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靈的臉漲得通紅,吭吭哧哧說不清楚。


    裴玄靜明白了,阿靈信的是崔淼,而非自己。難道就因為崔淼是個郎中嗎?郎中的話就那麽值得信賴嗎?


    裴玄靜觀察著阿靈的表情,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崔淼不僅僅是一位郎中,事實上,他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青年男子。或許隻有大唐,才能以詩文、禮儀和俠客風範培育出這樣的男人來,哪怕僅僅是個遊方的郎中,也風度翩翩足以令女人傾倒。


    所以在崔淼的言談舉止中,別具一種說服力,一種特別針對女人的自信,好像即便他在信口雌黃,女人們也會篤信不疑。


    但裴玄靜不屬於這些女人,她更相信自己。


    於是,在給叔父嬸娘請過安之後,裴玄靜請阿靈幫忙去辦一件事。


    才一個時辰不到的工夫,阿靈就回來了。


    “娘子,娘子!”她興奮地說,“鎮國寺後真的有個小院子呢!我打聽過了,院子的主人確是一位名叫賈昌的老人家。娘子,你說的一點兒沒錯。”


    裴玄靜忙問:“院子現在怎樣?你進去了嗎?”


    “沒有。院門關著,我敲了半天,也沒人來開。”


    “院子裏沒人應聲嗎?”


    阿靈搖搖頭,“我趴在門縫上瞧過了,院子裏是空的。”


    這倒怪了。裴玄靜想,前天夜裏自己明明看見滿院的人。她問:“我告訴你院中有個小郎君叫郎閃兒的,你有沒有見到他?”


    “沒有,確實一個人都沒見到。”


    “這樣啊。”裴玄靜很失望,看來阿靈這趟等於白去了。


    阿靈說:“不過,後來我找到個人打聽。”


    “什麽人?”


    “一個小娘子,和我差不多大。”


    在裴玄靜的印象中,賈昌的院子位置挺偏僻的,附近也不像有什麽住家。她問阿靈:“你是怎麽碰上她的?”


    “我在院子前張望了好久,一個人都沒遇上,心裏有些害怕,覺得那地方陰嗖嗖的。正想走呢,就看見那小娘子從對麵過來。”


    “於是你就向她打聽了?”


    “不是,是她先跟我說話的。結果她一開口,就把我給嚇了一大跳。”


    “怎麽了?”


    阿靈一驚一乍地說:“她說呀,那個賈昌老丈是五天前亡故的。她看我在院門口轉悠,特地來告訴我一聲,叫我趕緊離開,千萬別驚擾了亡魂。”


    裴玄靜手裏握著的紈扇“吧嗒”掉到地上,“怎麽可能?”


    阿靈問:“什麽可能?”


    裴玄靜自己撿起紈扇,“那小娘子還說了什麽?”


    “她說賈老丈故去之後,就停靈到隔壁的鎮國寺了。她隻隱約聽說,這院子本來是先皇花錢造的,說不定當今聖上要收回去呢。”


    裴玄靜的腦子裏亂作一團。


    阿靈的有些話證實了她的記憶,但問題在於,最最關鍵的信息出了錯。


    “郎閃兒呢?你有沒有問她是否認識郎閃兒?”


    阿靈愣愣地回答:“我忘記問了。”


    午後更悶熱了。在裴度的府邸內宅,湘簾低垂,婆娑竹影映入窗楣,兀自凝然不動。


    裴玄靜卻坐立不安。


    她怎麽也想不通,難道春明門外賈昌院中的那一切真的隻是自己的幻覺?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即使真如崔淼所說,他是自己憑著昏迷中的模糊印象摻入幻想的,但是賈昌老人、先皇出資建院,以及院中收留的窮苦百姓,所有這些事實難道也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賈昌老人究竟是怎麽死的?她清楚地記得見到他屍體的那一刻。這麽熱的天氣,假如老人家真的死在幾天前,屍體早就變樣了。裴玄靜是見過些屍體的人,有這方麵的經驗。


    她很想親自去春明門外探訪一番,要是能找到郎閃兒就好了,裴玄靜莫名地擔心著郎閃兒的安危。因為如果不是她瘋了,這件事的背後就一定隱藏著可怕的陰謀。郎閃兒恐怕已身陷其中。


    至於崔郎中,裴玄靜認為他是在刻意混淆視聽,企圖將自己引入歧途。她還猜不透他想達到什麽目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希望裴玄靜徹底否定那一夜的記憶,至少也要把她弄糊塗,分不清現實與幻覺。


    嗬,幻覺。


    她知道那天夜裏自己確實產生過幻覺——因為“他”出現了。


    她還記得當時那份狂喜的心情。人隻有在夙願終於實現的時候,才會得到那種程度的滿足與喜悅。尤其是此刻,當她明白自己與“他”緣分已盡時,那夜的幻覺對她就更顯得彌足珍貴了。


    假如能夠一直留在那場幻夢中,不再醒來,該多好啊。


    裴玄靜控製不住自己了,她的思路離開賈昌的院子,回到了七年前。


    那還是元和四年。正是在那一年裏,裴玄靜的生活中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從春至夏,她接連幫助父親勘破了數樁疑案,一時間名聲大振。第一次給父親斷案出主意時,裴玄靜才滿七歲,但真正被人冠以“女神探”的美譽,名氣傳播到鄰近諸縣,甚至連蒲州刺史都聽說了她的事跡,想要一睹她的風采,卻是元和四年才有的事。


    也是在那年的中秋,父親續了弦。裴玄靜的母親在她五歲時就亡故了,之後父親一直未再娶,直到元和四年才娶了甄氏為繼室。裴玄靜又有了一位母親。


    甄氏剛一過門,便慫恿著裴父給玄靜早定婚事。於是,那年深秋,十五歲的裴玄靜第一次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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