝黑的水麵上倒映著井口映入的微光。搖搖曳曳,還伴隨著嘩嘩的水聲。


    “下麵水深得很,而且流速很快,要是跌進去,肯定沒命了。”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你看到朱雀大街兩側的水渠了?這些水渠縱橫貫通,把整座長安城都連接在一起。每座坊裏又各有小渠,但大多是明渠。東、西兩市下麵築的是暗渠,這就是其中之一。”


    裴玄靜不可思議地朝下方俯瞰,隻看見深不可測的流動的黑暗。


    長安,這座城市仿佛從這一刻才向她揭開神秘的麵紗,呈現出了金碧輝煌之下的另一張臉孔。


    “它們通向哪裏?”


    “根據地勢的話,自北向南,最源頭是太極宮和大明宮,然後穿過整個宮城和皇城的地下,連通興慶宮的龍池,再到東市和西市的兩座放生池,一直經由南麵的曲江出城,最後進入渭水。”


    裴玄靜驚奇地問:“和皇宮都連在一起嗎?”


    “是的,不過在皇宮裏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沒有?”救他們的人也爬下來鑽進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則便一輩子待在這裏吧!”


    在封閉的坑道裏聽起來,那人的聲音十分清脆,盡管刻意壓低了,仍能聽出是個少女。裴玄靜的心裏有數了。她也迅速觀察了窖井下的環境,發現崔淼為了和自己講話,一直艱難地扒著井壁,實在又費力又危險。裴玄靜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麽走啊?”崔淼問,“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過了。”


    “當然是從水裏走。”


    “水裏?”裴玄靜和崔淼異口同聲地驚呼。


    “喊什麽喊!”那人鄙夷地說,“我看過圖紙,知道哪一段的溝渠深哪一段的淺。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過。我們隻要沿著暗渠走到東市外麵就行了。等暗渠轉成明渠,再找一個隱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靜和崔淼對視一眼,心知別無選擇,隻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燈掛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麵探路。裴玄靜居中,那人自己殿後。三個人各自捏著鼻子,一個接一個浸入水中。


    裴玄靜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沒到了胸口。氣味倒不像想象的那麽難聞,可是水冰涼涼的,還有些黏稠,周圍又幾乎漆黑一團,僅有最前方崔淼那裏的一點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於怎樣的水體裏,身邊又淌過些什麽東西。


    在這種情況下隻有什麽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則即刻就會精神崩潰吧。


    暗渠仿佛沒有盡頭。三個人誰都不說話,隻有帶著回音的呼吸聲彼此相聞。每當走到一處岔道時,崔淼就會停下來,等待來自最後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當裴玄靜開始神思恍惚,覺得這輩子都走不出去,永遠見不到日光的時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來,叫道:“這裏有扇鐵門!”


    “你推推看,應該沒有鎖。”從後麵傳來的聲音直發抖,估計也忍到極限了。裴玄靜心下惻然……那孩子,終究還小呢。


    崔淼果然打開了鐵門。舉起油燈往上照,驚喜地喊:“上麵又是個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們終於又回到了地麵上。鑽出窖井口,三個人都全身濕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氣。不知從哪裏來了一陣風將油燈吹熄,也沒人顧得上。


    崔淼有氣無力地問:“不是說從明渠出去嗎?這裏還是一個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實在走不動……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麽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隻要我們不是鑽到皇宮裏麵……就成……”


    “想得美……通向宮城裏的溝渠上有數道水閘,哪裏是輕而易舉能進得去的。”


    裴玄靜也緩過勁來了,插嘴道:“不知大俠可否賜予姓名?今日蒙大俠搭救,他日必當相報。”


    那人沒吭聲。崔淼卻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姓王,對不對?你的父親就是王義吧?靜娘,咱們找到王義的女兒了。”


    “不,她不姓王。從今往後她都跟著我姓聶了。”


    周圍突然大放光明。


    裴玄靜大驚失色。他們竟又回到了最初關押她的庫房裏。原來,他們沿著暗渠繞了一大圈,從另一個方向走回到最初的窖井了。


    聶隱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她那位磨鏡子的夫君肅立一旁,右手中舉著火把。


    “師父……”


    裴玄靜循聲看去,救他們的人已跪在聶隱娘麵前。蒙麵的黑紗大概早就掉了,散亂的發絲遮住半張臉。濕透的夏衣牢牢地貼在身上,曲線畢露。現在任誰都能看出她是個女子了。


    聶隱娘問她:“你知罪嗎?”


    少女低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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