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就是王義了。四十上下的壯年漢子,膀闊腰圓,濃眉豹眼。一身裴府家人的標準裝束,在他的身上穿出了勁裝的味道。


    裴玄靜雖由王義接入裴府,卻是頭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見到他,心道,難怪阿靈那麽怕他,此人肯定是武夫出身,說不定在跟隨叔父之前還從過軍。


    她微笑著問:“你就是救了我的王義吧?”


    王義甕聲甕氣地回答:“小人正是王義。大娘子莫要說什麽救不救的,小人實不敢當。”


    客套是尋常的客套。不過裴玄靜發現,王義的眉宇間陰雲密布,像有許多化不開的愁悶。莫非他仍在為裴度受傷的事情自責?


    裴玄靜說:“叔父吩咐我來道謝。”


    王義耷拉下眼皮,再無任何表示。


    裴玄靜明白了。阿靈討厭王義,並非因為他是個粗人,而是因為他沉默寡言,極難打交道。她更發現,在王義的沉悶中包含著相當的自尊。犯錯不自辯,立功不自誇,作為一名家仆,王義也未免太矜持了。


    耳房的門半開著,門內黑黢黢的。門前擺了一張胡床,想必是屋裏太悶熱,入夜後府門關閉,王義就坐到院子裏來透透氣。


    裴玄靜想,看樣子他是獨自一人在此為奴,難道他沒有家人嗎?


    她隨意地說:“真沒想到長安的夏天這麽熱。”


    “習慣了就好。”


    “你來了多久才習慣的?”


    王義遲疑了一下,才答道:“兩年。”


    “兩年?”她原以為王義如此受信賴,必是跟隨裴度多年的,沒想到才兩年,便接著寒暄道:“妻女都留在北方家中了麽?”


    王義悚然變色。即使暮色深沉,從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憤懣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裴玄靜倒是一愣。本來她心煩意亂的,正想借著向王義道謝的工夫閑聊幾句,略作排遣,不料越聊越發覺此人可疑。王義像在刻意隱瞞著什麽,並且相當不安。她想到叔父發生的意外,心中泛起一絲警覺。


    裴玄靜還在尋思,王義卻憤憤地道:“王義乃是阿郎出使魏博時帶回的巡官,府中人人皆知,娘子何必對小人旁敲側擊?今天王義讓阿郎受了傷,是王義的罪過。阿郎想怎麽責罰就怎麽責罰,王義絕無二話。就算阿郎要王義即刻離開……”頓了頓,他才斬釘截鐵地收尾,“王義走便是了!”


    裴玄靜不由自主地將眼睛瞪大了。這番義憤填膺般的表白太誇張了,尤其是最後說到要離開時,更像是醞釀了許久的爆發。如果僅僅為了裴度落馬的過失,他完全沒必要這樣過激,更沒必要衝著毫不相幹的裴玄靜大動肝火。


    於是她稍待片刻,方才平和地道:“叔父並未對我談及過你的來曆,我純是從你不耐暑熱的樣子推測出你來自北方的。並且,你的雙頰上有常年戴範陽鬥笠留下的印跡,也是來自北方的一個佐證。至於你曾當過魏博巡官,我確實一無所知。”她微笑著又添上一句,“難怪有勇有謀。”


    王義麵紅耳赤地低下頭。


    裴玄靜屈身致意,“我確實隻想來道個謝。”


    王義雙手抱拳,算作回禮。那麽魁梧的身軀都有些佝僂起來,好似不堪重荷。


    她看著他的樣子,更柔和地說:“就如那位車者,其實我並無要怪他的意思。他自己害怕逃跑了,連車錢都沒要,白白損失了一匹馬,車也壞了。當時你見到他,他的傷可好些了?”


    “傷?”王義愈加惶惑,“哦,是是,他……全好了。”


    “為勒住驚馬挫傷的右臂也好了?”


    “嗯,好了。”


    裴玄靜的心又沉了沉。她清楚地記得,車者摔傷的是頭部和臉麵,而不是手臂。


    “聽嬸娘說,你是在鎮國寺外找到我們的?”


    “是。”


    “旁邊是不是賈昌老丈的院子呢?”


    王義直勾勾地看著裴玄靜,卻不回答。


    春明門外那一夜的記憶像潮水回流一般,瞬間湧入裴玄靜的腦際,她情不自禁地追問:“賈昌老人他……”


    “大娘子!”王義打斷她,“我不知道什麽賈昌的院子。我什麽都不知道!”


    裴玄靜愣了愣,“那麽就不打擾了。”正欲轉身,王義突然又道:“大娘子方才提到王義的妻女。你怎會知道我有女兒?”


    裴玄靜朝耳房前的胡床指了指,“那上麵擱著的金簪是你的吧?這種式樣的簪子是女子十五歲及笄時所用。我家那裏的風俗就是由父親送給女兒,以示女兒長大成人了。女兒要一直戴著這金簪,直到出嫁時才能用夫君贈送的簪子換下它。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有個女兒,並且很快就要滿十五歲了。”


    一直走出好遠,她還能感受到王義的目光,執著地釘在背上。


    6


    長安城溽暑難耐,悶熱使人們夜不成寐。


    大明宮位於長安東北部高起的龍首原上,相對城中的其他地方要涼爽許多。憲宗皇帝李純依舊難以入眠。


    他在為削藩的戰況而煩惱。從登上皇位的第一天起,藩鎮的煩惱就伴隨著他。整整十年過去了,憲宗皇帝發覺這樁煩惱已經與自己融為一體,成了自己作為大唐第十一位君主最大的特征。


    和廟號、諡號這類表麵文章不同,君主的特征,是指人們談論起他時最先想到的是是非非。比如唐玄宗,總是和“盛極而衰”以及“楊玉環”聯係在一起。再比如德宗皇帝,哪怕是李純本人,隻要想起這位爺爺,就必然會想起“小人當道”這四個字。即使父親為爺爺上了“德”字這麽體麵的廟號,仍然無濟於事。


    既然一生功過必將與削藩密不可分,那麽對於憲宗皇帝而言,此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實際上從登基之日起,他就是抱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開始削藩的。很多臣子不理解他,總以為為人君者沒必要將自己逼到絕境,隻有憲宗皇帝心裏明白,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後路。


    他看過祖父和父親是如何當皇帝的。就是從他們的身上,李純悟出一個道理:皇帝是天下唯一一個沒有退路的人。


    要不怎麽叫“孤家寡人”呢。


    許多人反對他,少數人支持他。可是,從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他。


    因為他們都不是皇帝。


    在當了十年皇帝,也削了十年藩之後,李純發覺自己的決心沒有動搖,性格中的暴戾卻變得越來越劇烈,對周圍人的忠誠與奸佞也愈加敏感。


    他還沒有到四十歲,卻開始感到累了。


    最近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李純總是會想起自己的父親——順宗皇帝。在父親那漫長的二十五年的太子生涯中,李純從他身上看見的最大特征就是——疲倦。這也恰恰是李純最不能認同的地方。所以,當初在位僅僅二百日的父親禪位於自己,李純並沒有感到絲毫內疚。父親重病無法施政,理所應當將皇位交出來。因為李純深信,列祖列宗和天下臣民都不能接受一位無所作為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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