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從一開始就是漢陽公主假托王皇太後的旨意?要裴玄靜去找王質夫的根本不是王皇太後,而一直就是漢陽公主?


    從皇帝剛才的話中聽出來,似乎是這樣的。


    難怪王皇太後從未親自召見過裴玄靜,所有旨意均由漢陽公主轉達。至於賈桂娘,也很可能是被漢陽公主所欺騙,莫名其妙地獻出了性命。


    自始至終,所謂王皇太後要尋找王質夫,就是漢陽公主一手主導的騙局,目的就為了利用裴玄靜打探玉龍子的下落。


    其實她和皇帝一樣犯了舍近求遠的錯,卻不知道真相始終掌握在他們的母親手中。


    等等,裴玄靜突然又想到,假如王皇太後是掌握全部真相的人,那麽她又是從哪裏得知的呢?隻有一個可能:是先皇告訴她的。


    賈昌!裴玄靜的腦海中閃過春明門外的小院。陳鴻在《東城老父傳》中清清楚楚地記載著,先皇為太子時,因憐恤賈昌,曾施舍錢糧為他專門造起了那座小院。


    她明白了。先皇那麽做,並非出於憐憫。賈昌和賈桂娘兄妹是玄宗皇帝與楊貴妃最信任的人。不妨做一個大膽的假設,楊通幽從倭國取回玉龍子以後,玄宗皇帝雖然讓道門將它保管起來,但他仍然希望李家的後代能夠得到它。於是,他把從道門取回玉龍子的暗語交代給了一個他所信任的外人,這個人諳知皇家內情,卻與權力紛爭毫無瓜葛,是唯一一個能夠不偏不倚,忠實執行玄宗皇帝遺訊的人——賈昌。


    而賈昌一直等到貞元後期,才等來了那個符合玄宗皇帝要求的繼承人——先皇。


    裴玄靜的心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


    賈昌說出暗語之後,就沒有活下去的價值了。但是先皇不僅沒有讓賈昌死,反而設法供養他,實可謂仁慈。但問題又來了,先皇取得暗語以後,有沒有去向道門要回玉龍子呢?


    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否則,天台山上就不會藏著一個假的玉龍子,王皇太後也不會將這些秘密泄露給王質夫,並對暗藏秘密的《長恨歌》的流傳聽之任之。因為在她看來,那些秘密早就沒有意義了,以曲筆的方式記入一首詩,使之千古傳誦,未嚐不可。


    王質夫卻被蒙在了鼓裏。


    在裴玄靜思索的過程中,皇帝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直到此時,才突然問了一句:“他……拿到玉龍子了嗎?”


    “他?”裴玄靜猛然意識到,皇帝指的是先皇。她恐懼地瞪著皇帝,難道他竟能看穿自己的心嗎?不,應該是他也想到了這一層,試圖通過自己來證實他的推測。


    從皇帝的臉上,裴玄靜又見到了他對先皇無法掩飾的怨恨。


    那麽,真玉龍子究竟在哪裏?它曾經飄洋過海,又曆經波折返回大唐,它現在會在何方?


    突如電光火石一般,裴玄靜仿佛再次站到了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中:臨摹在牆上的《蘭亭序》,倭國遣唐僧空海,永貞元年的冬天,太上皇給予空海提前回國的手諭……


    “你想到了什麽?”皇帝緊盯裴玄靜問。


    裴玄靜沉默。


    皇帝一字一句地說:“裴玄靜,朕命你找回真玉龍子。”


    “我?為什麽總是我?”


    “因為你總能達到朕的期望……部分的。”皇帝奇怪地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裴玄靜,還是在嘲笑自己,“其實選中你的並不是朕,而是武愛卿。然時至今日,朕佩服他的眼光。”


    裴玄靜還是沉默。


    “說吧,你要什麽條件,朕都可以考慮。”


    裴玄靜說:“請陛下把禾娘和李彌還給我。”


    “禾娘?李彌?”皇帝問,“他們在朕這裏嗎?哦對了,朕聽說那個禾娘已經死了。”


    “死了?”


    “是的。至於李彌嘛,裴愛卿不是也沒在金仙觀裏找到他嗎?朕就更不清楚了。”


    “是陛下殺害了他們,對嗎?”


    沒有回答。從皇帝的臉上,裴玄靜隻能看到無邊無際的冷漠。她咬了咬牙:“那麽,就請陛下答應我的另外一個條件。”


    “你說。”


    “請陛下告訴我崔淼的身份。”


    “崔淼?這又是誰?”皇帝揚起劍眉,“哦,朕想起來了。他不就是一個江湖郎中兼藩鎮的奸細嗎?”


    “陛下忘記了一點,他還是您的十三郎的救命恩人。”


    “那又怎樣?”


    “陛下也下令殺害了他,對嗎?又或是王皇太後下的令?陛下,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崔淼必須死,是他的身世嗎?陛下也一直在利用我追捕崔淼,對嗎?”


    “夠了!”皇帝厲聲嗬斥,“朕命你尋找國之至寶,你卻與朕糾纏這些螻蟻賤民,到底是何道理?”


    “螻蟻賤民就該死嗎?”


    “朕說他們該死,就該死。”


    “可是公道在哪裏?”裴玄靜叫起來,“崔淼、李彌,還有禾娘,他們都不曾犯下死罪,這不公平啊,陛下!”


    “公平?你有什麽資格說這兩個字?”皇帝的麵目扭曲,變得格外猙獰,“你為了自己的私心,蠱惑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龍子,破壞大唐與回鶻的聯盟。大唐與回鶻結盟不成,使吐蕃見到了可乘之機,已經在邊境上挑起戰火了。現在吐蕃陳兵邊境,那些即將戰死的兵將們,那些麵臨家園破碎、流離失所的百姓們,他們問誰去要公平?問你嗎?你給得起嗎!”他從未在裴玄靜麵前如此激動過,已經在吼叫了,“本來永安與回鶻和親,至少能威懾吐蕃一到兩年,朕趁著淮西大捷,正好利用這段時間收服其他藩鎮,再集中兵力對抗吐蕃。可是現在,吐蕃以逸待勞,而大唐卻不得不內外同時作戰。當然,朕不怕!隻要有朕在,再艱難的狀況大唐都會熬過去的。但你必須承認,你所謂的公平,根本就是自私!”


    “不,不是的!”


    “不是嗎?那你就當他們都為大唐犧牲了吧!”


    “犧牲?可禾娘、李彌都還是孩子……”


    皇帝向裴玄靜俯下身:“朕最愛的女兒普寧公主與藩鎮和親時才十四歲。朕明知那是一個火坑,卻親手把她推了下去。普寧死的時候,還沒到十八歲。她的棺槨運回長安時,朕都認不出她來了……”皇帝的臉離得太近了,裴玄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和你口口聲聲喊冤的禾娘相比,朕的女兒難道不是更無辜嗎!”


    裴玄靜無法再看他,隻得微微閉起眼睛。


    “朕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曾經說過,為了‘天下一家,四海歸心’,為了大唐中興,每一個人都要付出代價,都必須犧牲。你懂了嗎?”


    過了好久,裴玄靜才回答:“陛下不答應妾的條件,妾就不再為陛下做任何事情,也不再相信陛下的任何話。”


    話音落下時,裴玄靜自己也震住了。好像是她體內的另一個人說出了這番話,但又令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痛快!


    裴玄靜低下頭,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凜凜天威。


    在她的頭頂上,皇帝的聲音平靜而有力地響起來:“你會的。有朝一日,你會為朕做任何事,更會信朕如天。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永安公主發願入道了,她能有今天拜你所賜,正好,你去陪她一起修道吧,就在大明宮中。”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裴玄靜被陳弘誌帶出殿外。


    這就完了嗎?她有些神思恍惚。從元和十年盛夏的那個雷雨之夜開始,她先後解開了《蘭亭序》、《璿璣圖》和《長恨歌》的謎題,卻沒能預知到今天。


    不。裴玄靜對自己說,這一定不是結局。她突然又發覺,陳弘誌老盯著自己的右手看,這才意識到,右手一直握得太緊,已經麻木了。裴玄靜鬆開痙攣的手指,滿掌心的汗,頓時被風吹得涼津津的。


    一切都宛如夢境,唯獨她的手中卻沒有純勾。


    如果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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